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風煙渺遠,彰顯天地寥廓,恰如霍睿言空蕩蕩的心。
細雨如織,他行于其中,神色木然,卻被斜穿楊柳的莺莺燕燕鬧得心浮氣躁。
龍椅上的小表妹,為何突然冷淡至斯?
近二十天沒見,他忙得暈頭轉向,偷偷外出,和友人一同調查元禮背後的勢力,研究北域各地的地貌風俗,籌備北行諸事,仍熬夜刻了件小玩意送她。
可惜,她正眼沒瞧,對他說的話,不超過三句。
——平身。
——二表哥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嗯。
莫非,離開保翠山行宮時,他得罪了她?可上回不是好好的麽?
出了宮門,與牽馬候命的親随彙合,他不發一語,融入那片茫茫的落英飛絮。
忙碌的人們換上了單薄春衫,喜氣洋溢的面容曾讓霍睿言心生愉悅,此刻則如隔了一層離別的愁霧。
盼了數載的遠行,近在眼前。
無奈,帶着與她不歡而散的巨大遺憾。
回到定遠侯府,管事說,吏部徐大人聽聞霍二公子北行在即,捎來了一點薄禮,請他轉交給定遠侯雲雲,其中有一份卻是新鮮糕點,竟還是熱的。
霍睿言揭開精致的剔紅食盒,內裏兩層,一層為枸杞蓮子糕,另一層為肉松酥餅。
蓮子糕采用蓮子取芯切碎,加有鹿茸等中藥,以米粉加白糖蒸熟,點綴上紅潤的枸杞子,十分誘人;肉松酥餅則是魚肉雞肉所作的肉松餡兒,表皮松脆,酥香味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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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睿言面露訝異:“此等食物,絕不可能熬到北境,怎可能給父親呢?”
管事又道:“送東西來的仆役說,這是他們府上新做的點心,順帶給二公子捎一份。”
送點心什麽的,不大像徐懷仁的作風。
只怕是……他那位妹妹所為?
既然人家送來,他無法婉拒,只得與下人分了。
恰好他入宮連口水也沒喝上,早覺腹中饑餓,随手拿了兩塊,緩步行至花園。
遠望煙雨濛濛的園景,花木掩映下那座小暖閣被雨水洗得濕亮。
他與宋鳴珂,曾于那處靜然對坐,手捧熱茶,傾聽一場秋末初冬的大雪。
此後他們有過無數交心的機會,甚至有過親密的肢體觸碰。
然而,心早在那時便動了。
起心動念,無不是罪,無不是業。
從最單純的表兄妹情誼,日漸轉化成不可說不可聞的男女之愛,他掙紮多時。
越掙紮,越淪陷。
該将火熱的心放置何處?
沉思之際,腳邊被某個軟綿的事物蹭了蹭。
最熟悉不過的力度,伴随着一聲細細的貓叫聲,“喵——”
霍睿言心一下軟了,蹲下揉了揉三花貓的腦袋,撫摸它那身油光水滑的毛,笑道:“餓了?分一肉松餅給你。”
憑欄而坐,貓咪毫不客氣躍到他膝上,叼走了他手裏的餅。
吧唧吧唧,啃光了肉餡後,它擡頭沖他半眯眼,似乎還想要。
霍睿言笑得無可奈何,随手又把剩下的給了它。
“你已經夠胖了,我若不在府上,你怕沒那麽多好吃的,正好減減肥。”
貓埋頭猛吃,不搭理他,讓他想起伏案忙碌的宋鳴珂。
是因為過年後,兄長成了她的近衛,常伴她左右,因而不需要他?
有別的煩心事?要是他厚着臉皮多問一句,說不準能為她排憂解難。
霍睿言心懷悔意,靜坐廊下,無意識地揉着貓,暗笑自己患得患失,無半分豁達男兒氣象,真是見了鬼。
命人将貓吃剩的酥餅皮丢去後院喂狗,他一把抱起肉乎乎的貓球,不忍多一眼這春色宜人的庭院,挪步回房。
收拾行囊,能否順便收拾心情?
