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疏落花枝漏下的流光溢彩,為短暫沉默渲染出绮麗與頹唐。
半盞茶時分後,晉王率先打破僵局,“陛下,春夜風涼,咱們先嘗嘗這道決明兜子,免得涼了帶腥氣。”
宋鳴珂從混亂不堪的記憶中回過神,起箸夾了一塊。
決明兜子形如頭盔,軟薄外皮下包裹嫩筍、鳆魚等,入口鮮甜美味,使人精神一震。
她不餓,只随意吃了幾箸,倒是貪戀果酒甜醇,多飲了兩杯。
她年方十三,不勝酒力,怕興奮之下說錯話,沒敢多飲;晉王寧王再老成持重,不過十歲出頭,淺抿幾口作罷;年紀較長的霍家兄弟則連連舉碗,談笑風生。
風送甜香,吹得人微醺欲醉。
宋鳴珂忽覺,不論前世或今生,少有讓她如此興致高昂的時刻。
明月清風,春花彩燈,有好酒,有良伴,舊恨也好,新仇也罷,何不暫且抛諸腦後,潇灑痛快一回?
最熟悉的五個“少年郎”,未加約束,大快朵頤,無話不談,從家事談到國事,乃至天下事。
廣袤天地,大千世界,有光明繁華,便有背後潛藏的暗湧流動。
宋鳴珂早已隐約感悟到,也許她上輩子所見的險惡與扭曲,僅僅為滄海一粟。
然而,目睹夥伴們神态磊落,言談中正氣凜然,她終究深信,他們的心志行動,将不負她煉獄歸來的期望。
保翠山巅,爽朗笑容中隐含的凜冽銳芒,成為永熙二年春最意氣風發的一道景致。
亥時将至,半山喧鬧聲散了半數,想必年長者陸續歸去,剩青年男女結伴游玩。
霍睿言見宋鳴珂言語漸少,眼皮下垂,知她困倦,悄聲道:“要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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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霍銳承與寧王在讨論拳腳功夫,滔滔不絕,正聊得起勁,宋鳴珂不忍心擾了二人興致。
“再坐會兒。”她一手支着下巴,努力眨眼提神,又往嘴裏塞了一箸鴨絲。
待發覺她打了個哈欠,寧王打斷霍銳承:“時候不早,我明日再向霍大哥哥讨教。”
“好嘞!”霍銳承又幹掉半碗酒,才起身命下屬準備撤離。
宋鳴珂與兩位弟弟同行,驚覺二人長高了不少。
相處日久,她深知晉王宋顯章好文,待人接物相對圓滑,對政務不感興趣,專注于雜學;而寧王宋顯維好武,為人機變,粗中有細,假以時日,堪當大任。
她暗覺一年來的鼓勵與提拔大有作用,滿意地拍了拍二人的肩。
沒走幾步,她忽感眩暈,身子微晃。
“陛下怕是倦了……”寧王眼明手快,扶了一把,“是否需要傳辇?”
宋鳴珂卻擔心山路與石階難行,正要推拒,霍銳承插話:“一來一回得折騰多久!若不嫌棄,我背陛下回去便是。”
宋鳴珂尚未回話,霍睿言搶出一步,“我來吧!兄長身上佩刀,又穿着護甲,易硌到陛下。”
說罷,背朝她半蹲下。
宋鳴珂被風一吹,酒意漸濃,渾渾噩噩,并未細想,乖乖趴在他背上。
軀體相貼,他的溫暖和結實于她而言,極其熟悉,沒來由蔓生出心安之感。
雙臂繞過他頸脖,圈在他胸前,因困頓之故,她肆意将下颌懶懶擱在他肩上。
他雙手托牢她的腿,緩緩站起,往山道方向走去。
興許怕她酒後難支撐,他步子邁得又快又穩,腳下如禦風,餘桐與兩名侍衛需小跑方能追上。
晉王腿腳不靈,霍銳承與寧王自是要慢下來多加照料,只一眨眼功夫,五人分成兩撥,距離越來越遠。
宋鳴珂被醉意侵襲,顧不上害羞怯赧,直接把小腦袋靠在他臉頰,瞬即感受到他肌膚的滾燙。
“欸,我是宋顯琛。”
她喃喃自語,身前少年大抵沒料她忽然蹦出這麽一句,頓時腳步一凝。
“我吃得少,不沉吧?”她鼻腔中哼哼有聲,宛如沒睡醒的貓。
霍睿言如被火烤過,周身滾燙,聞言一愣,笑道:“不沉,輕得很。”
宋鳴珂閉了雙眼,嘴上嘀咕:“不許笑話我!我……還有點胖,個子沒長起來,不好看,等我長大了……嗯,我可要颠倒衆生。”
她一番自我迷戀的醉話,逗得霍睿言忍俊不禁。
“真不騙你!你們跑到薊關那鬼地方!沒見着而已!”
她胡言亂語,語氣透着自得與不平,令他一頭霧水,無從應對。
只聽她小聲與他咬耳朵:“別去太久!不好玩!”
“是,我快去快回。”他被她的唇蹭得臉癢心也癢,飄飄然如登仙。
別說速歸,什麽都答應。
“……風大,沙子多,能把人臉劃破,什麽叫吹彈可破,我算是懂了。”
霍睿言只覺這番話莫名其妙,仿佛她真去過,身臨其境般。
“反正這輩子,打死我也不去……才不要看到那個有疤的家夥……先下手為強,殺了他!”
霍睿言糊塗了,有疤的家夥?先下手為強?
“誰……?”
