第47章 ...
金烏斜移,宋顯琛與太後謝氏整理裙裳,相互攙扶,從湖心亭踏上九曲回橋。
二人蓮步依依,無論神态、舉止、打扮……都像極了真正的母女。
霍睿言候立已久,有剎那間失神,竟冒出一奇怪的念頭——這真的是他最熟悉的表弟宋顯琛嗎?
“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聖上命臣在此等候,恭送二位回殿閣。”他待母子步近,躬身行禮。
太後一笑:“既無外人,親戚之間無須多禮。阿言,你母親在薊關可還适應?不知不覺已三年,也是時候回一趟京城,與老身敘敘舊。”
“回娘娘,母親一切安好,每回家書總問及娘娘和長公主貴體安康,等邊陲事宜再安定些,便會盡快回京向您請安。”
“想當年,老身與你娘自幼相伴,雖是遠親,卻勝似親姐妹。見你們一武一文如左膀右臂盡心輔佐聖上,老身深感欣慰。”
“謝太後娘娘勉勵,睿言年資甚淺,思慮不周,還望長輩們多加提點。”
“你一貫謙和勤勉,比你哥精細些,聖上從小到大常誇你,老身對你很是放心。”
宋顯琛不能言語,一路上靜聽二人寒暄,低頭碎步而行。
霍睿言如常被問及終身大事,再一次搬出糊弄謝國公的那套——暫時未考慮。
太後若有所思,淡然而笑。
霍睿言生怕冷落宋顯琛,安撫道:“長公主氣息好了不少,想必很快康複。”
宋顯琛擡目微笑,瑩瑩水眸碰上了他關切的目光,淺笑潛藏感傷與豔羨。
數年前,身為太子的宋顯琛早已看出,二表哥待晏晏頗為上心,時常拿些小玩意、小糖果,托他拐彎抹角送給妹妹。
那時宋鳴珂還只是個傻乎乎的小丫頭,可如今,他們兄妹已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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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占據了妹妹的身份,冥冥中也妨礙了她與二表哥的正常相處。
二表哥到了婚配年齡,卻不止一次說“不考慮”,是在等他這假晏晏康複嗎?
宋顯琛不知妹妹有何想法,直覺她一心在忙政事,看待霍家兄弟似一視同仁,更甚者偏向于大表哥。
他希望來日,等妹妹重獲長公主身份,能從二人當中選其一為夫婿,且私心盼着她所嫁之人……是二表哥。
莫名地,他伸手拉住了霍睿言的袖子。
霍睿言見這身穿女裝的小表弟滿眼期待,蒼白的手拽住自己的青袍袖,輕輕搖晃,驟然記起去年夏天,他在薊城時做了個詭異的夢。
夢中,他娶了長公主為妻,掀起蓋頭,卻是宋顯琛的臉。
霎時間,他臉頰緋雲密布,窘迫得不知如何應對,平日裏的灑脫磊落全無影蹤。
殊不知,宋顯琛眼裏,此反應成了二表哥因“晏晏”主動接近而害羞,沒來由生出惡作劇心态。
趁太後與宮人交待瑣事,他緩下腳步,昂首靠近霍睿言,小聲擠出兩字:“等……我。”
霍睿言仔細聽清後,愣得比二愣子還愣。
此話何意?這是宋顯琛!他沒認錯啊!
為何說這種暧昧不明的話?暗示讓他等“晏晏”?或等真龍天子重新坐上龍椅?
