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永熙三年夏,奔龍山夏苗計劃定于五月十日,為期二十日。
出發前夕,名單公布,叫人意外的是,除了消失多時的“熙明長公主”,稀客還有“病中”的趙太妃,遠道而來的安王世子等等。
安王宋博衍在京攝政第三個年頭,世子宋既明在“皇帝堂弟”的極力相邀下,悠哉悠哉抵達京城。
與宋鳴珂前世印象相類,時年十九的宋既明生得又高又壯,因常年好飲食,年紀輕輕已有大腹便便之态。
外加他言語随意,懶于學問,風度氣質與父親安王差距甚遠。
衆人親眼目見宋既明,皆明白了安王為何不肯讓世子進京。
要知道,安王正值壯年,氣宇軒昂,風姿出衆,學識淵博,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卻有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兒子,簡直是人生一大污點。
然而,當人人腹非心謗安王一脈後繼無力時,小皇帝并未對安王世子失望,非但大賜珍惜之物,甚至屈尊降貴,親臨安王府赴宴。
無人得知,宋鳴珂還的,是上輩子的陪伴呵護之情。
宴會定于出發去行宮的前一日。
天色溫潤可愛,京西鬧市喧鬧不息,沿街盡是團扇、竹夫人等祛暑物什。
端午剛過,家家戶戶用作驅災避厄的符袋、靈符猶在,門前鋪設的柳、桃花、蒲葉、艾人等也未撤掉。
空氣中彌散着艾葉香氣,夾雜茉莉花與栀子花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百姓改穿盛夏薄裳,未出閣的小閨女打扮妍麗,已出嫁之女各自歸寧,以致街頭巷尾熙熙攘攘。
宋鳴珂即位後出宮機會不多,是日換了水色暗龍紋綢緞便服,坐上一輛制式尋常的馬車,領霍銳承同往,喜滋滋從窗內欣賞屬于她的太平盛世,心中許願——願盛年長在,好景常有。
走到半路,她想起霍睿言今日休沐,不忍落下他,遣人到定遠侯府傳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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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車時,安王父子與相熟的公侯府世家子弟門外相迎,相互厮見,自是禮讓寒暄一番。
宋鳴珂在衆人簇擁下他上高階,繞過青石影壁,碧水環繞的華麗樓閣展現眼前。
朱碧飛檐上,珍禽似欲騰空,是處花木蔥茏,既具曠達之懷,又有種大隐隐于市的雅致。
她由衷感嘆:“安王叔好情致!”
安王尚未接話,其子宋既明卻插口:“陛下,我爹……父王就好古風,從濱州到京城,住的地方都一個樣……一處如此叫情趣;處處如是,叫無趣。”
安王斜睨他,厲聲道:“有你這般禦前胡言亂語的?還不快請罪?”
“堂兄為真性情,安王叔莫要動怒。”宋鳴珂淺淺一笑,昂首闊步而入。
宴席設在花園內,衆人在侍者服侍下依次落座,侍女們端上各式時令佳果,主賓相慶,樂也融融。
宋既明作為主人家,坐到宋鳴珂身側,舉酒之際,下令讓舞樂開場。
在場的公侯府子弟們大多擔閑職,甚少有近距離接觸宋鳴珂的機會,此時紛紛整理儀容,個個坐如朗月入懷,唯求在禦前博得風姿出衆的美名。
面對他們的頻頻敬酒,宋鳴珂只淺飲半爵,假意專注于華衣舞姬,眼角餘光則悄然打量世家子弟。
她一直在等一個人。
遺憾只記得其名,而不知身份。
依照那人官至禦前禁衛親軍的殿前司都指揮使,想必是貴族子弟。
可京城勳貴中,姓秦的本就寥寥無幾,對應年齡的年輕人更是難尋。
“陛下陛下,”宋既明打斷了她的思憶,“您瞧那舞姬,左邊那個!長相嬌俏,身段柔婉,您覺得如何?”
