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茂密竹林臨風起舞,抖起層層青紗,随蕭琴和音而搖曳生姿。
被宋鳴珂的小手拽着往回跑,霍睿言疑心自己又在做夢。
一個不符合常理且很甜的夢。
但腳下碎石、手上溫軟、臉旁清風、耳邊熱流……無一不宣示,此情此景,是真實的,不虛妄的。
這小丫頭!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親到他了?
還無緣無故拉他的手,肆意亂跑!他能把此舉看成是借機調戲嗎?
霍睿言于她嘴唇的綿軟中沉溺良久,強行鎮定,重新思考這是在鬧哪一出?
他們明明約好,與餘桐在前方竹亭碰頭,為何突然跑掉?
正常情況下,聽到隐蔽林內有高雅之人合奏,不是該去禮貌拜會麽?
細細回顧,此次奔龍山行宮之會,從頭到尾,她的表現令人捉摸不透。
當初,她力排衆議,執意要在某幾日舉辦夏苗,可出發時,悶悶不樂一整天,像是全天下人都欠她的錢。
中途小歇,在林中碰到了素未謀面的舒家小娘子,她忽然兩眼發光,像撿到了寶,恨不得即刻抱走。
即便宋顯揚規規矩矩多時,她卻平白無故給他甩臉色,越發顯露刁蠻任性。
對于安王世子宋既明的重視,更是來得毫無道理!赴宴也就算了,什麽挑選歌姬舞姬,笑納春宮圖……她是女子啊!簡直令人費解!
而今,邀他散步時又忽東忽西,說風就是雨。
Advertisement
狂奔中,霍睿言按捺不住,意欲問個明白:“陛下!”
宋鳴珂置之不理,徑直往前,冷不防他腳步停頓,稍加用力一帶。
他學武出身,手勁本來就遠比她大,她收勢不及,被他拉回身子,迎面撞入他那熟悉而結實的胸膛。
霍睿言迅速伸臂,圈上她的後腰,助她穩住重心。
“……幹嘛?”
她小臉垂下,只看得到頰畔的兩抹緋紅。
霍睿言心知唐突了她,臂上稍稍松了松勁兒,悄聲問:“請問陛下,咱們去哪兒,做什麽?”
“去……去玩啊!別問了,随我來!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被這親密鬧得心慌意亂,下意識挪移半尺。
霍睿言心道,你倒是吃啊!我才不怕你這丫頭!
當然,此話不能亂說。
二人兩手互握,身體相貼,因同時體內熱流湧動,是以沒覺察各自的體溫變化。
半晌後,宋鳴珂正欲放開他的手,卻反過來被他牽牢了。
“我随陛下便是。”他眼底笑意一閃而過,随即恢複泰然。
宋鳴珂無暇體會大手握小手與小手牽大手的感覺有何不同,只走了兩丈,人如遭火燒。
可是……最初主動拉手的人,好像是她?
她傻乎乎分不清,身為“表兄弟”和君臣的二人,何以要在竹林裏牽手而行。
但他從掌心傳來的力度,足以讓她有面對一切的勇氣。
…………
前世的記憶中,延興三年夏,奔龍山行宮內,嘉柔長公主宋鳴珂結識了舒家幺女舒窈,從此有了伴兒。
次日,宋鳴珂打扮得花枝招展,領着紉竹等數名宮人,前往西苑參加貴女們的小聚會。
離目的地尚有十餘丈,她不慎踩入花叢邊的水漬,右腳白绫鞋和襪子濕了一半,還在裙上濺了斑斑駁駁的污泥。
她生性|愛美,自是不能容忍長公主的形象出現任何瑕疵。
偏生随行宮人帶來的替換衣物中,獨獨少了內裙。
她若以髒兮兮的模樣,公然跑回去更換,道上只會惹來更多關注,遂下令派數人回去取。
行宮巡邏侍衛來往不絕,屢屢過來詢問是否有事。
宋鳴珂擔心被人瞧見狼狽相,命剩下宮女分成兩批,數人原地待命,餘人提前打聽附近是哪位朝臣的院落,好借一房間更衣。
她偷偷摸摸從回廊邊上開溜,藏身在樹叢後,只站了一會兒,百無聊賴,沿院牆亂逛。
行至一不起眼的白牆外,忽聽院落中有人小聲低語,應為兩名壯年男子。
“等秋來風高物燥,便不會惹人懷疑。”
“是,屬下自當小心。”
“澶州雪災後,太倉義倉本就不充裕,若桓城……”
宋鳴珂聽對方談及外祖父謝國公的領地,心下大驚。
是有人要對外公不利嗎?
