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雅致偏廳內,空氣如有短暫凝固。
候立在角落的餘桐見書冊掉落,步子往前挪了兩步,見二人表情詭異,一時不敢妄動。
宋鳴珂暗忖,不對啊!她身份是少年郎,應擺出男子的坦蕩。
據聞,年輕公子偶爾會私下傳閱這類玩意兒,她怕什麽?
皇帝看春宮圖,挺正常的,又沒因此荒廢政務,算不上十惡不赦之事!
反正……真人實戰也“旁聽”過了,畫冊而已,又不會咬人!拾起收好便是。
而霍睿言勉強鎮定下來後,腦中想的則是,姑且不說她為皇帝,身份擺在那兒,單說她是小女娃,他也必須攬下這撿書的活兒。
于是,二人同時前傾身體,伸手抓向那本“珍稀書冊”。
欸?
“二表哥要看?你、你拿着好了……”宋鳴珂慌忙縮手,以表“謙讓”。
“我只是想撿來……還、還還給陛下。”霍睿言窘得不知如何自處,繼續撿起或收手?進退兩難。
宋鳴珂幹笑了幾聲,一咬牙:“那就有勞二表哥了。”
得了這麽一句,霍睿言燒着耳朵,将書撿起,微微猶豫了片晌,塞還至她手裏。
“我笨手笨腳,連本書冊也拿不穩,真是……”為僞飾自己的膽怯,宋鳴珂故作鎮定,顫抖的手亂翻了幾頁,眼睛也不知朝哪兒瞄,嘴上念叨。
心下迅速叨念——我不是晏晏,我是我哥,我代我哥看的。
她當着男子之面翻閱春宮畫冊的舉動,徹底令霍睿言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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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呆瓜還要呆。
小晏晏……她竟、竟然如此……奔放?
真的?還是裝的?
他深覺自己純真的心靈受到創傷,莫名生出一種“膽量竟連晏晏也不如”的羞愧,他是不是該補補功課?
幸好宋鳴珂只尬笑着随意翻開兩三頁便合上,繼而丢入錦盒內,命餘桐捧走。
表兄妹二人如約好了似的,一同舉盞。
飲盡微涼的茉莉花茶,卻澆不滅心頭火熱的羞澀。
…………
夜色籠罩康和宮,書房內飄散着若有若無的奇楠香氣,如融在微晃燈火中。
宋鳴珂命餘桐将夏苗名單搬至案上,翻來覆去,沒找到秦澍的名字。
依照此人數年後以二十出頭的年紀,官至從二品,震驚朝野內外,乃至統領幾名資歷匪淺的壯年副都指揮使、都虞侯,那絕對是不容小觑的棟梁之才,緣何至今尚未露面?
她搓揉着額頭,忽然想起一事——說不定,此人非京城人士,待明年春武舉殿試,方會現身。
掩卷沉思,記起當初執意舉辦奔龍山夏苗的初衷。
如無意外,她将會遇到與她相知相伴、改變彼此命運的小姐妹。
翻看朝臣名單,饒相、戶部顧尚書、吏部徐侍郎等人皆攜同多位兒女前往,宋鳴珂懷着忐忑之心,細看每一個的姓名。
其中工部舒侍郎的幾位千金名單分外紮眼。
舒家排行第五的千金,單名一個“窈”字。
舒窈……默念這個無比熟悉的名字,宋鳴珂一陣顫栗,随即眼淚已滑至腮邊。
是她!苦等三年,她終于,來了。
宋鳴珂試圖回想前世往事,又怕努力回憶會導致頭痛,遂抛開書冊,挪步至一側的短榻上,斜靠着龍鳳刺繡軟墊,閉目靜心細想。
上輩子因兄長離世,太後長年抱病,宋鳴珂無姐妹,最初與皇後饒蔓如走得更近些。
延興三年夏,她随宋顯揚等人參加奔龍山行宮狩獵,于一場賞花會中,碰到了相攜而來的朝臣女眷們。
那時,各自妍麗的年輕小娘子們羅衣單薄,挽袖點茶,簪花顧影,寶鈴聲動,歡笑四起。
連片月季叢中,宋鳴珂見到一柳芽黃褙子的少女,她鴉發半挑,梳了朝雲近香髻,臉容略作描黛點朱,卻顯得清麗無匹。
她正與人閑聊,颔首時耳垂上的碧玉耳墜子如有碧水蕩漾,吸引了宋鳴珂的目光。
宋鳴珂年方十四,麗色未盡展,但也是難得一見的嬌俏可人兒,令大多數女眷黯然失色。她對姿色異殊者大多懶懶一掃,唯獨那柳芽黃衫的少女入了她的目。
因其貌美又臉生,她多看了幾眼,未料忙着看美人,卻把自己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幸而侍女們急急攙扶,不至于失态,但那身霞緞錦新衫已被月季花刺勾破。
“哎呀!可惜了!”侍女驚呼,引起周邊貴女們的關注。
平心而論,身為長公主,貴重衣服要多少有多少,只遺憾這心愛衣裳僅穿頭一回便毀了,宋鳴珂難免不悅,忍不住皺了皺眉。
“長公主殿下這身衣裳好生華美!臣女見了這料子和做工,不忍見之破損,如蒙不棄,可否讓臣女為您稍作縫補?”