宋鳴珂莫名其妙,随口答道,“不錯。”
“可惜啊,今兒我爹盯着呢!不好弄。”
“……?”
“改日,改日啊!等他老人家去忙活別的事,我單獨邀您前來,您愛幾個,我就給您給備幾個,包您滿意!”他眉頭一挑一挑。
宋鳴珂一頭霧水,唯唯諾諾,被追問說哪個姬人最順眼時,随手點了懷抱琵琶的女子。
眼見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她大致猜出含意,不知該笑該哭。
身披十四歲的少年外表,實際上內心算是二十上下的小娘子,她或多或少了解一些暧昧暗示。
她禁不住在想,倘若坐在此位置的人是宋顯琛,他會作何種反應?
是羞澀笑納?還是置若罔聞?
一曲方盡,妙音缭繞,即刻換了一批異域舞姬,個個身量苗條,翩然如蝶,眉眼掩不住的風情,大庭廣衆下,腰肢扭得跟水蛇似的。
看得出,這些節目是宋既明準備的,他興高采烈;而安王每當看到衣裳暴露的姬人,總禁不住皺眉搖頭。
幾輪下來,宋鳴珂被清純的、妖豔的、妩媚的、圓潤的各色姬人晃得眼花缭亂,巴不得宴會早些結束,又暗忖霍睿言為何遲遲不來。
二表哥慢吞吞的!再不來,漂亮小姐姐們都跑光了!
想起他酷愛帶毛的水果,她偷偷藏起了幾個黃杏,暗笑自己這皇帝當得……太鬼鬼祟祟。
好不容易觀賞大半個時辰的歌舞,宋鳴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耐着性子看了一陣,實在撐不住,見安王中場離席,她也另尋借口回宮。
宋既明大為不舍,挽留幾次無果,最終命人捧出一錦盒,笑說是“都是珍稀書冊,小小心意,呈給陛下玩賞”。
“呀!朕白吃白拿呀!怎麽好意思?”
宋鳴珂卻之不恭,讓餘桐接過,領着霍銳承等人告辭。
沿着曲折回廊往外走,卻見嶙峋假山之側,聚集了一衆青年士子。
瞧他們的衣着打扮,多為府上清客之流,摻雜了部分不喜歌舞宴樂的公侯子弟。
他們三五成群,或吟詩作對,或對弈下棋,或即席揮毫,很是熱鬧。
其中一人氣場昂藏而飄逸,立于翠竹之下,予人比修竹挺拔之感。
宋鳴珂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正想誇對方堪可與二表哥比肩,卻意外察覺,那人竟是霍睿言本人!
真是的!
宋鳴珂暗自惱怒,讓他來陪她,他居然跑去赴文人墨客的小聚會!虧她還特意給他留了杏子!
她悶哼一聲,大步向前。
霍睿言依稀察覺身後廊下有動靜,回望兄長與宋鳴珂在安王世子相送下步向大門,而安王得悉他們要離開,急急趕來相送。
他與諸位青年士子禮貌揖別,追上了臨別客套中的宋鳴珂。
“呀!原來霍二公子也駕臨敝府!本王竟毫不知情,失敬失敬!”安王見了霍睿言,笑意舒展,轉而質問下人,“為何無人通報?”
“王爺,是晚輩失禮了,剛進門遇上了舊友,沒及時拜會您,甚是愧疚不安。”霍睿言禮貌作揖。
安王笑道:“無妨無妨!現在京城的士子無不盼着和你攀點交情,日後還請多來安王府走動走動。”
待安王父子入內,宋鳴珂蹙眉瞪視他:“來了,怎麽不跟我打個招呼?”