她一時情急,想要靠近聽真切些,無奈踩中了卵石,滑倒在地。
“嗚……”她忍着沒呼痛,但落地聲引起內裏之人的厲聲喝問:“什麽人!”
她顧不得背上的疼痛與泥塵,倉皇跑入後面的大片竹林,只想繞一大圈,從另一條道回去與宮人彙合。
然而,林中隐有樂聲傳出,如一男一女互訴衷情,她怕撞上了會遭人知曉竊聽之事,慌不擇路,繞來繞去,再難尋原位。
出了竹林,前面大隊禁衛親軍駐守要道。
宋鳴珂因蓬頭垢面、衣衫污損,羞于見人,便弓着身子,蹑手蹑腳如做賊般躲進附近一處陰涼園子。
此處種植了大量蘭草,不少已被人挖出包裹好,只等運送到別處。
她原想找個容身之所,再派遣行宮的宮女或仆役去傳話,不料,走了一圈,竟連個打雜之人也沒見着。
園子角落有一花廊,藤蘿盛放,花穗長短參差,如飛瀑般傾瀉,如淡紫粉藍的雲霧。
她覺園子處處透着詭異,剛靠近幾步,忽聞花廊裏奇怪的聲響。
時斷時續,如泣如訴,如嬌哼,如呢喃。
有鬼!
宋鳴珂對于此類異響茫然不解,吓得如受驚的兔子般蹦離現場。
剛竄入園外的灌木叢後,只聽得有兩人碎步前來,一人說了句“怎麽那麽久”,另一人則笑雲“來了興致呗”,瞧打扮,應是侍女。
宋鳴珂見鬧鬼的園子多了兩人,心裏沒那麽慌,又不敢随意逃離,幹脆等她們離開。
未料兩名侍女等了一盞茶時分,聽得內裏一嬌滴滴的女嗓道:“是春芪和秋菱嗎?進來。”
二人進去後,不多時,護送一華服女子從園邊小道倉促離開。
細看華服女子膚光如染霞,水眸含情,玉頰櫻唇,容貌姣好,竟是樂平郡王妃陸氏!
陸氏生于都督府,嫁給長相平凡、挂閑職的樂平郡王已有數載,莫名其妙跑到無人之地裝鬼吓人,目的何在?
待見又有兩名宮人自遠而近,宋鳴珂暗覺這事沒她想的簡單。
當日,因嘉柔長公主答應赴會,卻在半路失了蹤影,導致數十名貴女戰戰兢兢,發散了各府人手、宮城衛隊,滿行宮亂找。
最終,大夥兒在行宮西南面的小蓮池邊尋到了青絲淩亂、衣衫不整、可憐兮兮的嘉柔長公主。
宋鳴珂刻意維持的高貴典雅的美麗形象,在那一刻徹底坍塌,其後花了整整兩年,才得以重建。
至于園子“鬧鬼”,她由半年後的一樁宮廷醜聞中,猜出了來龍去脈。
那時,宮中爆出了皇帝與樂平郡王妃私通的醜聞,以致原本關系親如兄弟的宋顯揚與樂平郡王,就此割裂。
樂平郡王對外宣稱,宋顯揚即位前多番譏諷前太子,懷疑宋顯琛在霍家落水之死與其有關。
宋顯揚暴怒,以造謠污蔑君主之罪,将樂平郡王削爵抄家,發配至邊境。
據悉,樂平郡王尚未抵達流浪地,已“病死”在途中。
宋鳴珂因此事對宋顯揚懷有芥蒂,也隐約猜出,當時躲在花廊裏“裝鬼”的,除了樂平郡王妃,還有宋顯揚。
重生歸來,宋鳴珂回到了她被人恥笑的日子。
由于身份改變,赴貴女聚會、聽牆角等事不會發生。
但竹林的琴音提醒她,說不定,園子“鬧鬼”之事,會再度重演。
…………
抵達奔龍山行宮後,因小皇帝龍體欠安,狩獵變成武臣們的盛會。
宋顯揚越發不愛應酬朝臣,他們表面客氣,實際背後暗笑他——賴死在京城,無所作為。
他心裏憋屈,每日流連于各處偏僻院落,尋些珍稀花草,陶冶性情。
也只有品紅賞綠的片刻閑暇,才能讓他暫忘煩憂。
去年保翠山一行,他被饒相千金饒蔓如的傾城容姿吸引,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乃至無數次肖想過與她共赴雲雨。
一年來,偶在達官貴人的宴會場合碰見,對方怕了他似的,閃避不及。
他固然知曉,随着小皇帝在龍椅上越坐越穩固,他這二哥的地位将一日不如一日。
而饒蔓如此等家世才貌的女子,自然沖着後位妃位去的。
偏生宋顯琛那毛頭小子蠢鈍如豬,半點風情也不解,這回更相中了舒家小娘子,害白等一年的饒蔓如受人嘲笑。
潛藏在宋顯揚內心深處的念頭,因此波折重生——說不定,以饒蔓如高傲的性子,不屑與舒家人争寵,終有一日反過來眷顧他?
