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夜幕如巨網罩向保翠山行宮,山上逐漸亮起的燈火,從零星幾點,到成百上千……折射出無數晶瑩光華,織就一片璀璨錦緞,将幽暗山林映襯成蓬萊仙山。
白日裏懸挂的千百盞燈被點亮後,宋鳴珂與宗親勳貴們盛裝華服,親自把備好的絢麗花燈逐一懸挂在最顯眼的大樹下,博得喝彩聲連連。
一時間,千燈映照,連天上明月也失了光彩。
“今夜過節,賞心樂事,大夥兒不必拘禮。”
宋鳴珂站在如靈蛇蜿蜒的燈輝下,龍袍似染了暖金,纖細身姿自帶沉着氣度。
“謝陛下隆恩!”
衆人齊齊謝恩,待小皇帝與親王們先行離開,方有序延曲折山道散步。
燈火輝煌,與紅綠花枝相映,老者飲酒品茶,文臣吟詩作畫,青年男女漫步花間,自是良辰美景不虛度。
宋鳴珂與宗親們小逛了一圈,談天說地,指點燈色,走走停停,漸行漸散。
霍家兄弟陪伴聖駕乃天經地義,晉王、寧王、餘桐等人緊随其後,踏上石階往山頂進發。
走着走着,寧王發現溪澗有魚,拉着晉王去撈。
宋鳴珂生怕二位弟弟夜間出意外,留下霍銳承和侍衛相護,自顧與霍睿言、餘桐及幾名仆侍繼續攀登。
她勞累了一整日,早已困乏,只是心血來潮,想着登高望遠,看一眼大好河山。
不料,登臨山巅時,所見僅餘行宮華燈。
由她掌控的山山水水,被月華勾勒的起伏銀邊,其餘大多淹沒在濃稠夜色中。
山頂上,以花草、鳥獸、魚龍為型的精致花燈輕輕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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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們四處巡邏,餘桐與另一名小內侍在石桌上擺放酒菜,又反反複複将早清理過的石椅重新擦了一遍。
“來。”宋鳴珂順了順氣,扯住霍睿言的袖子,拖他至道旁的桃樹下。
初綻桃花間漏下燈燭亮光,照得她小臉粉撲撲的,水眸忐忑中透露期待之色,檀唇嘟着,欲言又止。
縷縷火光朦胧柔光照亮了周圍景致,也柔和了霍睿言的心。
他意欲開口相詢,忽遭她揪住前襟,身子不由得往她的方向稍稍傾側。
她踮起足尖,仰首湊近他,吹氣如蘭……
他第一反應是——她要親他臉!
整個人傻掉了。
她貼着他耳邊,以他勉強聽得見的氣音,小聲道:“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哦!千萬別對任何人提起!事關重大!”
軟軟兩瓣唇,翕張之際,摩擦他的耳廓,若即若離。
熱流自耳朵湧起,瞬間流遍他全身,令他血液如沸,不能自已。
他似是聽懂了她所言,又似茫然不知所雲。
他的小表妹,要對他開誠布公了?要坦誠她是代兄執政之事?
該裝作毫不知情、大吃一驚?
還是意味深長對她說,早在秋園講學時已一眼認出她?
宋鳴珂猶豫片晌,因人矮力弱,幹脆擡手攀上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
“元醫官,是李太醫的門生,是自己人!”
“……”
還以為什麽天大機密!
霍睿言啼笑皆非,真不知該作何回應,卻聽她補了句:“你莫瞧不起他。”
“……?”
霍睿言一怔,這“瞧不起”從何而來?做百花糕時的兩句戲言?
他因元禮所備的“桃、竹、柳”猜中其邀約碰頭的地點,趁機取笑元禮女子裝扮堪比詩中美人。
元禮不甘示弱,嘲諷他說話泛酸醋味兒,又以擺放桃花的方式敲定日期。
二人皆知,宋鳴珂大難不死,往後受到的監視,将越來越密切,他們不便私下碰面。
公開場合,當着衆人面前交流,反倒不易惹人懷疑。
或許這略帶微妙的言辭,導致宋鳴珂産生誤解?
見她以期許眸光注視自己,霍睿言略一躬身,低頭湊到她耳畔,笑道:“陛下,我随口開了句玩笑,相信元醫官不會介意。”
歷來只有宋鳴珂主動靠向他,未料他為“保守秘密”,驟然貼近,灼熱氣息激得她一陣微顫。
她立足不穩,小手再度抓住他的衣襟,“你……不吃驚?”