霍睿言有苦難言。
他早認定安王完美的表象隐藏了不為人知的秘密,既有了公然進入安王府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任何蛛絲馬跡。
他孤身前來,借欣賞風景為由轉了一圈,被赴宴的文人墨客認出是新科榜眼,拉住一同切磋詩文,便趁機旁敲側擊,問了府中情況。
“我本來要去尋陛下,恰好被拽住了,抽不開身。”
宋鳴珂将信将疑,沒想在安王府前多言,“難得出宮,到霍府小坐會兒。”
霍家兄弟欣然應允,小隊人馬改而東行。
穿街過巷,進府後,宋鳴珂與他們相熟,兼之仆役不多,更不拘俗禮。
霍睿言注意到,餘桐始終抱了一個大錦盒,包裹的緞布刺繡精美,一眼知是貴重之物。
宋鳴珂察覺他的眼光,淡言解釋道:“既明堂兄所贈,不曉得是何珍稀書冊,方才人多,我沒看。”
霍睿言早覺宋鳴珂待安王一家過于偏愛,無奈以他的身份與官職,沒法出言提醒,只能默默盯緊些。
宋鳴珂剛從一場宴會上大快朵頤,目下還未餓,只喝了點茉莉花茶。
霍睿言那只貓還認得她,任由她蹂|躏。
她環視自己從小便常來的定遠侯府,她後來之所以極少到訪,只緣于兄長在此地出了事。
忙碌之時,她總刻意避免回想不愉快的往事,免得勞神傷懷。
如今看霍家兄弟一為武舉之首,一為新科進士三甲,欣慰之餘,驟然記起先帝所言。
——定遠侯家兩個小夥子,不可多得,朕很中意。
——你若打算嫁給他們其中的誰,朕就留誰在京。
宋鳴珂感傷過後,俏臉一紅,禁不住失笑。
到最後,她将兩人留下了。
若真要将兩兄弟分個高下,頭一年,她大概分不出來。
此刻,毫無疑問,她心裏偏向二表哥。
正因如此,她生怕被人發現她的偏心,盡可能對二人一視同仁,更甚者,對大表哥更重視一些。
她心裏清楚,她這假皇帝的身份,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終結。
年複一年,盡管李太醫在瓊州苦尋,元禮也盡心醫治,但宋顯琛起色不大。
想來待兄長毒性祛除、重掌政權時,霍家兩位表兄早娶妻生子了吧?
若她退下來時已上了年紀,美人朱顏辭鏡,風華老去,上哪兒去招個驸馬?
前兩年,她幾乎不曾考慮自身的問題。
大抵因第三年諸事順利,兼之已是豆蔻年華,該動的心,在悄無人知時,已悄悄動了。
酒意上頭,兼思緒萦繞之故,她揉着貓腦袋,不發一語。
正逢府上管事有要務請教世子,霍銳承丢下一句“我去去便回”,轉身出廳。
宋鳴珂猶自為霍睿言去了安王府卻沒尋她之事而生悶氣,故意不搭理他。
忽見角落裏放置的錦盒,她招餘桐捧來,淺笑道:“閑坐無聊,我看會兒書。”
霍睿言卻沒來由心生不詳預感——貪杯好色的膏粱子弟口中的“珍稀書冊”,九成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正想勸宋鳴珂別沾宋既明給的玩意兒,可惜……晚了一步。
餘桐退至一旁後,宋鳴珂打開錦盒,抽出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了翻,登時心跳停滞,面紅耳赤。
手指無力,書冊“啪”地落了地。
一陣不合時宜的風吹過,翻動書頁,顯而易見,這是本圖冊。
正好翻到一頁,畫中描繪一處亭閣,庭外垂柳輕拂,一名男子衣裳半褪,俯身從背後抵住一赤身女子,以手固着她的頭,與之嘴唇相對……
什麽鬼東西!
這下……氣氛尴尬到近乎絕望。
二人不約而同扭頭望向門外,努力平定呼吸。
假裝……什麽也沒看到,更不敢去撿。
只是臉上同時滿布的緋雲,早就出賣了他們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