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行宮南面的碧水廣池上,一座雅潔的湖心亭點綴于成片蓮荷中。
連日暴雨,菡萏香銷,偶有幾只水鴨凫水嬉戲,靜中有動。
亭中的“熙明長公主”一身紫绫褙子,配以月白挑絲裙,身段依依,憑欄随手往池中抛灑蒸饅頭碎屑。
他目視錦鯉争相吞食的熱鬧景象,神情不起波瀾。
耳邊傾聽母親和妹妹談論宋顯揚的兩樁大事,一是由定王降為北海郡王,二是即将與饒相之女成婚,宋顯琛面無表情,以帕子拭淨手上的碎屑。
理了理羅裙,動作優雅自然。
經過元禮的指導和三年鍛煉,他從神态、舉止、妝容皆像極了女子。
雖無宋鳴珂本人的活潑靈動,但外界皆認定,先帝駕崩後,“長公主”過度悲傷,導致病情加重,性情大變,外加年歲漸長,自是出落得端莊秀美,不再是活蹦亂跳的瘋丫頭。
宋鳴珂把各種精美的、華麗的、優雅的裙裳和首飾數盡賜予他,堅持讓他打扮得光彩出衆,極力拉他到行宮散心,說是替她美一回。
這些年,委屈他假裝女子,也委屈她放棄美麗裝扮。
目睹妹妹最初被迫裝作仁厚儲君,一步步成為真正恩威并用的少年君主,宋顯琛常覺,如果龍椅上的人是自己,未必做得比她好。
可兄妹二人,真要一輩子調換身份,按對方原有的軌跡活下去?
中毒之初,他如從雲端摔落,心灰意冷,消極厭世。
其後元禮不斷寬慰他,談及自身家破人亡,為避仇家追殺,曾于李太醫府上充當藥侍醫女,終日提心吊膽,乃至服食大量藥物,壓制日益顯露的男子特征。
對比之下,宋顯琛躲在山中度日,有太後常伴身旁,有妹妹竭盡心力守護江山,有忠心仆役照顧,何其幸運!
于是他重新正視未知未來,依照宋鳴珂安排,踏出北山小小院落,以長公主身份,面對宗親、朝臣,包括他最熟悉的霍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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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霍家兄弟行禮完畢,避嫌至三丈之外的九曲回橋上等候。
身為侍衛副指揮使的霍銳承,一身武服,比三年前更高大健碩。
而擔任大理評事的霍睿言,立如玉樹,青袍倒映山光水色,與其兄比肩,未輸半分氣韻。
也許覺察到宋顯琛的打量,霍睿言轉目而望,朝他颔首而微笑,眼神如有撫慰。
表兄弟相差四歲,幼時有伴讀之誼,無話不談。
眼看霍睿言成為妹妹的左膀右臂,宋顯琛心下欣慰之餘,亦免不了羨慕他的非凡容姿。
他發自內心渴望,能像兩位表兄那樣,雄姿勃發,英氣逼人,以昂揚姿态走在陽光下,以己之能,造福蒼生,而非終日濃妝豔抹,躲藏于深山老林,對景傷神。
哪怕,他終歸與龍椅無緣。
“晏晏,”宋鳴珂對兄長喚了自己的小名,略有些忍俊不禁,“過來坐會兒。”
宋顯琛依言坐到她身畔,他雖有兩年茶飯不思,神思郁結,個子沒怎麽長,但終究是男子,肩背臂膀比她稍粗壯些。
宋鳴珂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髻,夾好滑落的珠花,就如三年多前,他在馬車上哄她時的随手之舉。
兄妹二人相視而笑,均希望從彼此的容顏中找回自己的影子。
和風吹散悶熱之氣,三人品着蓮心茶,太後玉頰漫過遺憾,幽幽嘆道:“饒相家那孩子,老身還挺欣賞的。”
宋鳴珂掩藏不屑之色,微微一笑:“據我所知,饒家小娘子生性倔強要強,曾當衆譏諷北海郡王,緣何突然肯嫁給他?”
“也許是……對後位妃位求而不得之故?”太後鳳眸一轉,“你們兄妹生于天家皇族,豈知後妃之位,對于官宦女子家的誘惑有多大?”
宋鳴珂暗忖,後宮的争風吃醋一點兒也不好玩!
饒蔓如上輩子如願以償,最後還不是淪落到靠亂七八糟的方法取悅宋顯揚?
想到“亂七八糟”的手段,她臉上一熱,靈光一閃而過。
說不準……宋顯揚不擇手段,同樣以亂七八糟的藥物強迫饒蔓如?
有了這一念頭,宋鳴珂當即便想去找人徹查,可如何去查?找誰去查?
宋顯琛見妹妹眼神陡然淩厲,輕輕開口,艱難發了兩個音:“怎……了?”
“沒什麽,元醫官日常診視時間将至,我今日疏忽大意,忘記與他打招呼了。”宋鳴珂頗感為難。
太後淡淡道:“陛下既有事,那便先請回吧!”