那是舒窈初次與宋鳴珂搭話,她款步而來,盈盈福身,碧玉耳墜子輕顫着。
有別于其他貴女假意同情、又嘴角暗藏幸災樂禍之笑,她明亮眼眸中滿滿誠摯請求,倒讓宋鳴珂無從拒絕。
當下,年齡相差一歲的二人返回歇息處,在針線活中聊了一下午。
舒窈不僅僅是“稍作縫補”,而是費盡心思,為她在袖子裂口處加了幾枝幽蘭,并與另一袖口的對稱位置也添了同樣的花式。
一身新衣不但無任何損傷,還多了精美刺繡,惹來衆人驚嘆。
自那以後,宋鳴珂對舒窈好感大增,保持友好往來,逢節慶聚會總不忘帶上她。
舒家女兒衆多,舒窈年幼喪母,又是幺女,原本不受重視,卻因長公主頻繁眷顧,成了京中備受矚目的貴女。
而後數年,二人作伴,閑來點茶試酒,感情日益增進,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如今,宋鳴珂于思憶中尋回昔年舊事,回味相處的美好點滴,唇邊勾起柔柔淺笑。
她去和親時,舒窈出嫁了嗎?
印象中,好像……出狀況了?
宋鳴珂只記得自己臨死前的深刻絕望與仇恨,重生歸來後,形勢大變,兼之她忘掉了部分記憶,大多數人從何而來,去向何處,如濃霧包圍般逐漸缺失。
不管前生如何,她今生已坐上至尊之位,絕不會讓她所愛之人再受任何傷害。
整理袍服,宋鳴珂起身出了書房,由剪蘭縫菊伺候沐浴更衣。
白日裏,她被宋既明勸了不少酒,支持到此刻實屬不易。
回房後散下滿頭青絲,擺手讓宮人退下,她滅掉燭火,躺在床榻之上,已是困頓不堪。
日間細碎片段閃掠于腦海,念及堂兄竟塞她一份“大禮”,真教她啼笑皆非。
最讓她窘迫的是,她傻傻當霍睿言之面翻開!幸虧她是“宋顯琛”,不然……沒臉活了。
說來也怪,二表哥還真腼腆,堂堂侯府公子、進士三鼎甲、朝廷命官,按理說大小場面見了不少,竟也為一書冊紅了臉,連話都說得磕磕巴巴的……
相較而言,她這個小皇帝好像更鎮定些吧?
迷迷糊糊,她懷着得意之心,并帶着與舒窈重逢的期待,緩緩入了夢。
…………
百花嫣然怒放于一處依山傍水的花園內,四處錦繡斑斓,花海延綿至山腳。
藤蔓花懸于高處,如飛花流瀑。
點綴于其間的小石亭精巧別致,內裏坐了兩位妙齡女郎。
“晏晏,您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來?”
宋鳴珂身旁的女子年約十八|九,猶作未嫁閨女裝扮,清秀絕俗,既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大方,亦有小家碧玉的玲珑剔透。
宋鳴珂黯然失神:“窈姐姐,諾瑪族遠在千裏之外,今日一別,沒準兒來生方能相見。”
“別這樣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再不濟……我、我去探望你。”
“符公子孝期已滿,該擇吉日迎娶你過門了,”宋鳴珂輕拍她的手,柔聲道,“你呀!別為我的事傷神,好好相夫教子。你過得好,我才安心。”
其時為延興七年春末,宋鳴珂即将遠嫁,身為皇帝的宋顯揚在行宮內舉辦宴會,順便為妹妹踐行。
宋鳴珂因無意中窺見一樁秘事,渾身不舒坦,次日拉了舒窈到隐蔽的石亭敘話。
二人私談時,侍女們站得遠遠的,裁梅見酒水将盡,親自到廚房去催茗茶珍馐。
一對小姐妹離愁別緒,傾訴心事,忽聞數人同時問安:“見過陛下!”
