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暮色褪去,風不定,人初靜。
康和宮內外一片沉寂,唯剩更漏中水滴順銅漏嘴落下之聲。
宋鳴珂拿捏完霍睿言帶回來的各地沙土,心頭感動未滅,禁不住偷偷在想,這盒沙土,她得獨吞。
蓋上木盒蓋子,她起身走到幾邊,凝望宣告光陰流逝的水如春雨般落在銅盤上,她惡作劇心起,以手指堵住更漏嘴。
如這樣就能讓時光停止,該有多好。
涼水無聲無息,沿指尖濕了她的泡袖,帶來的短暫靜默,令她聽清殿外之人的細語。
“元醫官,你可算來了!”餘桐聲音滿布驚喜。
“午後來時,正逢聖上外出。今日龍體有否不适?”
元禮走得極快,一句話未說完,人已到了門外。
宋鳴珂不等餘桐禀報,笑道:“都進來吧!”
“見過陛下。”元禮放下藥箱,恭敬行禮。
宋鳴珂語帶歉然:“今兒去了趟定遠侯府,本沒打算待太久,正巧二表哥回京,便多聊了一陣。竟忘記派人提前告知元醫官,害你多跑這一趟。”
“無妨無妨,霍二公子歸來,于陛下是喜事。”元禮眼神微亮,唇角如有笑意。
宋鳴珂總疑心他想歪了,畢竟他知道她為女兒身,又與年輕俊朗的霍睿言交往甚密。
說白了,她本來就心虛。
頂着微紅俏臉,她自行坐到短榻,伸出素手:“朕前兩日心悸多汗,自服用元醫官調配的湯藥好,是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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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禮拭淨雙手,在她腕上覆蓋絲帕,三指呈弓,隔着絲帕為她號脈。
“陛下夜間是否還有吃宵夜的習慣?”
“有時看書看餓了,會忍不住口。”宋鳴珂吐了吐小舌尖。
“心悸症怕是源于夜裏積食傷胃所致,陛下少吃微妙。”
元禮眸底憂思漸散,隐約藏了幾分暗笑。
宋鳴珂捕捉到他情緒的細微變化,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熬夜吃東西也非這三五天的事,緣何到了前些天才覺不适?
…………
窗外月色如染,西風蕭瑟,霍睿言親手拿起紗籠燈罩,挑亮了燈火。
平複心潮後,他捧了一卷《易官義》,正準備細細讀一遍,忽見窗臺前的貓半睜眼,豎起耳朵似在傾聽什麽。
院落有人碎步走近!
霍睿言平日不喜人伺候,此時更深露重,已讓書童和親随退下,外加父親北上後帶走了大批仆役,府上所剩沒幾個人,緣何此際忽有推開院門?
放下書卷,他閃身躍至條案前,以備随時拔劍,卻聽一人在門外嬌聲道:“二公子,今兒聖上來時賜了蓮子心,您可願嘗一口,清清心火?”
霍睿言又想罵人了,“進!”
一作霍府丫鬟打扮之人推門而入,青衫白裙,發簪玉簪子,身材比尋常女子高大,低眉順眼,正是元禮。
“你還真是樂此不疲啊!”霍睿言咬牙切齒,“上哪兒去偷了我府上丫鬟的服飾!”
元禮在他案上放下一碗茶,猶有熱氣冒騰,內裏果然有蓮心、百合之類。
“你北上時,我趁霍世子不在,偷偷來過,摸準你的院落位置,自己備了套相似服裝,可沒偷東西!別污蔑我!”
霍睿言蹙眉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不怕被人逮了?我不在,誰能保你?”
“喲,說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是吧?”元禮向蓮心茶一努嘴,“你離開數月,一回來,我就給你端茶倒水,你呢?咱們好歹有上巳節約會過的情誼,你不給我捎點信物?哎呀!我的二公子,你曬了不少,奴家心疼死了……”
最後那句嬌嗲嗲的,說罷,他擡手作勢要在他臉上摸一把。
“別鬧!”霍睿言一臉嫌棄地側身避過,端過小碗,聞了聞,“沒毒吧?”
“切!”元禮自行端起來喝了,“疑神疑鬼!毒害你我有何好處?”
“說正經事!”
“近來,有人在聖上的點心裏混了藥,被我發覺了。”
“啊?”霍睿言心跳驟停,“不礙事吧?”