于是,他找尋奇花異草,計劃送給她,以博美人一笑。
這一日,天清氣朗,陽光溫和,和風習習,并無炎夏的悶熱。
宋顯揚低調帶了兩名親随與數名侍衛,穿過重重宮苑與甬道,抵至行宮西面的蘭園,挖掘不同種類的蘭草,一忙活已是大半日。
蘭草大多種植在紫陶盆中,也有不少粗植在濃蔭處。
長葉如碧劍,纖蘭搖曳,如凝墨,如素雪,如滴血,如寒月,姿态各異,清芬悠遠。
他生怕下人把蘭根挖壞,親力親為,小心翼翼用鏟子将大大小小的蘭蕙從盆土中取出,保留部分泥沙,裹上濕布,整齊裝在竹簍裏。
下人分批帶回時,他嫌外罩的半臂長衫沾了泥濘,随手除下,搭在樹桠上。
悠哉悠哉巡視于偏僻園子,查看無遺漏新品,他正欲離開,院門方向有兩人信步而近。
當先一人作婦人打扮,珠釵翠钿,淡紫織金外衫配以素色拖裙,鵝蛋臉,杏仁眼,正是樂平郡王妃。
“殿下,”郡王妃清淺一笑,“今兒這般閑情逸致,親自覓蘭?”
“嫂子,好巧。”
他與樂平郡王結交多年,與其發妻算熟人,此時驟然在僻靜處相逢,心頭異樣感頓生。
總覺得,有什麽細節,被他遺忘了。
郡王妃眼神示意讓侍女退下,複對宋顯揚笑道:“倒不是巧。”
此話何意?
宋顯揚帶來的侍衛多在園前看守,仆役又忙于搬運花草,小角落唯剩他們孤男寡女,沒來由緊張了幾分。
“殿下是真忘了,還是故意逗人家呀?”
“……?”
“你上回夜宿郡王府,摟着人家,說了一夜的甜言蜜語,竟半句也記不起來了?”她盈盈而近,挑笑中語帶抱怨。
“什、什麽!”宋顯揚全身免不了一顫。
誠然,他不止一次因醉倒而留宿在樂平郡王府中,也确曾夢見過自己躺在郡王妃懷中,與她激烈擁吻多時。
醒後,他羞慚萬分,全當做了一場荒唐之夢。
他認定,自己對饒蔓如求而不得,夢中與對別的美貌女子纏綿,以此洩憤。
尤其,樂平郡王妃陸氏,與饒蔓如本有三分相似。
如那僅僅是一場夢,郡王妃從何得知?
“嫂子開什麽玩笑!小王聽不懂,”他臉色一僵,退了半步,拱手道,“不打擾嫂子欣賞美景。”
“慢着!”她一手揪住他的袍袖,“殿下就這樣……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宋顯揚勉力維持震驚,心中卻如驚濤駭浪。
完了完了,他真幹過背叛兄弟之事?背叛到了哪一步?
被他當作是夢的記憶,如柳絮般翩然而至。
那日,他到榮王府上作客,正逢饒蔓如與小郡主結伴踏青歸來。
他向饒蔓如打招呼,對方愛理不理,借故躲避。
當夜,他心情沉悶,去了樂平郡王處喝悶酒。
飲至二更時分,二人醉倒在偏廳,被丫鬟仆役們分別擡回房。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饒蔓如來照顧他,給他擦汗,說心疼他把自己灌醉,全然不愛惜身體……
他拉她的手傾訴心事,後來不知怎的,好像親過她,親着親着,那人有時變成樂平郡王妃,有時又是饒蔓如,有時還變成了其他女子。
他糊裏糊塗,與之相擁,絮絮叨叨說了些話,最後不勝酒力,昏昏沉沉睡過了。
按理說,醉成那樣,應該……沒能力幹更過分的事吧?