宋顯琛說完後,迅速放脫了他,垂眸回避片晌後,複而悄悄轉動眼眸,似笑非笑,“嬌羞”地沖他勾了勾嘴角。
霍睿言哭笑不得。
看來這對兄妹真當他看不出來,一個一口咬定說自己與他同樣是“男子漢大丈夫”,跟他分享春宮圖;另一個故作姿态,羞色畢現……
面對此情此景,他靜不下心分析宋顯琛此舉何意,唯有一路不尴不尬地送“母女”回去歇息。
因“男女有別”,霍睿言只送到門外,禮貌道別,随即趕回宋鳴珂所在的殿閣。
其時暮色漸濃,他加快腳步,穿過花木繁盛的群院,迎面撞見元禮手提藥箱,由一名內侍護送出了宮門。
霍睿言一見元禮,略一拱手,昂首闊步入內。
元禮皮笑肉不笑,回了半個禮,自行離去。
侍衛與內侍早見慣了小皇帝身邊的兩名俊俏少年郎面和心不和的戲碼,均心照不宣。
…………
宋鳴珂聽聞“霍大人來複命”,遂放下手中的半碗湯綻梅,對霍銳承道:“我一人用膳怪無聊的,你們哥兒倆留下吧……”
她頓了頓,派人去請上晉王、寧王。
正好霍睿言撩袍跨入殿中的融融燈火中,見到宋鳴珂的瞬間,沒來由笑得窘迫。
外頭熱氣未散盡,他急匆匆趕來,臉上如有緋霞,外加略顯閃躲的眼神,予人一股羞怯之感。
“喲!”霍銳承見狀大樂,揶揄道,“不就領了份差事麽?看把你給樂得!”
宋鳴珂一怔,試圖問個清楚,霍睿言一記飛刀眼甩向兄長。
霍銳承勉強記得他曾于去年鄭重叮囑,不得再拿他與“長公主”之事開玩笑,忙讪笑着轉移話鋒:“不過咱們的晏晏小表妹,越來越俊俏了……”
不說還好,說了等于欲蓋彌彰,霍睿言恨不得拿起案上糯米團塞入他嘴裏,好堵住他總不合時宜的言語。
于宋鳴珂而言,“越來越俊俏”稱贊的不是她,是以沒多大反應。
她狐惑掃向二人,心下隐約察覺,大表哥似無意間透露了什麽,不由得頰畔發燙。
整整一年多,她一直疑心,二表哥心有所屬之事,是真的。
他矢口否認數回,她不好多問。
此時,兄弟二人的古怪神情,似乎宣示着……
宋鳴珂的心陡然亂了,她努力裝作鎮定:“晏晏若知大表哥誇她,定會偷着樂。”
“誇她的絕非我這大表哥一人,阿言私下誇得比我厲害多了……”
“哥哥!”霍睿言急了,“禦前胡言亂語做什麽!”
“我可不敢欺君!”霍銳承不知輕重地笑道,“你還真以為,以前做的小玩意,搜集的小糖果,讓我轉交,就能假裝是我幹的?陛下會瞧不出來?”
宋鳴珂控制不住,身子微微顫了顫。
她自然沒忘,初次冒充宋顯琛去太學院參加秋園講學時,霍銳承曾摸出一裝滿了糖的小木盒給她。
事後,她才明白,以往兄長時不時拿來哄她的小玩意,大多出自霍家兄弟之手。
可目下,大表哥卻說,一切皆是二表哥所為?
她按捺眸底的羞怯與喜悅,蹙眉觑向霍睿言,故作淡定:“如此說來……二表哥對晏晏,可謂‘體貼入微’啊!”
霍睿言只想捂臉。
要知道,揭穿他心思的人,是晏晏本人!
點頭承認?往後在她面前,他這表兄兼臣子,要怎麽活?
霍睿言面紅耳赤,顧不上別的,急忙推托道:“陛下!說句大不敬之言,我們哥兒倆素來待長公主如親妹子,以前如是,現下也如是,絕無半分觊觎之心,懇請陛下明察!”
宋鳴珂眸色微涼,半晌方笑道:“朕開句玩笑罷了!二表哥總是一本正經!”
霍銳承意識到話說過了,忙附和:“嘿嘿,他就那樣,成天端着!”