“我猜到了。”霍睿言微微淺笑,眼神柔如水。
宋鳴珂讪讪松手,撅嘴:“哼!害我白說了。”
霍睿言心下大樂,仿如冒出數之不盡的小泡泡。
沒“白說”。
至少,他覺得,被喂了顆糖。
宋鳴珂後知後覺,發現方才實在太親密了些,頰畔紅雲起落,忙退開半步。
她咬唇自我安慰——不怕不怕!他不知我是晏晏!不知道的!
表兄妹傻傻杵了半盞茶時分,假裝賞燈。
花燈入目,卻于心裏幻化成多姿多彩的光斑;花飄幽香,也莫名滲透了絲絲清甜。
酒菜備好,二人挪步至石桌石椅處,正要落座,守在山道上的一名侍衛匆匆而來,“陛下,饒相千金請見。”
宋鳴珂心中大感突兀。
自重生歸來,因身份大不相同,宋鳴珂遲遲未與饒蔓如正面接觸。
饒蔓如為大臣親眷,與小皇帝又有“男女之別”,大晚上貿然請見,是否違背禮節?
“宣。”
她自知終有一日要面對故人,既來之則安之。
饒蔓如領着兩名丫鬟,穿花拂柳,款步而近。
她身着白底繡紫紅雲紋的錦緞褙子,秀雅中透着貴氣,拖裙繁花細致,風流旖旎。
雲髻缭繞,眉眼含情,眼底的端莊缱绻着嬌媚,她素手捧一松鶴紋漆食盒,盈盈下拜。
“陛下,聽說今日百花糕宴上,饒府所制的雪霞糕深得陛下眷顧,臣女又重做了一份,聊表心意,還請陛下笑納。”
宋鳴珂無視她端來食盒:“如此佳節良夜,饒家小娘子為何沒與佳偶共賞?”
饒蔓如微愣,神色乍露惶恐:“陛下說笑了,臣女尚未婚配。”
宋鳴珂猜出,她欲對自己示好,故意不解風情:“原來如此,依朕看,挑菜宴上,定王兄待你頗為體貼……”
“陛下請不要誤會!定王爺與臣女無任何瓜葛!”
饒蔓如雙眸驟現惶恐,不等她說完,急急否認,又補充道,“臣女失态了,懇請陛下見諒。”
宋鳴珂從她焦慮的明眸中捕捉到了淚意,暗忖她夜間手捧食盒面聖的勇氣,從何而來?
按照饒蔓如思慮周全、愛慕虛榮的性子,沒有把握的事,她會做?不怕丢人?
氣氛一下子凝結于尴尬中,餘人不敢吭聲,唯有夜風吹來半山的喧嘩之音。
“臣女……臣女散步路過,恰逢陛下在此,前來問安一聲,就、就不叨擾陛下與霍二公子敘話了。”
饒蔓如垂目,美睫難掩瑩瑩淚光,緊攥食盒,黯然福身告退,背影溢滿哀傷挫敗。
宋鳴珂心裏倒沒太多痛快之感。
前世恩恩怨怨,難分難解;但今生,饒蔓如并未做什麽大壞事……
三言兩語把一嬌滴滴的小娘子逼得快哭了,宋鳴珂于心不忍。
“陛下?”霍睿言見她久立無言,關切地開了口,“怎麽了?”
宋鳴珂嘆息:“饒家千金,似有不悅。”
霍睿言笑得無奈:“陛下一直未立後,朝中重臣皆看好這位饒家千金。而陛下那日狩獵前,特意阻撓定王與饒相商談,已令人狐惑;
“今日饒千金挑菜領罰時,陛下又扭頭關注她吃姜、念詩;甚至點評百花糕時,大力誇贊了饒家所呈的點心……這些細小的舉措,分明給予饒千金莫大的鼓勵。”
“我、我我……有嗎?”
宋鳴珂仔細一想,倒好像真有這麽回事。
冤枉吶!狩獵時特意叫走宋顯揚,是她的惡作劇;看饒蔓如吃姜,只為看熱鬧,想知道她如何應對;誇糕點好吃,是因為真合她胃口啊!
怎就成了……她這小皇帝相中饒蔓如?然後又嫌棄了人家?
萬一群臣聯合宗親,請求她将饒蔓如納入後宮,她固然能拒絕,可這豈不傷了饒相的顏面?
她一貫任性随性,坐上龍椅後戰戰兢兢,着實收斂了不少。
時日久了,得意忘形時,小尾巴便忍不住又翹起來,于是一不小心,惹事了。
宋鳴珂哭喪着臉:“這下麻煩了!該怎麽辦?”
