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聽到霍睿言的聲音時,宋鳴珂心頭漫過一股不可言全的暗喜。
手下密探早收到飛鴿傳書,算好了霍二公子這幾日便歸來。
她只帶了幾名侍衛,微服私訪霍家,原是為了把養成球的貓提前歸還,免得他入宮來讨。
她不許霍家人聲張,自顧到二表哥的小院溜達,左轉轉右轉轉,不料,正正撞上霍睿言回京抵家!
——太久沒見,甚是挂念。
哪怕他挂念的是表弟宋顯琛,她還是被甜到了。
心如罐蜜,水眸光華流轉,小臉笑開了花。
日影悠悠,院落青磚鋪地,縫隙透出綠藓,因多日無人踐踏,油亮油亮的。
牆邊銀杏樹被西風吹得半黃半綠,不經意抖落兩片金葉,飄在霍睿言蹭了灰的小黑靴邊。
他灰撲撲地站在她面前,仿佛比數月前更高大結實,膚色不知是日曬還是灰塵所致,微帶銅色。
最難得,他居然……有淡淡的胡茬子!
表情略顯呆滞羞怯,讓人産生沖上前掐一把的沖動。
這真的是臨風玉樹、冰骨仙姿、完美得難尋一絲瑕疵的二表哥?
宋鳴珂有種逮到神仙下凡的興奮。
或許私下的他,也有煙火氣,會坦誠“甚是挂念”這類從未宣洩過的言詞,而非一直端着。
因震駭之故,霍睿言全然忘了行禮,只傻愣愣站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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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貓圓睜雙眼,小鼻子一抽一抽,而後掙脫宋鳴珂的懷抱,撲通跳地上。
落地時,喉底如常發出被擠壓的“嘤”聲,渾圓一體的身軀像球一般滾到了霍睿言腳邊。
宋鳴珂如像目視自家小孩撲向別人懷抱,眼光和語氣微露幽怨。
“二表哥,你這貓實在太胖了!我常見它跳不上案頭,前爪挂在上面,整個身體懸在空中,後腿亂蹬,嗚嗚求救……
“它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追着人,給它梳理毛毛……可它又懶,追不動就自暴自棄,肚皮朝天躺地上了!
“還有啊!它跳地上會發出聲響!我從沒見過落地有聲的貓!你到底是怎麽養出來的?”
霍睿言暗地舒了一口氣。
瞧她樂開懷的模樣,再無臨別之時的冷淡。數月前的無名火氣……早消了吧?
震驚與狂喜之餘,他心底隐有酸澀騰升。
他離家千裏時,她常來定遠侯府與兄長作伴?
否則……如何解釋,她對他的貓了如指掌?
宋鳴珂見他表情複雜,竟一句話也沒說,狐疑挪步走近:“被我吓傻了?”
霍睿言方記起自己沒行禮,将手中的兩尺長的大木盒塞給身後的霍銳承,朝宋鳴珂揖道:“不知陛下大駕光臨,一時失儀,還請……”
“恕罪!”
