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簿家村是沿海邊的一個小漁村, 這裏早就變成農家樂主題村落了,家家戶戶要麽做民宿, 要麽開海鮮飯館。
風中吹拂着鮮甜的蒸海魚氣味, 小風卷卷尾巴,用充滿期盼的眼神看着鐘意。
但院長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拿了一根青園送他的迷榖樹枝,想着小簿的樣子, 在漁村裏七拐八拐,最終在某個巷尾,敲響一扇緊閉的大門。
開門的, 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滿頭銀發, 聽到鐘意打聽“在鲲肚子裏住過的人”, 驚訝地都站不穩了。
“我們家是有個老爺子, 活了一百多歲了,早些年特別喜歡和人講故事,說自己在一條鲲肚子裏面呆過!可是誰信呢?!都以為是老糊塗呢!”
老太太把鐘意請進門, 還走進廚房,要兒媳婦給貓兒拿條魚出來, 再給客人沏茶。兒媳婦一臉狐疑, 只覺得這是騙子。魚什麽魚,大家都一起喝白開水好了。
老太太給鐘意講老爺子的事。
那還是九十來年前,還在打仗,她的姥姥姥爺都在戰亂中沒了。他舅舅跟着漁船出去打漁,再也沒回來, 大家都以為是死了。
大約十年前, 這舅舅突然回來到這個小漁村了, 自稱是小簿。這裏早已物是人非, 還好找到了她這個外甥女。
舅舅離開時還少年,回來時白發蒼蒼。每天都站在大海邊,“鲲啊,鲲啊,”那樣地叫着。但大家都嘲笑他,說這個老頭子是喊“困啊,困啊,”年紀大了,腦袋不清楚呢。
實際上,舅舅回憶起以前的事,講得太過離奇,沒法讓人相信。
比如他說打仗,他能把恐懼的感覺描述得清清楚楚,還能講出來炮彈炸下的樣子。
可講到被魚吃到肚子裏,他又一點也不害怕的。
“我們一起喝酒啊,”他反反複複強調,“從國內的茅臺、女兒紅、老白幹、到國外的波爾多葡萄酒、XO、人頭馬,近百年來,有商标的還是沒商标的,我都喝過的”。
根本不會有人信他。
是怎麽到鲲肚子裏的呢?
那天,在好藍的大海深處。
他還年輕,聽到遠方渺茫的炮火聲,輕輕唱起了歌,緬懷逝去的父母和家園。
前面游過來一條大大的魚,他從來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魚。
“你這麽難過,不如讓我吃掉你。”那魚兒竟然開口說了話。
“好啊。”小簿痛快地答應了。
小簿一點都不害怕,進到了黑黑洞中。
“被吃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只是你這裏,也太暗了吧。”他甚至還在挑三挑四的。
于是鲲給他做了一盞燈。
“喂,你這個年輕人倒是麻煩多。”
藍色的路燈照在年輕人的臉上。
“對了,你喝過酒嗎?我好無聊,你不無聊嗎?大海這麽大,一點故事也沒有。”年輕人又開始挑三挑四。
于是鲲開始到處尋覓那些漁船,大口吞掉一個個酒箱子或者酒桶,偶爾也會吃人,通常都是長相兇惡的海盜或者走私犯,這些人,一瞬間就會滑到小簿所在的位置後面,再也看不到了。
小簿只是乖乖地坐在路燈下,靠着堆成山的酒桶,用小刀在木頭上劃來劃去,削出一個酒杯。“鲲,你也來喝一點吧,嘗嘗看。”他舀起一杯酒,潑在腳下。
于是鲲醉了。它搖搖晃晃,任身體颠簸,鲲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還飛在雲朵裏,魚兒在四面八方穿行。小簿也喝醉了,他夢見騎在鲲的身上,飛在家鄉上空,沒有一點點硝煙。
舟山群島的魚生很好吃,北冰洋的也好吃,但還是西太平洋的最好吃,特別是月亮魚,吃起來有一點點嫩核桃的味道。以前物資貧瘠,嫩核桃已經是小簿在陸地上吃過的最美味東西了。為了身體需要,小簿也需要吃點綠油油的海藻,讓鲲吞進來。
鲲也會把小簿放在舌頭上,一人一鲲看看日出。霞光萬裏,鲲的身體像彩虹,照得水面如油畫般。
有一天,小簿說:“我的家鄉,戰争應該停止了吧。”
“是的,你老了,小簿,”鲲說,“你可以回到家鄉了。”它知道,自己想念天上的雲朵,就像小簿應該會想念他的家。葉落歸根,就連妖怪渡劫也會選老家。
在一個清晨,鲲把老簿吐在了海邊,天津附近,那個簿家村的邊緣,就自行離開了。
“喂,那是老爺子瞎編的故事啦,還有你這個年輕人,騙人怎麽騙到我們家呢?!說能看見鲲,”老太太的兒媳婦終于受不了了,一臉狐疑,“這世界上哪有怪物?媽!不要讓這種莫名其妙的人進家啊!還要給人家講老舅的胡話!”