…………
今夜宮中設宴,為遠道而來的榮王洗塵。
前世記憶中,榮王于嶺南動亂中被刺殺。
後來宋顯揚将其管轄的封地交予異母兄弟宋顯維,在他十五歲時便逼他就藩。
北域之戰,嶺南之亂,西南邊陲動蕩是宋顯揚在位時的三大禍患。
今生,北域有霍家鎮守,西南邊陲則提前派去了官員,融合當地文化,支援各族。
前年國喪時,榮王曾赴京吊唁,礙于特殊時期,宋鳴珂不宜多談。
此番觥籌交錯,碟碗杯盞錯落如敲玉,宋鳴珂不得不對駐守南方的叔父榮王多上心,叮囑他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榮王身在南國二十年,日日安享各種美食,心寬體胖。對年紀尚輕的小皇帝所提的問題,他唯唯諾諾,也不曉得聽進去幾句。
宋鳴珂苦口婆心勸勉了一番,宴席勉強算是在和睦氣氛中結束。
夜裏急雨忽來,淅淅瀝瀝,打落一地殘紅,被琉璃宮廷映照出美人遲暮、風華老去之感。
宋鳴珂命餘桐挑亮燈火,捧出有關嶺南的地形圖冊,研究了一晚上,又盯着小水缸中的兩尾小魚發呆。
茫無頭緒,掩卷靜聽簾外春雨。
如果重生那日,沒撞倒屏風、絆倒在地上,她是否來得及制止宋顯琛喝下那盅藥膳?
如果重活一世,即可從游手好閑、只愛裝扮的長公主,搖身變成擁有治國能力的聖帝明王,該有多好!
每次遇到前行無路時,她都禁不住抱有僥幸心,也許安王叔能替她解決,也許二表哥可為她出謀劃策,也許大表哥将幫她開辟道路……
然則,大夥兒有再多的才華,坐在龍椅上的人卻是她。
縱然內心有上百個頂着問號的小人兒在抓狂,哭吼着“我不會啊!我不想玩!我想當個漂亮小公主!”,可她每日醒來,終歸要鼓起勇氣,面對屬于皇族的使命。
那已不再是宋顯琛的重擔,而是她的。
無從避,不可退。
“陛下今兒怎麽了?”餘桐見她時而咬唇,時而皺眉,為她端上一碟香氣撲鼻的杏仁酥。
“不吃,再吃便成榮王叔了!”宋鳴珂吞咽口水,擺了擺手。
“時辰不早,陛下還請早歇息。元醫官千叮萬囑,嘴皮子快說破了。”
“朕的耳朵也聽得起繭子了!”她揪了揪耳朵,仿佛真如她所言那般起了繭子。
餘桐笑道:“這家國大事雖為重中之重,但龍體更應保重,才不致讓群臣百姓憂慮啊!”
“不必說奉承的話了!”
宋鳴珂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暗覺餘桐欲言又止,“還有事?”
餘桐目光快速往案上掃去:“小的這就傳辇。”
宋鳴珂順他的視線轉目,發現他所望的,正是霍睿言白天送來的寶藍緞錦盒,笑罵:“你怕朕忘了不成?”
“霍二公子離京在即,諸事繁忙,難得冒着雨進宮面聖,想必懷藏一片苦心。”
宋鳴珂自知今日刻意冷落二表哥是有些過份,但他半句解釋和哄勸也無,只說了不鹹不淡的三句話!
——見過陛下。
——前些天做了些小玩意,特來獻給陛下把玩。
——陛下有要務在身,睿言先行告退。
什麽玩意!宋鳴珂怒氣沖沖,一把抓過錦盒,順手打開。
黑色絨面布料下,安安靜靜依偎着一對雞蛋大小的白玉小貓,小的那只閉目靠在大的那只的背上,滿是溫馨美好的情致。
形态生動,雕工精細,通體圓渾,煞是趣致。
玉質瑩柔生光,溫潤而澤,缜密以栗,乃上品。
這是……他親手做的?
