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三月三日,上巳節。
晴雲如絮,春光明媚,京城東南角的清溪邊,數十名青年男女,齊聚水邊,祭祀宴飲,嬉戲玩鬧。
歡笑聲中,一匹毛色亮澤的赤色駿馬沿溪而行,馬背上高坐一位寬肩窄腰的少年公子。
雖衣飾簡潔,但俊朗容顏與風華氣度,仍吸引了不少豔羨目光,更有年輕少女頻頻回望,小聲議論。
來者為霍睿言。
這兩年盯着他看的人越來越多,他最初面紅耳赤,久而久之,假意視而不見。
只有耳尖隐泛紅意。
借口踏春,依約前來,拴馬道旁,他到石橋一帶散步,裝作欣賞美景。
野桃爛漫,溪柳搖曳,恰如東坡居士《新城道中》詩中所雲,“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他從元禮做點心時所備桃、竹、柳的意境,推斷出碰面的場地源于那句詩——籬溪。
轉了一圈,不見疑似元禮蹤影,眼看約定的時間已過了一刻有餘,他猜想對方有事耽擱了,當即轉身往回走,試着另尋一處不招人注意的地方等候。
路過人煙稀少的草亭旁,忽見竹林深處有位粗布裙裳的村女提籃而近。
她頭戴笠帽,有半頭紗布遮擋面容。
行至丈許外,她似踩到小石子,腳一滑,摔倒在地,竹籃裏的竹筍、山菜等物落了一地。
她哼哼唧唧半日爬不起來,周邊僅剩霍睿言一人,再無旁人攙扶。
霍睿言不好假裝沒看見,只得靠近數步,溫言問:“小娘子摔着了?是否需要喚人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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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女擡頭啐道:“瞧你這侯府公子儀表堂堂,竟半點也不憐香惜玉!”
“……”霍睿言聽這聲音語氣,知是元禮,不禁惱火,“你、你咋又扮成這鬼樣子!”
“不然呢?”元禮向他遞手,“堂而皇之穿官袍?再和你這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穿過人潮?”
見霍睿言不為所動,他輕聲道:“送我回去,路上跟你說。”
“回去?回哪兒?”
“村裏。”
霍睿言遲疑地拉了他一把,被他搭着肩,渾身不舒坦。
“聽說,你要北上?”元禮收起戲谑之意,僞裝成崴腳村女,一瘸一拐引霍睿言步向西北方向。
“嗯,父母與長姐去了一整年,感覺不大對勁,我放不下心。”
“你對她倒放得下心?”
“放不下。”霍睿言臉上一熱,終歸還是認了。
元禮淡然一笑:“只要她不外出騎馬或激烈跑跳,致幻藥物起不了作用;其餘的毒,料想他們暫時不敢用。”
“我依舊懷疑,對方扶持的是定王,”霍睿言蹙眉道,“你那日說,他們拖了一年才逮到‘良機’,一則是狩獵适合下藥;二則,縱觀去年朝中局勢,不再是定王獨大,晉王、寧王在她的重視下,地位提高,且多了謝家和霍家協助……
“你的意思是,萬一她去年真有不測,定王奪位的勝算不大,所以他們遲遲沒下手?”
“正是。”
“那……仲春時,為何又敢于下手?”
“很簡單,依照她對寧王的寵信,狩獵時自然會與他同去,一旦出了意外,幼年的寧王也吃不了兜着走。
“你想想看,若龍體受損,寧王受牽連,晉王腿上不方便,得益者會是何人?”
元禮沉吟道:“如此說來,昔年救我之人,是趙國公?畢竟我與定王年齡相仿,當初抵達中原時,他只是個稚氣小少年。觀其現今的狀況,不似早布下暗棋的深謀遠慮者。”
“既有可能,”霍睿言眸色一沉,“除了趙國公,還有一人值得懷疑。”
“哦?”
“我無憑據,只有直覺。”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霍二公子,”元禮悄聲道,“你從何得知,我叫阿栩?”