宋鳴珂翻了個柔美的白眼,替他把剩餘二字道出。
霍睿言從她不屑的口吻中讀到了鄙夷。
她歷來煩他把禮節做全,可數月未見,加上沿途聽了太多有關霍家的溢美之詞,他更不敢輕率。
“這一大盒,是何寶貝?”她目光落在霍銳承手上的木匣之上。
霍睿言從兄長處接回匣子,打開後,內裏為橫九豎六共五十四個小格子,裝盛着顏色、質感、幹濕不一的沙、碎石或泥土,邊上附有木牌,标明地域。
“我在薊城做了個木匣,回程每路過一座城,便抓一把沙土,置于盒中,陛下請看,每一處的沙石灰土皆有特點……”
宋鳴珂伸手觸摸不同地域的土質,只聽得他簡單介紹道:
“如薊城的土地,多含粘土質砂岩;甘州為黃土,含有碎石、卵石;桓城則是粉土為主;墉州山林多為腐殖土……千山萬壑,不盡相同。”
他如數家珍,笑時深邃眼眸如暖陽普照下的清溪,閃着光,且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薄唇翕張,半開玩笑:
“這可是,陛下的江山。”
宋鳴珂一怔,一道暖流從內心深處湧向眼眶,他那張沾染風霜的臉,瞬即變得模糊。
初秋枝葉濾下的陽光柔柔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的線條,未消的微笑溫和如三月風。
明明是尋常院景,明明仆侍圍繞,院落外隐約有管事的吩咐聲、小厮搬運物件的推拉聲……
可她的眼中、耳邊,唯剩下兩尺外的男子。
他的明眸如有磁石,吸牢了她的視線。
耳畔全是他處于華麗與沉實間的聲線,如茶芳冽,如酒低醇。
他眉山眼水,縱使風塵滿面,卻掩不了內裏的溫潤如玉。
沒來由,她的心驟然跳躍,不受控制。
每一下,動得極其有力,似要從胸腔內蹦出。
她曾與他有過多次肢體相觸,共乘一馬,湊近耳語,被他抱過、背過……
此時,他傻傻站在原地,卻比以往任何時刻更讓她緊張,甚至……被定了身似的,不能動彈。
為掩飾心中澎湃洶湧的感動,她眨眼擠掉淚花,抿唇啐道:“你這個傻表哥,不遠千裏扛了一盒泥巴回京……”
“嗯,我也覺得,有點傻,”霍睿言笑得窘然,“興許有那麽一日,我會踏遍天下,為陛下捎回三山五岳之土。”
他立于日光下,鬓角薄汗滲出,微微泛着光。
宋鳴珂不及細想,順手翻出一塊龍紋緞帕,高擡至他臉上,輕輕為他拭去汗滴。
不光霍睿言整個人懵住了,在場的霍銳承、侍衛、管事、仆役……全傻了眼。
發生了什麽!
小皇帝給霍二公子擦汗!
是大夥兒眼睛出問題了?這世道出問題了?
宋鳴珂總算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何等驚世駭俗之事,忙讪笑收手,欲蓋彌彰補了句:“看你髒的,該不會也是千裏路上堆積的灰塵吧?”
霍睿言一生中何曾被女子如此溫柔親昵對待過?
且此人恰恰是他離別後朝思暮想的小表妹!
他如風中淩亂的秋葉,分辨不清心在飄還是在抖,只知這沿路的艱辛與寂寥,已被她輕巧抹去,毫無影蹤。
良久,他讷讷打破沉默:“我……我還帶了點土特産,不如咱們仨到屋裏,邊吃邊聊?”
“好。”宋鳴珂收回緞帕,從他手上取走木匣。
感受其中份量,她盈盈一笑,語帶雙關:“朕的江山,還挺沉的,得好好端穩。”
有一句話,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這是她有史以來收到過的,最質樸而又最有意義的禮物。
…………
偏廳內,細碎陽光自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在灰磚地上畫下無數斑斑點點。
幽淡檀香充斥各處,壁上高懸的字畫、古琴無處不宣示主人家清新閑适的雅氣。
請宋鳴珂上座後,霍睿言命人備上各式果品、蜜餞、麻團等物,以精致定白瓷器鳴盛好,擺在案上,各式各樣,擺在幾上,煞是好看。
其中,他從秦嶺山域摘的藤梨、在容城摘的毛桃,路途奔波數日,正好都熟透了。
宋鳴珂看着他身旁蜷縮成毛團的三花貓,再觀他手邊形似鴨卵大、褐皮覆毛的藤梨,以及整齊堆放的小毛桃,不由得失笑。
“二表哥連水果,也喜歡毛茸茸的?”