宋鳴珂陡然一哆嗦。
正正在昨日,她本約了舒窈到蓮湖泛舟,偏生不慎濕了一截袖子,便借午膳時間殿閣回房更衣。
讓她奇怪的是,留守的宮人全都沒了影兒,侍衛反倒攔阻她,又語焉不詳。
雖說她這長公主沒了依傍、即将和親,但宋顯揚待她尚算客氣,為何突然遭到惡劣對待?
她氣不過,讓餘桐等人與之周旋,自行帶了宮人直闖入內,卻聽到了匪夷所思的吟哦聲。
最初以為是哪個宮人不檢點,可仔細聽那方位,竟由她的屋子傳出!
她藏于雕花木門後,雙手緊攥裙帶,只需偷望一眼,那可怕的場景隔世難忘。
只因出了這一樁事,宋鳴珂覺得惡心。
宋顯揚穢亂宮廷之事年年皆有,她習以為常,見慣不怪。
但這一次,他和饒蔓如跑到她這長公主的屋子裏,白日宣淫還喊她的名字,她便全身冒汗,幾乎要吐出來。
而今,與舒窈躲到山邊的石亭,宋顯揚居然也來了?
硬着頭皮,二人行禮招呼:“陛下。”
“晏晏,舒小娘子,你們倆不去看雜耍嗎?”宋顯揚衣衫穿得随意,鼻唇間蓄了短須,一如既往潇灑步近。
他一聲“晏晏”,激得宋鳴珂又是一顫抖。
宋顯揚似是覺察到她的異樣,幹脆邁步入亭,撩袍而坐:“要遠嫁了,舍不得?”
“沒……沒。”
“你倒是舍得,”他語氣沒來由透出了一絲幽怨和不舍,“四弟和六弟提前就藩,你再嫁到異族,朕身邊便再無血親了。”
在昨日那事之前,宋鳴珂相信這位二哥真心待自己好的。
可魚水之歡時,對發妻喊親妹子的小名,她真受不了……哪怕當時的宋顯揚,神志看似不大清醒。
宋顯揚見宋鳴珂與舒窈均不作聲,笑道:“來來來,明日便要回京城,咱們小酌幾杯。”
眼看宋鳴珂茫然不知所措,他提壺晃了兩下:“空的?你們怎生伺候的!把朕的冰玉露拿來!”
随之而來的宮人本就手捧托盤,上有點心與酒水。她略微遲疑:“陛下,皇後娘娘吩咐,此酒需到玉泉湯池,溫着同飲……”
“少廢話!就她還吝啬!如何當一國之後?”宋顯揚劍眉一揚,“朕和長公主喝兩杯又不妨事!讓她等着吧!”
宋鳴珂聽聞這酒是饒蔓如備的,心裏更抗拒。
宮人放下酒品糕點,意欲為他們倒酒,卻因倒得太少,遭宋顯揚不耐煩攆開。
他似對周邊圍了一大堆人很反感,揮袖命侍衛與宮人回避。
舒窈識趣主動斟酒給兄妹二人,末了也為自己倒了小半杯。
若是平日,宋鳴珂早就舉杯相敬,但她處于厭煩與憤懑中,人如木頭般待坐不動,把宋顯揚晾在對面。
“晏晏你這是怎麽了?”宋顯揚微露不悅,“突然耍小性子?陪二哥喝一杯也不成?”
她已有好些年沒親切喚他“二哥”,聞言心中一軟,舉杯與他小口對飲。
三人閑聊幾句,享用芋艿香酥,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宋鳴珂忽覺周身酥麻,軟綿無力。
再觀下首相陪的舒窈,已面露潮紅,以手支額,似感眩暈。
不好!這酒……
見裁梅等人未歸,附近再無旁人,宋鳴珂內心慌亂,啞聲道:“窈姐姐,咱們……回去吧!”