他低聲問了一句,久久沒聽到回答,稍稍轉目,驚覺她已入夢,毫不設防。
她均勻的呼吸徘徊在他肩頸處,暖暖的,柔柔的,軟軟的。
這一刻,他已無力分辨心頭糾纏的滋味,酸甜苦辣兼之,仍教他嘴角勾起一抹愉悅弧度。
原以為,能成為頂天立地、雅正疏闊、心中自有天地的好男兒。
在她面前,他始終做不到胸襟開闊,依然計較旁的男子與她親近。
包括被蒙在鼓裏的兄長。
山路不比夜色漫長,他逐漸緩下步伐。
舍不得這只屬于他一人的甜蜜,過早消散。
生于京城侯府世家,師從武林名宿,低調學藝,他隐藏身份,行走于市井山林。
經歷過扶貧濟困的良善,也見識過燒殺搶掠的醜惡;受到過卑躬屈膝的迎合,也遭受過冷嘲熱諷的蔑視。
眼看漫山千燈随時間悄然滅了半數,他忽而明白,不論鬧市中的販夫走卒、處江湖之遠的俠客,還是居廟堂之高的王侯将相,他們或長或短的人生,恰如這璀璨燈火,終有熄滅之時。
而他,理當在燃燒最熱烈的年少時光中,為緊貼着他的小小女子,乃至為天下蒼生,照亮長不過一生的同行之道。
縱然黑暗長夜,山路崎岖,亦有未滅燈火伴他們一路。
花燈漸弱,月色如霧圍攏山野。
霍睿言身子微向前傾,背負睡得香甜的宋鳴珂,眺望時,眼神含混豪情壯志與甜蜜笑意。
他專心致志,小心翼翼走好腳下每一步,生怕驚醒背後軟綿的小醉貓,是以未曾留意,桃花林外那杏黃裙裳的窈窕身影。
那位小娘子拈花簪鬓,本就一身書卷雅氣的風姿,平添淡淡豔色。
她于春宵中候立多時,只為遠遠看上他一眼。
遺憾他沉浸在情懷與馨蜜中,渾然未覺。
…………
花朝節後沒幾日,因狩獵停辦,大隊人馬提前返回。
宋鳴珂重新投入到繁忙政務中,并于三月初抽空跑了趟北山。
又是一年好時節,暖風抖落悉悉索索的花雨,侍女來往穿梭,手捧錦衣華服、金釵翠钿、滋補藥材,紛紛往小庫房中送去。
宋顯琛因常年窩在院落裏,少見陽光,鮮少活動,外加胃口不佳,膚色如女兒家呈現瓷白,身子比起同齡少年略顯單薄。
他頭绾雙髻,簪了金蝶頭花,水色褙子柔美如雨後平湖。
修過的彎眉,描過的眼角,點脂的丹唇,宛若宋鳴珂前世十三四歲的模樣。
當着一衆宮人之面,他朝妹妹盈盈施禮,竟讓她恍惚出神。
待閑雜人等退下,宋鳴珂反過來向他下跪,被他擡手制止。
他淺笑搖頭,挽她的手,上下打量,如像端詳另一個自己。
餘桐領裁梅、剪蘭、縫菊、紉竹四名宮人端來茶水點心,退至廊下,為久別的兄妹騰出空間。
不知不覺,宋顯琛在北山呆了一年有餘。
起初,宋鳴珂每隔一月上山探望,其後太後謝氏常住于此,元禮定期以宮女打扮,掩人耳目來問診,她心下稍安,加上諸事忙碌,漸漸少來。
一來好讓兄長靜養,二來,她擔心自己老在他跟前晃,會讓他反複記起失去了什麽。
“哥哥最近可好?看氣息,比先前精神不少。”她拉他坐到花樹下的宣石上。
“書。”宋顯琛勉為其難發出單音。
宋鳴珂轉頭看廊外竹椅上擱着一卷書冊,猜出他近日在看書,心中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樂意讀點書消磨時間,總比像往年那樣悵然靜坐,看雲卷雲舒、花落花開要積極些。
她與他聊起春蒐,因瘴氣所致,只能舉辦花朝節盛會,并談及來年入夏後,計劃到奔龍山舉行夏苗。
“相信哥哥很快就好轉,屆時咱們換回身份,一起狩獵,你可不能輸給我!”
她笑時,眼中如有星河流轉,燦然生光。
宋顯琛似被她感染了,沉靜面容顯露清淺微笑。
宋鳴珂叽叽喳喳說了一陣,轉而去問裁梅、紉竹有關兄長的飲食起居。
這兩名宮人原為她的近侍,因兄妹身份互換,才特意撥來伺候宋顯琛。
前世,梅蘭竹菊四人忠心耿耿。
和親路上,年長的裁梅負責謀劃出逃之事,讓紉竹裝病滞留,趕往霍家報信;留剪蘭冒充長公主,她則與縫菊、餘桐護送宋鳴珂出逃,最終死在宋鳴珂眼前。
重來一遍,宋鳴珂對裁梅最為放心,遂把看護兄長的重責全數交予她。
“裁梅,他最近為何熱衷于醫書?治國理論沒落下吧?”
宋鳴珂想起定王愛花草,晉王喜金石、陶瓷等,寧王側重學武……要是宋顯琛來個學醫,她便真要瘋了。
“聖上久病未愈,大概受元醫官的影響,開始對草藥感興趣,閑來命人到附近采藥供他研究,但您送來的書冊,他……也有在讀。”
宋鳴珂不曉得該喜該憂。
尤其她折返而回,見兄長手不釋卷,捧一冊《普濟本事方》看得入神,甚至提筆做了不少标注,她心底飄起一絲異樣感。
那日,她陪他閑坐整整一下午,未再說上半句話。
緘默光陰,寸寸消解她的耐性。
原來,心中累積千言萬語,卻口不能言,很不好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