“下的……是催|情|藥。”元禮笑出聲來。
“你、你還笑!這……很危險!”霍睿言怒目而視。
“你別急,這藥針對男子,對女子沒效力;估計怕被人發現,用的量不大。就算她吃了,大不了出一身汗,睡得不安穩,我已在為她調理。”
“确認無礙?”
元禮笑得無奈:“我特地來告訴你,是因為禦前和宮內不好詳談,這藥……大概是那幫人下的。”
霍睿言正想問他從何判斷,他卻問道:“對了,你上回查得怎麽了?”
“我派人去趙國公府打聽過,真有一位幕僚姓劉。我本想親去核實,礙于臨近北上之行,沒去成。”
他沒敢說,另外找住在私宅的江湖朋友查過那間青樓的歸屬。
“聽說,你急趕回來,是參加科舉?”
“不錯。”
“解試在即,此事不如先緩一緩,”元禮蹙眉道,“既然有新動作,就會露馬腳。”
霍睿言周身不自在,“可這回……為何下、下那種東西?”
“我個人推斷,有人見新君遲遲不納嫔妃,想着……讓她開個葷。”
“……”
元禮笑道:“這種事,食髓知味,一旦嘗過了,欲罷不能,自然會擴充後宮。如此一來,某些人便更好地安插眼線了。”
“……”霍睿言無言以對。
“咦?難道……你不懂?”元禮畫了妝的雙眼上下掃視,語調滿是戲谑。
“要你管!”霍睿言被一身女裝的他盯得心頭發毛,下意識退了半步。
元禮自從發覺霍睿言對女子微有恐懼後,總是禁不住逗弄他。
霍睿言最初當元禮“有病”,不勝其煩,冷靜下來,料想不過是元禮退卻後的不甘,便不再與之計較。
從元禮對待宋鳴珂無微不至的态度來看,他心裏,是有她的。
或許,君臣之愛,兄妹之誼、男女之情兼而有之,但宋鳴珂身邊多了霍睿言。
一個肯為她拼命的男子。
無論從家世、才情、地位、品貌,元禮自知不如他。
這兩年一步步往後退,元禮重新把位置擺正,卻又對霍睿言懷有一絲半縷的小嫉妒,遂一而再再而三“欺負”他。
于是,這兩名俊美不凡的少年,莫名從情敵轉為秘密合作關系,且元禮以善于女子裝扮的技能,借調戲霍睿言,使一副朗朗昭昭的他面露窘迫,從而獲取細小的快慰。
想明白此人有意讓他難堪,他反倒輕松了許多。
當下,他面對元禮的捉弄,斂定心神,笑道:“沒想到,元醫官如此通曉男女情|事,還說得出‘食髓知味’,莫不是食過?”
元禮萬未料到他也有反擊之時,悶聲道:“……出了趟京城,能耐了?小心我哪天閑來無事,給二公子下點藥,讓你‘知味’。”
“你!別、別亂來!”
霍睿言臉紅耳赤,又一次敗下陣。
…………
時間過得飛快,當解試成績公布後,不出所料,霍睿言為榜首。
而于此同時,遠在薊城的霍浩倡則鬧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禍事。
據稱,霍都督因飲宴時喝高了,與一名下屬起了不大不小的争執,卻陡然暴怒,不顧衆人阻撓,下令打了對方三十軍棍。
此舉分明是公報私仇,幸而那名下屬皮糙肉厚,只趴了七八天,即行動自如。
這事傳入京城,如石子激起連綿不絕的漣漪。
有人上書彈劾,定遠侯遠在邊塞,目無法紀,理當問罪。
宋鳴珂曾聽霍睿言道,霍浩倡自戍守薊關起已戒了酒,就連父子話別,也只有霍睿言獨酌,料想此事有異。
偏生消息言之鑿鑿,她記起霍睿言的謹小慎微,順了彈劾官員之願,拟一道旨意,以罰俸三月來“警醒”定遠侯,平息了這場小風波。
而霍家兄弟由此得知,朝中有哪些人對霍家落井下石,不反駁,不辯解,默默記在心上。
次年春,由禮部舉行的春闱拉開帷幕。
省試于貢院內進行,一考就是三日。其時為防止作弊,多名考官俱為臨時委派,并進行鎖院,不得離場。
考生們對號入座,連考大經、兼經、考論、考策,試卷糊名,另行謄錄。