宋鳴珂火氣漸熄,唇角輕勾淺笑,玩賞良久,愛不釋手。
或許是在二表哥眼中,她這“小表弟”至今還沒長大吧?
也難怪,誰讓她沒事折騰他,讓他刻那些稀奇古怪的閑章?
憶及他的背影透着不曾有過的寥落,宋鳴珂無比自責,心似被細小的針尖紮了幾下。
疼痛過後,漸生麻酥酥的難受。
她是皇帝啊!代表的是宋顯琛!
為何一時任性,冒充兄長,傷了二表哥?也傷了他們的多年的表兄弟情誼?
加上上輩子活的歲數,她比他還長了幾歲,耍什麽小孩子脾氣!
再說,他一次又一次明裏暗裏助她,出謀劃策,不止一回救她于危難,她卻恩将仇報,為一丁點小情緒而給他擺臉色!
他別時步伐沉重,想來真心遇冷,很不好受吧?
宋鳴珂笑意逐漸凝固,鼻子發酸,将玉雕放回錦盒中,忙揉揉泛紅的雙目。
為免洩露難堪之情,她收斂惆悵與懊悔,沉聲道:“朕困了,回寝宮。”
手裏緊緊攥着那錦盒,一路未放松。
是夜,春雨細細複疏疏,點點滴滴落在宋鳴珂未眠的心上。
上輩子再肆意驕縱,也無這般小器,何以今生活成了如此斤斤計較的小女子?
不論作為君主、表弟或表妹,她都錯了,錯得離譜。
即便心頭有氣,不該以冷戰方式去排解,至少該給他解釋機會。
說不定,他真的太忙了,才沒空陪她。
寝殿內一燈如豆,她忐忑難眠,百無聊賴地伸出手,把龍榻上的精細雕花逐一摸了個遍。
閉上眼,盡是霍睿言昂藏身影漸行漸遠的一幕。
他發如墨染,玄青竹葉紋大氅襯顯出挺拔風姿。
朦胧間,他驀然回首,劍眉斜飛,長目清朗,一如既往對她微笑。
可惜,只存在于半睡半醒的幻覺中。事實上,他未曾回頭。
宋鳴珂自問前世與今生,從未為某人或某事而輾轉反側。
她認定,一切源于愧疚與虧欠。
不然呢?
…………
翌日無早朝,宋鳴珂睡到将近巳時才起。
剪蘭與縫菊備好各式用具供她洗漱,并為她補上眉毛。
“待會兒命禦廚多備些菜肴,來個皎月香雞、珍珠湯、魚脍,對了!加一道羊肉旋鲊!點心要糯米做的團子,甜的,圓的!”
宋鳴珂邊吞食藥物,嗓音時粗時尖。
她歷來對吃的并不大挑,好吃就成,主動指定菜式更是前所未有。
這些菜式,顯然是某個得罪了她的人愛吃的。
門邊上的餘桐恭敬應聲,神色詭異。
“派人去一趟定遠侯府,讓霍二公子進宮,朕要為他好好踐行。”她算了算時日,估摸霍睿言近日要出發。
“陛下……”餘桐為難道,“怕是,得快馬加鞭召回。”
“什麽?”
“據霍大人所言,霍二公子今兒天沒亮便動身北行,陛下是否還……?”
“啪”,宋鳴珂素手中的瓷瓶掉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他……就這樣不告而別,離她而去?
心一下子抽空,瞬即被複雜情愫填補。
仿似感受到眼眶中有溫熱液體流出,她一慌神,連忙趁宮人彎腰收拾碎瓷片時,悄然拭去眼角淚痕。
可無論如何,抹不掉心中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