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節
青花茶杯,歪倒的桌子,散落的胭脂,打翻的胡椒罐。我們找了一個時辰才找到一家開張的店。木懷哲還穿着那身盔甲,老板娘的眼裏也只有害怕。
當人活得久了,也就不容易大驚小怪,木懷哲不會再委屈為什麽別人都怕他,我在這裏過了第八個夏天,對這種眼神也早已熟練地承認了起來。
湯面很快被端上來,端給木懷哲的那一碗險些因為手抖被灑出湯。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縷面,聞着鼻間的燒焦氣味被肉湯的香氣侵占。
我想起木懷哲說,身處戰時,真正強大的人是能夠吃下飯的人。他這樣講給剛剛入伍在吃飯的時候嘔吐的小兵聽。
“你想要個女兒還是兒子?”
“嗯?”
吃着面,他突然問我,我的嘴裏還有口剛剛咬斷的面,我一邊嚼着,一邊想着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他先給我解釋了一番說:“我想着你一直說不想養兒子,是不是想要養個女兒。”
兒子還是女兒,兒女雙全比較好吧,我這樣想着。但是,如今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早了一點,路上還盡是鬥笠,團扇,風車玩具。我咽下口的面,說道:“如今不是好時候,我們都還潦草地過着,幹嘛要給兒女一個機會受罪。”
他看着我,想了想說:“世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時候。”
是啊,可如今是連活命都艱難的時候。
“可現在是頂壞的時候。”
“那要看你怎麽看了,對我來說算是頂好的時候了。”
自然,他可是剛剛攻下一座城池。
我問他:“下一步要攻打雍州皇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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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停戰。”
神說,停戰,于是就停戰了。風溫熱草猖狂的夏天,又迎來了那樣一段日子,招兵買馬,養精蓄銳。
走在吃完湯面回家的路上,我跟木懷哲提議說:“我們要不要放慢一些步子。”
他問我:“飯後散步?”
我搖了搖頭。
“不是……我覺得我們進展的太快了……談到孩子……之類的。”
他停下來,看着我說:“我不覺得我們進展得很快,到目前為止,你只對我笑過九十三次,加上你笑我說荊州話那兩次。”
我一共對木懷哲笑過多少次,我不記得,跟我不記得我說了多少次對不起一樣。
神說,他不覺得我們進展得很快,于是我們的進展就如他覺得的不是很快的飛塊地進展着。
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在他的懷裏醒來,吃他覺得好吃所以夾給你的菜,看着知府的管家來告知他去談家國大事在家裏盼着他。聽他講哪裏有好風景,品鑒他排隊好多個時辰買來的點心,站在院子裏看他給盆裏的花換新土。多希望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啊,我默默的數着我對他又笑了多少次,數給他聽:
“三十四次。”
他糾正我說:“是三十五次。”
“哪有,明明是……”明明是三十五次,我又對他笑了一次。
撩撥花香的微風,撫摸屋檐的陽光。又是一個平常的一天,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是一個好天氣的日子,前日還從豫州傳來了攻下城池的好消息。
吃過早飯一個多時辰的時候,木懷哲被梅子珒拉出家門去演練如今又冒失地回來,跑進屋子裏,手裏拿着一只花裏胡哨的燕子風筝。
他說要帶我去放風筝,我一邊由着他拉着出去,一邊笑着抱怨:
“都夏天了,放什麽風筝。”
“夏天怎麽了,有風就能放風筝,夏天也有風。”
有風就能放風筝,夏天也有風。有道理,他說的好有道理,嘴角的笑意都是夏季的微風吹起。
我們去了離着知府家很近的一片空地,梅子珒正站在原地等着我們。
他跟梅子珒一個人拿着線輪一個人拿着風筝在風下奔跑。
我站在一旁看着,燕子風筝被人拉着,被風催着,最後自己在天上高興地飛着,潇灑飄逸的身姿讓人忍不住仰頭駐足觀看,看得人突然想生孩子。
風筝就那樣飄着,梅子珒喊着:“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木懷哲就不停地轉動着手裏的線輪。
風筝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過分自由,過分渺小,在天空中随意的畫着Z字形漸行漸遠。
我疑惑地低頭看着遠方的那兩個人,看着他們随着話裏的大動作,我猜他們争執了起來。我走過去,看着他們不停的關注那個線輪的行為,我猜他們在互相推卸責任,到底是誰忘了把線頭綁在線輪的軸上。
兩人争着争着,突然不知道誰推了誰一把,然後誰又不肯吃虧的推了回來,然後他們就這樣一來一回的扭打了起來。
我走到他們身邊,低頭看着扭打着已經倒在了地上的兩人。兩個男人打架就是那麽純粹,就只是為了那根不知責任在誰的線,他不顧着他年齡小,他也不顧着他……
“你不要傷着他。”
我的話擾亂了梅子珒的動作,他遲疑了一瞬,被木懷哲用手肘鉗制住了脖子。
木懷哲一邊用力地阻止着企圖逃脫的梅子珒一邊眼裏帶着莫名的笑問我:“你在關心誰?”