霍睿言俊顏再度氤氲出緋霞,“無意中聽來的,當時兩人對話,隔着牆壁聽不真切,但從對答間可聽出,他們在碰頭交換信息,此為我懷疑雙方合作之故。”
“因此,你疑心到另一個人頭上?”
“不錯,若是趙國公明面上的狐朋狗黨,自有大把時機溝通,何必躲躲閃閃,大晚上掩人耳目,跑去……密議?”
霍睿言一時義憤,險些把“青樓”二字道出。
“什麽地方密議?”元禮聽出蹊跷,笑眯眯問。
“地點不重要。”
“嗯,不重要,卻不可提及,對麽?”他笑得意味深長,令霍睿言汗毛倒豎。
“說正經事。”
“我想不通的是,如果你我同懷疑到那個最不可能的人之上,他什麽也不缺,有的是權勢和天子的重用,為何要那樣?”
“聖上對此人寵信得有些過份了。即便其篡位的難度,遠比年輕親王們要大得多,人亦看似盡忠職守,可她……豈能推心置腹、毫無防備?”
元禮表示贊同:“沒錯,她對異母兄弟也如此大力扶持,心真大。”
“雖說晉王、寧王品性純良,但他們待她推崇備至,全因她是‘兄’而非‘姐’,萬一……”霍睿言不無擔憂,“元醫官,請你如實相告,那位的病……究竟怎麽回事?”
當下,元禮簡略談及宋顯琛的病情,提及自己定期打扮成宮人前去照料,認為宋顯琛有所好轉。
霍睿言由他強自鎮定的神色間捕捉了一絲閃躲,心下一片明朗,攙扶他的那只手,瞬即冒出細汗。
紮針暈倒醒後的交談,猶在耳邊。
——他們的毒,均由我從海外帶來。
——第一種是劇毒,無解藥,毒發甚快,死時血液含毒。
覺察到霍睿言的手已悄然扣上要穴,元禮沉聲道:“我曾說,你随時可殺我,不必急在一時。”
霍睿言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如殺了你,能救回我的表弟,我定然毫不猶豫。”
元禮嘆息:“我最開始聽說時,未敢肯定。畢竟,中了那種毒,必死無疑,就算師父醫術再高明,也回天乏術……
“後來我親自上山診脈,才得以确認。”
“萬幸,他活了下來。”霍睿言記起宋顯琛為免被人發覺,與宋鳴珂調換身份,忍辱而活,心痛得難以自持。
那是他最為疼愛的小表弟,并非至親,卻親如手足。
若霍家壽宴那天,他堅持留下陪宋顯琛,而非被他那句“自己人不必拘禮,快去送客”攆走,天家兄妹的命運是否截然不同?
“據聞,他剛喝兩口,即刻被人阻止,又及時請師父入宮,才免去一場大劫難,”元禮唏噓不已,“大抵上蒼垂憐,給了他一命,也予我将功補過的機會。你別苦着臉,我定當盡己所能。事在人為嘛!”
霍睿言聽出他的态度與決心,眸底的冷冽慢慢散了些。
二人邊輕聲讨論,抵達竹林邊緣,元禮撿了根竹子作杖,裝得倒是有模有樣。
他解釋道:“前方有座村落,我三年前以藥侍醫女的身份結識了一老人,因此我偶爾會穿女裝回來探望她。今日先聊到這兒,接下來,咱們得加倍小心。”
放脫了元禮,霍睿言忿然道:“有種,下回別穿女裝!”
“不,免得你揍我。”元禮挑眉而笑。
霍睿言磨牙吮血,怒目瞪視他片晌。
元禮見狀,更是樂開懷,媚眼如絲,調戲道:“瞧霍二公子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樣,我的女子打扮,能讓你激起欲望?”
一貫神定氣閑的霍二公子,幾乎氣炸了!
這人!搞得像是……他偷偷摸摸跑出來與女子私會!