宋鳴珂一愣,總覺自己在或不在,母親似乎并不在意。
心底生出一種“妨礙了他們母子”的感覺,她沉下臉,起身告辭。
出了湖心亭,她低聲吩咐裁梅與紉竹,好生伺候太後與“長公主”,遂領着餘桐踏上九曲回橋。
霍家兄弟久候多時,當即迎上。
宋鳴珂記起霍睿言提過兩回,說想見一見“晏晏”,又深知他和宋顯琛最為親密,吩咐道:“二表哥,你留下,替我送送太後和長公主。”
“是。”霍睿言既驚且喜,欣然領命。
宋鳴珂心頭乍露拘謹與羞澀,卻又覺自己的想法過于異想天開,急忙邁步離開。
抵達殿閣,如她所料,元禮已在殿外相候。
見她匆忙歸來,他躬身行禮:“陛下行色匆匆,可得慎防這火毒天氣,尤其……”
“元醫官,朕有一事請教。”
宋鳴珂早已習慣他動不動就讓她防這防那,跟二表哥口吻如出一轍,迅速打斷他,且招手示意他跟上。
“陛下客氣了,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朕問你……”
她話到嘴邊,猶豫片晌,盡力掩飾臉上的不自在,壓低了嗓音:“這世上,有沒有一種藥物,服用後……會把眼前人幻、幻想為心儀對象?”
元禮眼底驚色洶湧,只維持極短一瞬間,竊笑道:“陛下何以忽然問起這個?”
宋鳴珂頰畔緋色愈發濃烈,“你就說,有沒有這玩意兒!朕可不是要對誰下藥!”
“世間媚藥種類繁多,确實有一種如陛下所言,而且還服食者會發自內心渴求與對方纏綿……過程則是清醒的,藥效退後也能記得住所發生之事。”
宋鳴珂瞪視他:“元醫官果然見多識廣。”
“可……陛下何有此問?”元禮眉間疑慮頓現。
“朕随口問問。”
她敷衍了一句,心中卻猜測,宋顯揚極可能使用類似藥物,迫使饒蔓如委身于他。
否則,她無法想象,饒蔓如對宋顯揚不理不睬一整年,在奚落他過後,哭上一夜,便心甘情願嫁給他。
宋鳴珂無視元禮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大步穿過回廊,進入殿閣。
思憶漂浮回上一世。
宋顯揚色|欲熏心,連她這妹妹也敢起歹念。
饒蔓如作為枕邊人,大抵猜出其心思,才特地慫恿她去和親,好讓宋顯揚死心。
然而,宋顯揚貴為九五至尊,得不到的越心心念念,因而饒蔓如趁她與舒窈外出,跑到她的寝殿玩起了刺激。
次日石亭偶遇,宋顯揚起初不像有壞心,喝了饒蔓如備下的什麽冰玉露酒,逐漸不受控制。
因舒窈擋在宋鳴珂前,平白無故成了替罪羊。
宋鳴珂生命中最後一程,懷藏的全是對舒窈的愧疚,對宋顯揚夫婦的忿恨。
重活後,這段最不堪的記憶,反倒被她遺忘在腦海最深處。
此生逐一細想前塵,她總算記得,那時宋顯揚颠倒是非,說舒窈主動勾引他不成,羞憤自殺!
憶及此事,宋鳴珂暗覺,今生太便宜宋顯揚。
她直覺,饒蔓如不會就此甘願嫁給他,日後沒準得鬧個家宅不寧。
元禮緊随在她身後,被她時而憤恨,時而陰霾的眸光攪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陛下從何處聽來這藥?難道……有人對陛下……?”
“想什麽呢?”宋鳴珂悶哼一聲,“誰敢在老虎頭上拔毛?虧你想得出來!”
元禮暗暗委屈——早就有人對她下藥了!
只是并非這一種,而且分量輕微,又搞錯了性別,她才沒反應罷了!
想在老虎頭上拔毛的人可多呢!誰讓她是只小老虎!還是母的!
元禮嘴上不提,如常給她調了一碗梅花蜜,細細為她診過脈,正要詢問她這兩天有沒有異狀,殿前庭院倉皇奔來一人,似是向門外劉盛禀報什麽,而劉盛則小聲确認。
“劉總管,出事了?”宋鳴珂聽出端倪。
劉盛應聲,跨檻而入:“回陛下,陸氏……也就是前樂平郡王妃,在被遣送回汝州都督府途中,自缢了。”
“……!”
宋鳴珂微驚,袍袖抖動,手邊的一只兔毫盞被掃落在地,裂成了碎片。
她沉思片晌,悶聲道:“傳話下去,徹查此事。”
劉盛垂眸應聲,領旨而去。
元禮不解:“陛下,這……有問題?”
“你也認為,陸氏傷風敗俗,回府道上畏懼流言蜚語,無臉面對父老,因而羞憤自殺?”
“興許,她對北海郡王用情極深,一時想不開?”
宋鳴珂眸色一冷,默不作聲。
前一世,與陸氏的奸情被揭破後,宋顯揚找了個借口,将樂平郡王流放,繼而不顧朝野內外反對,把陸氏安置在鏡湖行宮。
後來饒相、趙國公等人在饒蔓如的指引下,屢次上書或當面勸阻。
宋顯揚大概對陸氏也膩了,便遣她回娘家。
據悉,陸氏回都督府後,沒再嫁人,而是縱情聲色,養了不少面首。
直到宋鳴珂北上遠嫁,她還活得有聲有色,逍遙自在。
如此不拘世俗眼光的女子,會因懼怕流言而自裁?
宋鳴珂精致的唇角悄然挑起,暗藏一絲難以覺察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