霍睿言被她戳中小癖好,尴尬一笑。
宋鳴珂還不放過他:“前些天,榮王叔來京,還帶來了一批椰子,早知道給你留着。”
見一旁的霍銳承哈哈大笑,霍睿言生怕他又爆出更多細節,趕忙轉移話題,談及自己在薊城一帶的見聞。
宋鳴珂起初安靜傾聽,後出其不意地起身,在他訝異注視下,一把奪了他的貓,邊埋怨貓的沉重,邊摟在懷中,不停地揉着,并示意讓他繼續。
有那麽一剎那,霍睿言有些吃自家貓的醋了。
這又懶又肥又精的家夥,竟博得她的寵愛?
聊到外界對謝家、霍家盛贊的傳聞,霍銳承未反應過來,宋鳴珂則若有所思。
霍睿言隐去在謝國公府上無意竊聽到的男女對話,只簡略總結為,他的言行被人誇大了。
宋鳴珂不以為然:“有些事的确有你之功,例如墉州祈福活動是你的主意,後來我在朝臣前誇贊時說過;黃河工事,你我确實探讨過;伴讀之誼、保翠山救駕,更是無可否認……二表哥,你慌什麽呀?”
霍睿言躊躇道:“陛下,您可曾想過,我目下無爵無職,與陛下日常讨論琢磨的,最多只起到一點點推動作用,談不上功勞。
“可謠言聽起來,似是我尚未出仕,便早已才華蓋世、只憑三寸之舌立下汗馬功勞、且在陛下面前舉重若輕,這讓真正的朝廷柱石、國之棟梁、抗戰勇士們心寒。”
宋鳴珂秀眉輕揚,疑慮之色乍現:“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你和大表哥捧高以招人嫉妒?”
“不錯,眼下無論謝家霍家,皆盡忠職守,未曾犯錯。雞蛋沒有裂縫,蒼蠅叮不進去,便想着将它舉高,等着它某一日動搖了,自會摔落跌碎。
“要知道,人一旦被過分誇獎或吹捧,就容易驕傲自滿、停滞不前,乃至倒退、堕落、失敗。
“即便我們兩家秉持純良之心,說不準,這些言論到了陛下耳中,會日積月累,轉化成硌心頑石,屆時……有人禦前稍微加油添醋,離間之計即可生效。”
霍睿言長眉憂色堪比起伏山巒,使得宋鳴珂想伸出小手,一一為他細細撫平。
她手指輕戳貓圓鼓鼓的背部,笑道:“我的二表哥呀!你可真是多思多憂!我有那麽輕易被人離間?你該學學你的貓,放寬心。”
她一句“我的二表哥”,猝不及防,在霍睿言心上撒了把糖。
甜蜜過後,化作他唇邊欲言又止的苦笑。
人心終歸易随時光流變。
再說,即便她全心全意相信,他們無自恃功高而淩幼主之心,她一小女子,能在皇位上坐到幾時?
來日,換了不明情況、思慮缜密的宋顯琛,又将會是何種局面?
這一番言辭,霍睿言無法道出,唯有藏匿于心,時刻告誡自己。
三人邊吃邊談論別後光景,直到日落西山,兄弟二人才親送宋鳴珂回宮。
回府路上,高騎于馬背,放目看城中喧鬧,霍睿言有種久別的感慨。
面對兄長滔滔不絕問及長姐未婚夫婿的種種,他一一簡要作答後忍不住開口發問。
“我北行之後,聖上常來咱們家小坐?”
“沒,今兒是登基後頭一回。”
“啊?”霍睿言藏不住震驚,頭一回就碰上他歸京?巧合到這份上?
“說是來還貓的。”
“……還?”他糊塗了。
“對,你一走,他就命我把貓送入宮裏,嘴上不停嫌棄它胖,結果自己把它養得更胖了,還賜名團子,聽說,貓在他縱容下偷了寧王所贈的魚兒……哈哈哈哈哈!”
霍睿言目瞪口呆,細味話中隐含的信息,只覺一顆巨大的糖從天而降,快把他砸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