誰身上有傷誰知道。
微風吹過草地,吹來了腳步聲,我們三個人都警覺到了,轉頭看過去。
那是一個穿着灰色的破麻布臉上髒兮兮的大概到人腰際高的孩子。
我猜他是因為看到那天上的風筝才好奇地跑過來的。木懷哲和梅子珒兩人好面子地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四個人都大眼瞪小眼,沒人說話,直到那個孩子母親喊着他的名字跑過來,一邊跟我們抱歉一邊把不情願離開的孩子拉走。
我猜,那個孩子回家去必定不是放風筝的。因為如今還是山河破碎的戰時,因為如今就是頂壞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活得比以往更要艱難。
那個孩子身上的泥土有規則地粘在袖口,胸前,膝蓋處。我猜那不是在泥土地裏打滾和朋友們玩的結果,那是搬着什麽髒兮兮的貨物勞動的結果。
我呆呆地看着那個孩子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有人提議說:
“我們回去吧。”
木懷哲這樣說,我跟梅子珒就跟他一起回去。
跟他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奢侈的幹幹淨淨,衣擺飄着香氣,和知府一家人一樣平平常常。
不像百姓,在很多理論體系的歷史裏留不下名字,只要生下來就是頂壞的時候,國富強稅務繁重,國打仗他們先遭殃。
那個孩子渴望風筝卻又自己自覺不敢開口的樣子印在我的腦海裏,讓我憂國憂民了起來,可是晚上,在床上把注意力放到木懷哲身上我又忘掉了。
我躺在他的懷裏,看着帷帳,聽他說着:“你就是我的風筝,我仰頭看着你,我的手裏只有一根細線,我患得患失,我向上蒼祈求有風,我又向上蒼祈求無風。”
話裏盡是我每日長存的那種不安全感。
我轉過頭問他:“你不是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嗎?”
他說:“人對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就會相信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就會信神。”
“你對我沒有把握?”
“你對我太好了。”
“就像你對我一樣?”
如果渴望,就去索取。如果渴望,就去乞求。
他說:“我會一直對你好,你會嗎?”
我遲疑了一瞬,說:“當然。”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木懷哲喜歡說當然,肯定的語氣,話裏卻盡是虛張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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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木懷哲說要給我刻一個木兔子玩具。我跟他說:
“我又不是孩子。”
他說:“怎麽不是了,比我矮的個頭,白嫩的皮膚,還有……”
“你閉嘴!”
我訓斥着他,截住了他向下看的目光。
就這樣,我知道我會有一個木兔子玩具,我等着那一天,等到身上要多添一件衣服的時候。
等到那個時候的又不知道那一天,我着急地問他:“你什麽時候能把我的木兔子玩具給我啊?”
他不說話,不回答,卻突然問我:“你喜不喜歡毛毛蟲?”
一個毛毛蟲,無非就是找一根長木頭,畫上一刀一刀的,刻出兩個眼睛,比起木兔子可是簡單得多,我這樣想着,配合着他真摯的詢問的目光,忍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
他一邊問我,一邊陪我笑着,一邊弄癢我。
我一邊笑着,一邊躲着,一邊被他堵在窄榻的邊角裏。
他把我堵在牆角,狡辯說:“我對你的愛,不在刻的木頭裏。”
我問他:“那在哪裏?”
他用行動回答,他說對我的愛,在他之後證明給我看的半個時辰又半刻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