宋顯揚呼吸越發粗重,一雙桃花眼來回掃向她的臉蛋、秀頸、胸口……
“二哥……”她感受到他不懷好意的眼神,不由得瑟瑟發抖,“你……”
“晏晏,做哥哥的真舍不得你嫁給諾瑪族那些蠻子……瞧你這一身細皮白肉,去了不曉得要挨多少苦,二哥是心疼你。”
宋顯揚顫顫巍巍站起,把手探向宋鳴珂:“讓二哥好好疼疼你。”
宋鳴珂不由自主往後縮,避過他摸向她臉蛋的手。
“陛下自重啊!”舒窈也覺宋顯揚不大對勁,急忙呼喊道。
宋顯揚置若罔聞,俯身來抱宋鳴珂,嘴上喃喃道:“晏晏,想到你要嫁人,朕心裏難受,你快安慰安慰朕……”
宋鳴珂拼盡全身之力,抓起酒杯朝他砸去,聲嘶力竭:“滾!”
宋顯揚不依不饒拉扯她的系帶。
宋鳴珂大驚之下,力氣如被瞬間抽走,嬌軀軟綿癱倒在石板凳上,頭正好磕到欄杆,頓時頭暈眼花。
“二哥最疼你了……”宋顯揚的哼笑教人毛骨悚然。
“陛下——”舒窈哭着撲在宋鳴珂身上,“陛下您別亂來!長公主是您的親妹子啊!”
“是嗎?”
他如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一把揪住舒窈的前襟,似想将她丢開,待見她梨花帶雨的淚容,忽而一笑:“舒小娘子莫哭,朕也疼疼你。”
說罷,一手撈她入懷。
舒窈綿軟的小粉拳亂捶,打在宋顯揚身上如撓癢癢似的,突然身子騰空,被他整個人橫抱在懷。
“陛下!求您了……”
舒窈泣不成聲,字字句句溢滿絕望之意。
宋顯揚抱着她大步出了石亭,将她放在繁花圍繞的草叢內,笑得浪蕩:“這是好地方,當年母妃便是在此懷上朕的……”
“不……”宋鳴珂預料到接下來的場面,卻全身無力,“不——”
隐有衣帛撕裂聲傳入耳中,她于模糊淚眼中看到,被花叢遮了一半的宋顯揚,面容扭曲,獰笑着,狠狠往下壓……
舒窈尖叫聲如被布帛之類的堵住,唯剩痛苦無助的嗚咽聲,一聲聲如割在宋鳴珂心上,使她痛不欲生,全然失了思考能力。
世間萬物在搖晃,在旋轉,微風過時,各色花瓣紛紛揚揚,簌簌抖落,靡麗中透着殘忍的荒唐。
抽泣聲漸泣漸止,宋鳴珂勉強回過神來,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窈姐姐……
是昏過去了,還是……?
宋鳴珂試着掙紮起身,但四肢百骸如被定住了一般,她無望地聽到花叢作動,看那人一手提着褲帶,面帶笑意,步步逼近。
她真希望,死在那一刻。
“別怕……”宋顯揚獸眼如獵豹瞄準小獵物,死死盯住她。
明明是晚春時節,宋鳴珂只覺自己半身墜入冰湖,半身卻是火辣辣。
就在他行至她跟前,手指扯開她禙子的粉绫帶時,一魁梧身影從旁躍出,展臂攔住了他。
…………
宋鳴珂猛然從夢中驚坐而醒,大口喘氣,再看這寝殿中一燈如豆,入目奢華,她掩面而泣,引來外間的縫菊。
“陛下!”她頭發垂肩,身上披着外衣,光着腳,顯然是已睡下,聽到宋鳴珂飲泣聲,才急忙起身奔來。
“我……我做噩夢了!”
她哭得停不下來,口口聲聲說是夢,但她心裏清楚,那是上輩子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
只因她悲恸萬分,死前與重生後,相關細節數盡隐匿在心底最深處。
此夜,見到舒窈的名字,或許宋既明所贈的春宮圖也起到了一丁點兒推動作用,導致前世不堪回首的悲劇重現夢境中。
她緊緊抓住縫菊的手,深感頭痛欲裂,呼吸不暢。
淚水如檐上春雨,滴滴墜在寝衣上,點出一串如花瓣凋零的淚漬。
這數年目睹宋顯揚一蹶不振的頹然,心慈手軟的她有過一絲恻隐,只想着,如若宋顯琛安然無恙,她便清剿趙氏一脈的勢力,想方設法将其削爵削職,留這位異母哥哥一條小命,讓他平淡度餘生。
但夢醒後,她咬緊下唇,淚目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狠戾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