多名考官評閱試卷時,既不知考生姓名,也無法辨認考生的字跡,以此防止主考官徇情取舍,達到公平公正的目的。
無獨有偶,當霍睿言順利通過省試,謝國公所轄的澶州出現了火|藥爆炸事件,燒毀了十餘間民房,所幸當時舉辦節慶儀典,無人傷亡。
但謝國公以無大災為由未曾上報,遭到了不少官員的指責,認為他自恃為太後的父親、小皇帝的外祖父,獨霸一方雲雲。
宋鳴珂也拟了一道旨意,讓謝國公“自行省察”,算是給朝臣一個交代。
當省試成績公布,霍睿言不負衆望考上頭名,身兼解元、會元,卻因這兩樁小波折,慶賀聲一下子大大減少。
到了殿試當日,衆考生于天未亮抵達皇城外左掖門處等候,由閣門使帶入集英殿中進行考試。
殿試僅有一道策問題,日暮交卷,經受卷、掌卷、彌封等官收存。
至閱卷日,分交讀卷官,輪流傳閱,各加五種記分等級,從中挑選最佳的十本進呈給宋鳴珂。
“欽定”時,卷子先不開封,由饒相宣讀考官們所定頭幾名的卷子。
讀了前三名,宋鳴珂認為名次定得可以,果不其然,霍睿言再度位于最佳。
由于事前,他對宋鳴珂打了招呼,無論如何,不能定他為第一名,以免被人說她偏私。
因此,宋鳴珂忍耐心中的天人交戰,以霍睿言年輕銳氣為由,強行将他壓到了第二,掀起朝臣熱議。
當下,她不顧衆人反對,宣布登科進士名次,授予三甲監丞、大理評事等職,特賜袍、靴、笏,并下令賜宴于瓊苑。
那一日,霍睿言身穿緋袍,騎赤玉駿馬,行于隊伍當中,受京中士庶夾道歡慶相迎、美人媚眼含情揮絹。
一時間,一門兩傑的贊譽又掀起熱議。
霍睿言對歡呼雀躍的人群報以禮貌微笑,無意間瞥見茶館二樓有女子揭簾而望,只露出一雙似曾相識的眉眼。
倉皇一瞥,他記不清是何人,未予理會。
瓊林苑奇石築山,遍植各地進貢花卉,春來梅桃盛放,粉白緋紅,燦若雲霞。
風過處,暗香襲人,混着酒意,熏人欲醉。
席間觥籌交錯,官員們相互禮敬,此等場面,對于自幼出席宴會的霍睿言并不陌生。
他談吐溫雅,站如蒼松迎風,坐如朗月入懷,即便被重臣名儒包圍,亦不輸半分氣度。
向前太子少師、當今吏部侍郎徐懷仁敬酒時,霍睿言猝然想起,方才來路上,窺簾而望的小娘子……應是對方的幺妹。
自從北境歸來,他和徐小娘子在街頭或書畫坊偶遇過兩次。
他每次對上人家嬌羞的笑容,簡單打個招呼,甚至僅作點頭之交,便借故離去,無平日半點潇灑磊落。
仿佛除了宋鳴珂以外,對他示好的女子都成了洪水猛獸。
念及他的小表妹,他轉目望向主位上着龍袍的宋鳴珂,目光相撞,各自一笑。
整場宴會上,宋鳴珂的視線幾乎只追逐他一人,欣賞與驕傲不言而喻。
酒過三巡,她整理衣袍,起身沿梅林散步,點名邀霍睿言同行。
賞花聽溪,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相距不到半尺。
親密在于他們是表兄妹,隔閡在于他們已有了真正的君臣關系。
說不清是近了,還是遠了。
她眺望仙鶴翩飛,柔柔眸光中不無遺憾:“二表哥,我後悔把你壓下來,那才是真正的徇私舞弊。”
“陛下,于臣而言,虛名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輔佐她了。
哪怕不過是小小的八品京官,他也可先從底層熟悉制度與人事,一步步往上走。
總有一日,他會站在朝堂之上,且站在離她更近的位置。
“我懂。”宋鳴珂回眸淺笑,眼波勝過這春日清溪。
良久,她嗓音綿軟了幾分:“在我心裏,你是無可取代的頭名。”
霍睿言臉上一熱,心跳不受控制,暗呼:完!了!
晏晏啊,你可知,此言……像極了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