霍睿言不願再搭理元禮,氣鼓鼓朝他拱了拱手,轉身欲走。
冷不防元禮忍笑行了福禮,嬌聲道:“奴家謝過郎君相送,來日有緣,自當相會。”
霍睿言聞聲,打了個寒顫,只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斜睨元禮極短一瞬,沿來時路快步離去,怎麽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穿行于青翠竹林間,他細聽無異常,又回籬溪邊晃了一陣,才策馬回城。
桃李争妍,海棠濃豔,如粉的紅的胭脂彩帶飄逸道旁,霍睿言無心欣賞,于律動的馬蹄聲中陷入疑惑。
元禮到底是誰?
作為逃離出境的五族人,來中原隐匿多年,隐姓埋名,擔任禦醫官,竟對朝堂局勢有精準判斷?
…………
春末夏初,定王宋顯揚又一次以“趙太妃久病未愈”為由,申請留京一年。
歷朝慣例,太妃可随子到藩地久住。
但因趙太妃多病,需太醫診治,頭一年未離京,次年再送她離開,有些說不過去。
宋鳴珂觀察宋顯揚一年有餘,明明去年年末,他已放棄掙紮,有籌備遷離跡象,甚至派人前往定州的定王府,提前購置大量花木。
何以過完年,去了趟保翠山,忽然改變主意了?
細想下來,變數大概是美人關吧?
宋鳴珂依稀生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允準定王居留在京,仍舊不委任,美其名曰“務必專心照料太妃”。
自春蒐結束歸來,霍睿言入宮觐見的次數少了許多。
起初,有當值的大表哥相伴,她同樣心安,過後又總覺少了些什麽。
問起二表哥,霍銳承要麽說他外出踏青,要麽說他在家讀書,要麽說正籌劃北行之事……
總而言之就是忙。
忙得顧不上她這個“皇帝表弟”!
宋鳴珂生了幾日悶氣,後又想,或許先前的二表哥,是為彌補無人随她左右的空缺,才隔日陪她。
而今有霍銳承在她身邊,确認元禮是自己人,他便選擇“功成身退”了?
枉費她待他一片……苦心。
三月下旬,下着毛毛細雨,萬間宮闕、蒼松翠竹、錦繡花團,一一被薄煙籠罩。
宋鳴珂駐足廊下,正為瑣事煩躁,忽聞霍二公子請見,忍了多日的氣無處可撒,幹脆躲回殿閣,才命人去宣。
霍睿言于雨中信步而來,脊背挺直,身量颀長。
那身暗紋的玉色緞袍,外披玄青竹葉紋大氅,腰懸銜花秋雁白玉佩,比起以往的觐見要講究不少。
多日未見,他仍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畫,容姿未因霧雨減損半分。
宋鳴珂忍住不去細看他溫和的笑顏,于幽幽燈燭下,攤開奏折,提筆勾畫。
“見過陛下。”他行了大禮。
“平身,”宋鳴珂眼皮也沒擡,淡聲道:“二表哥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霍睿言微怔,摸出一錦盒,雙手奉上:“前些天做了些小玩意,特來獻給陛下把玩。”
宋鳴珂眼角餘光瞥見,故意假裝沒看到。
餘桐生怕霍睿言尴尬,接過呈至禦案,卻仍遭她冷落一旁。
宋鳴珂埋首閱覽,實則半行字也沒看進去,內心深處恨不得大吼一聲——叫你不搭理我!我就擺架子給你看!誰怕誰!
指下毫尖點劃紛亂,如鬼畫符般,一如她忐忑的心。
殿外葉片沾雨,彙集後宛若落玉,滴答聲未停歇,對比出殿中異常的靜谧。
她“專注”于公務,并未當面打開查看他所獻之物。
他越是惶惑,她越是得意。
“陛下有要務在身,睿言先行告退。”
最終他沒再多言,禮貌道別。
“嗯。”
宋鳴珂偷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階前,心中失落感如雨彙成流。
他居然……沒哄她幾句?
就算她是“小表弟”,他也該給個說法吧?
寧願跑去踏春、讀書,也沒來瞅她一眼?
要是沒記錯,他是時候動身了吧?
說好的為君分憂呢?兄弟和睦呢?
生氣,生氣生氣氣!
于是,跟前的奏折,被她随手戳了硃批——呆瓜!
餘桐收折子時,不由得對那位倒黴的巡撫大人予以深切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