如果說這話的不是他哥,霍睿言大抵會将其拖出去揍一頓。
打不過也得揍。
宋鳴珂不再糾纏此話題。
淡淡的,渺茫的失落漫上心頭,又被她強行壓下。
她确實期待過,可期望落空,不重要了。
事因她深刻明了,即便她對二表哥起過若有若無的念想,或是二表哥曾對“晏晏”有過超出表兄妹的關愛……
從她穿上龍袍的第一日開始,該抛下的,都得抛下。
此前,她的初心是穩住大局,不讓宋顯揚得逞。
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到今時今日,宋顯琛一天不好轉,她就得在龍椅上耗着,并履行職責。
她已無法成為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此外,她和宋顯琛互換身份,妨礙了兄長和二表哥交流,而她,也失去了與舒窈接觸的機會。
原想着與小姐妹在奔龍山行宮重逢,她就能好好彌補一番。
然而,只說了兩句話,已鬧得謠言四起。
若非宋顯揚整了那麽兩出戲,分散大夥兒注意力,恐怕“小皇帝相中舒家小娘子”的傳聞,将塵嚣日上。
殿閣之內,三人相顧無言,直至晉王、寧王相攜而來,氣氛才逐漸活躍。
…………
東方既白,煙岚漸散,奔龍山行宮樓宇如珠玉點綴,在馬隊後方縮成點點亮光。
離大隊人馬回京城尚有三日,宋顯揚提前辭別趙太妃,趕回府中籌備三書六禮,以便盡快迎娶饒蔓如。
從陸氏跑到小蘭園主動親吻他,到宋顯琛和宋顯維領着霍家兄弟特地來逮他,再到削爵貶谪,遭饒蔓如當衆嘲諷……乃至那場不可言說的雲雨,他覺得全是一場夢。
他借着酒意,聞的勾魂的淡香,做了他過往一年心心念念的事,醒來時,床榻上僅剩他一人。
于是,他真誤以為,自己在醉生夢死間有過狂熱幻想。
不料,趙太妃的貼身宮人櫻鸾秘密前來,交予他一枚嵌有小金鈴的紅玉佩,并請他,當日前去饒相所居院落,求娶饒蔓如。
宋顯揚簡直莫名其妙,當場怒拒。
“殿下昨晚嫌饒千金伺候得不夠舒坦?”櫻鸾隐含笑意的一句話,宣告了他的夢确為現實。
“你!你們……你們對她做了什麽!”宋顯揚又驚又怒。
“奴對她做了什麽,并不重要,”櫻鸾微笑道,“重要的是,殿下對她做了什麽,而她……還記得什麽。”
他猜想趙太妃指示櫻鸾和武功高強之人,潛入饒蔓如閨房,給她下了藥,偷偷擄來,取走了她的貼身玉佩,剝得只剩貼身小衣,丢入他床上。
而他于半醉半醒間,錯以為是假象,做出了不可逆轉之舉。
“為何!你們為何如此?”
“傳聞饒千金遲遲未能領略殿下的一片苦心,甚至口出狂言。太妃認為,該讓她切身體會,殿下諸多的‘好處’。”
“……好大的膽子!”
櫻鸾笑得妩媚:“當然,若殿下享用過,不合口味,那這事……咱們就當沒發生過。饒千金被送回閨房時,尚未清醒,醒來看到身上的痕跡,大抵明白怎麽一回事。”
宋顯揚狂怒、驚喜、恐慌、嫌惡、羞慚……五味雜陳。
他懂饒蔓如的性情。
失了清白之身,嫁不了宋顯琛,也嫁不了旁的宗親勳貴,她只能忍氣吞聲,找最能挽回顏面的法子。
他雖降為郡王,但背後還有趙國公和趙太妃,不至于一無所有,外加他待她用情極深,絕非沒有勝算。
事情真如他所料,饒蔓如醒後知一夜銷魂為真,卻羞于自己曾在藥物控制下積極配合宋顯揚,且表現出樂在其中的放蕩狀,暴怒與悲憤之下哭了一宿,冷靜後,勉為其難同意這門婚事。
宋顯揚知她不情不願,心中必定懷藏怒意,乃至對自己恨之入骨。
可他還能如何?只能以下半生的呵護賠她了。
此際,走在回京道上,他無從辨別內心到底無奈多一些,還是歡喜多一些。
他如願以償,與之結為連理,采取的手段卻如此肮髒不堪!
正當他意欲催馬,身後一騎快馬生塵而來,馬上人大聲叫喚:“北海郡王且留步!”
宋顯揚驚疑回望,只見除來者外,狹長山道盡頭還多了一輛疾行的馬車。
制式為親王級別,裝飾雅致精巧,驅車之人極為眼熟。
他不用多想,也能猜出何人。
人人巴不得遠離落魄郡王時,他這腿腳不便的四弟,追來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為何男配們總要男扮女裝來撩我?我是不是拿錯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