宋顯揚竭力回想之際,人呆然而立。
他五官俊朗,爽朗清舉,氣宇不凡,只穿一件素色緞袍,身材展露無遺,如玉樹挺拔。
猝然間,郡王妃已行至他跟前,藕臂繞向他頸脖,趁他目瞪口呆,踮起腳尖,昂首以丹唇覆向他的。
宋顯揚被大膽舉動驚得傻掉了。
她舌尖輕探,流連後撬開他的兩瓣唇,以強勢的火燙,外加綿軟濡濕的親密,從試探,到忘情,循序漸進。
微涼的手勾住他後頸,迫使他微微低頭,遷就她的親吻。
宋顯揚茫然且被動,自知不該如此,卻又從她如魚得水的肆意中體味到熟悉之感。
他兩手無所适從,想推開她,卻遭她一把握住,繼而被迫摁在一團柔棉之處。
好一會兒,她從他唇上撤離,俏臉埋在他肩上,眸光流轉,嘴角帶笑:“殿下想起來了嗎?”
“我……”
他的确想起來了。
“四年前初見,我已鐘情于你……”她的手肆無忌憚游走在他身體各處,自上而下,撩起源源不斷的欲望之火,“可惜婚約在身,父親不肯退婚。”
“你、你……”他急忙推她。
她不依不饒纏住他:“你心儀之人是饒相千金,她愛慕的卻是聖上。”
“別說了!”他勃然大怒。
此為宋顯揚過去一年中最煩悶的心事。
他自問不論容貌、才華、能力……無一不比宋顯琛優秀,只輸在,對方是皇後所生。
可太後謝氏當年和太妃趙氏一樣,入宮時不過為妃位,無非早早有孕!
念及身世,宋顯揚眉間怒色頓現,卻被一纖纖素手逐寸撫平。
郡王妃仰首,貼着他的唇,柔聲道:“我不介意,被你當成她。”
說罷,她雙臂抱緊了他的腰背,與他軀體緊密貼合。
宋顯揚有須臾恍惚,仿佛她确确實實為饒蔓如。
受她輾轉迷戀的吻一勾惹,他再也把持不住,閉了眼,含舔她的唇瓣,與之唇舌糾纏。
忘了身在何方,忘了今夕何年,忘了懷中何人,唯剩意亂情迷。
似只有一瞬間,又似過了漫長一生。
電光石火間,宋顯揚回過神來,猛然停止這禁忌的親熱。
他輕喘着氣,于微妙的眩暈中,發覺數道目光從身側兩丈外投射而來。
糟糕!被看見了!
他料想是親随或郡王妃的丫鬟,可定睛細看後,背上冷汗直冒。
立在門口的共有五人。
他首先辨認的,是雙目圓睜的定遠侯世子霍銳承,和一名神色尴尬的侍衛。
其餘三人當中,右側一人身着親王紫袍,雙手捂眼,看不清臉。目瞧那結實的小身板,應是寧王宋顯維。
而中間一高一矮的兩人,各自伸手捂向對方的眼睛,動作極其滑稽,被提醒“不用捂了”之後,才收了手。
兩張薄霞蔓延的俊顏,正是小皇帝,和他那形影不離的二表哥霍睿言。
宋顯揚如被天上掉下的巨石砸中,粉身碎骨。
這下完了!
郡王妃慌亂退開,顫聲道:“陛、陛……陛陛下!”
小皇帝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定王兄這栽花種草的愛好,居然轉化為拈花惹草了?”
宋顯揚外披的髒衣滑落在地,眼底驚怒之餘,情和欲未退。
唇邊還殘留郡王妃的口脂,黏糊糊的一團紅,幸而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漲得赤紅,唇印子反倒不大顯眼。
縱然他真的只是來挑選蘭草,如今……百口莫辯。
對上小皇帝微露得意的了然眼神,他心底恐懼與驚怒急速騰升,忍不住沖口怒吼了一句。
“宋顯琛!你、你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