霍睿言尚未接話,忽聞燈光與花海掩映的山道上,腳步聲近。
“陛下!”寧王興沖沖奔來,紫色袖口與袍角濕答答的。
身後的霍銳承則攙扶着晉王,步步上行。
寧王略施一禮,捧出一小小的琉璃瓶子:“陛下快看!我們仨逮到了一對會發亮的小魚!”
半透明的琉璃瓶中,悠哉悠哉游着寸來長的兩尾魚兒,因眼後緣到尾柄有一道明亮的銀藍縱帶,被腹部的紅色斑塊襯得十分醒目,乍一眼看上去,像會發光。
宋鳴珂原本愛煞了各種小玩意,這一刻卻提不起勁,只看了一眼:“你們三個人,捕了兩條魚,該怎麽分?”
“當然是獻給陛下。”寧王咧嘴而笑,日益俊秀的面容滿是鮮活之氣,率真坦蕩,讓她想起未中毒時的宋顯琛。
“那就謝謝六弟了。”宋鳴珂心頭煩躁未除,新的愁緒複至,随手示意他坐下。
晉王剛好迎上來,聽到二人對話,關切問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來,吃東西。”
霍銳承插口:“阿言惹陛下生氣了?”
霍睿言直呼冤屈:“我怎敢?”
“莫非……”晉王撩袍而坐,“與饒相千金有關?”
與霍銳承依次落座,寧王好奇問道:“四哥如何得知?”
“适才上來時,有位小娘子遠遠看到我們,當即繞道,瞧那身打扮,依稀是饒相千金。我見她以袖拭淚……陛下責罰她了?”
晉王素來心思細膩,觀察入微。經他一提,霍銳承與寧王對應朝廷內外的傳聞,大致明白了。
“我爹也常說饒相家的千金甚好,還有舒家……陛下何以讓後宮空着?先冊封幾位嫔妃陪陪您,不好麽?”霍銳承笑嘻嘻地向她使了個眼色。
宋鳴珂悶哼一聲:“一點也不好!你們快替我想想辦法,如何不露痕跡壓下此事,而不傷君臣和睦。”
“欸?定王哥哥好像繞她轉呢!”寧王雖小,也瞧出端倪。
宋鳴珂正因不願饒相扶持宋顯揚,才有了從中搗亂之意,但在兩位弟弟面前,不能暴露這小心思。
霍家兄弟與她相伴多時,自是猜出她的為難之處。
霍睿言沉吟未語,霍銳承則半開玩笑道:“陛下,此等事,超出咱們能力範圍,總不能替陛下娶了……”
“不!”宋鳴珂怒目圓睜,淚光泫然,反應尤為激烈,“你不許娶她!”
此言雖輕,卻斬釘截鐵,堅定異常。
恍恍惚惚,腦海閃掠過一模糊場景,和親在即的她,躲在一扇雕花木門後,雙手緊攥裙帶,瑟瑟發抖。
按捺不住好奇,她窺看屏風後,素色紗帳随風拂動,半遮半掩着兩副交疊碰撞的赤|裸身軀。
饒蔓如的嬌喃、宋顯揚的低喘、床榻的搖晃、皮肉的碰撞……跌宕起伏,于宋鳴珂而言,宛若淩遲。
偏生,那是她房間,她的床。
她那如癡如醉的二皇兄,嘴上柔聲呼喚的名字,卻非他的皇後,而是……
其身下逢迎的饒蔓如,有恨、有怨、有嫉妒,卻無絲毫震驚,仿佛理所當然。
哪怕宋鳴珂刻意遺忘,一旦念及當時畫面,她張口欲吐。
不論此生,饒蔓如歸屬何方,絕不能嫁給她的孿生兄長和兩位表兄!
“陛下……?”霍銳承顯然被她的激動吓到了。
宋鳴珂緊捏拳頭,顫聲道:“反正,大表哥!你、你千萬……千萬不可以!不可以對她動任何念想!”
霍銳承、晉王、寧王三人目目相觑,均不知她怒從何起。
凝望她立眉登目的怒容,霍睿言心底酸澀翻湧。
早知她待兄長不一般。以為經過一年相伴,她會對自己更偏重些。
難道……由始至終,他和她舉手投足間的小小親昵、眉眼交流時的小小悸動,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揣測?
夜月依依,燈影幢幢,花色融融,芳香幽幽,美酒佳肴卻在風裏漸涼。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剛吃了糖,馬上又吃醋,這個壞心眼的作者!
晏晏:啊?什麽糖什麽醋?我咋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