“我也去了鲲肚子裏啊,我還看見了小簿的幻象呢,”鐘意忽然道,“二十出頭的年紀吧,頭頂上系了一個布條,穿着麻布上衣。長得很俊,笑起來有酒窩呢。”
“诶?”這下老太太更驚訝了,她不管兒媳婦的拒絕,站起身來,“我舅舅正是這樣的長相,其他人都不記得我舅舅年輕的樣子呢……快來看看我舅舅吧。”
翌日。
百餘歲的老簿和他一家人,跟着鐘意,一起來到了海邊。
誰也解釋不清楚,鐘意和小風為什麽會在鲲肚子裏看到他年輕時的幻象。可能是老簿太想他了,那留在鲲肚子裏的殘餘意念就生了效吧。
上古神獸吃過太多奇怪的東西,肚肚裏發生什麽都有可能。時光回溯有可能,意念回溯也有可能。
“怎麽就得痛風了呢?您快聽聽醫生的話,忌忌口吧。”見到老朋友,老簿跪在地上,笑着拍了拍竹筏子。不能讓其他凡人看見,鲲又變成了這副模樣,但老簿能看到鲲的原型。
“我比那會兒更老了,”老簿說,“老得不成樣了。”
他有些自卑。說話都更啞了。
“小簿還小呢,才一百多,”鲲嘟嘟哝哝,“比我小個幾千歲,還是小朋友呢。”
在老簿家人耳中,只能聽到竹筏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兒媳婦翻了個白眼:“騙子。”
“哈哈哈,說得沒錯!您還小呢!”鐘意對老簿這麽講,老簿笑起來。
海風輕輕吹拂。
“小簿,你回去後,有沒有戀人?”鲲忽然問。
小簿年歲太大了,根本不願意遮遮掩掩了,在他生命裏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了:“你不是知道的嗎?我喜歡你呀。怎麽會有戀人?”
他又問:“那你呢,你又沒有戀人呢?”
鲲忽然沉默了。
“我很孤寡。”
鲲試探着問:“那你還願意回到我的嘴巴裏嗎?我很想你。”
小簿扭頭和家人說話,年歲太大,說得斷斷續續,耳朵又不好,說得很大聲:“我,能跟鲲走嗎?反正我年紀太大了,留在家裏,什麽也做不了!拖累!鲲這裏,又暖和,又柔軟,我老寒腿!我喜歡!”
話音一落,在老太太和兒子、媳婦面前,那條巨大的竹筏忽然變成千裏之大的魚,浮光璀璨,垂翅若雲。魚鄭重其事地扇扇翅膀,開口道:“求求大家,讓他跟我走吧……”
在家人們還在震驚的時候,鐘意幽幽道:“小簿可以和家人經常見面。因為鲲得了甲亢,需要每月複查抽血……”
那條大魚帶着老簿游走了。
海洋表面平靜,就像方才什麽也沒發生過。小媳婦早就吓得坐在沙子上,驚愕地看看遠處,又看看鐘意。
她和鐘大夫手裏一人一顆晶亮的珠子。是鲲吐出來的。
一顆珠子算是給小簿家人的禮物,一顆珠子算是給鐘大夫的診費。
鐘意不知道那個珠子是做什麽用的,在鲲走之前還叭叭叭給他算了算賬,說單算診費不夠,還需要被吞到他肚子裏的誤工費,于是鲲又吐給他一瓶看不清标簽的老酒,說是自己的私屬珍藏,最好喝的一瓶。
在抱着一大堆東西回家的路上,鐘意思來想去,又給白先生發了條微信:
“白先生,孤寡的妖怪多不多?我未來上線個妖怪紅娘業務,您說合适不合适?”
白先生沒有回他。
“呼,還是高高的天空看着舒服,活這麽大才知道,秋高氣爽是福氣啊。”
畢業半年了,同學聚會,挑了個周末,在帝都的一個花園式酒吧裏,吃飯時能看到天上星星。
其實鐘意挺不願意來的,但是小彭這只孔雀自從做了孔雀後喜歡上社交了,非得要鐘意陪他。于是他坐在角角裏,低着頭吃飯。
同學A道:“是啊,前幾天覺得天空重重的,出門都喘不過氣!咱們這邊還好,聽說有些國家的人,還會得肩頸病啊!那些個醫院都塞滿人了,按摩師根本不夠用。現在可算是沒事了。”
同學B道:“那個專家團隊叫什麽來着?”
同學A:“葛專家團隊?這你也能忘啊?你看這酒吧裏挂的小旗子、貼的小貼紙,都是葛專家的頭像啦……”
同學B:“好家夥!還真是!我今天沒戴眼鏡出來,我看滿大街的小腦袋,還以為是梅喜喜周邊呢!”
同學A:“梅喜喜現在也太火了,聽說她的黑粉全都變成腦殘粉了,之前黑得越兇,現在就會越喜歡。的确啊,《白日見妖》太好看了,像她這樣又正能量又有號召力的偶像也很罕見!是不是啊簡菱?”
大家都知道簡菱喜歡梅喜喜,以前還會有人諷刺一兩句,現在完全不會再有了。
簡菱咳了咳:“是啊,我們小梅最近在勸全娛樂圈明星好好納稅,超厲害的,那些大佬好像被洗腦一樣,噼裏啪啦地排隊補稅去了,聽說有個大佬自願補了一個億,因為态度良好,從輕處罰。”說完她看了眼鐘意,想起在首映禮上發生的事,很奇怪的。但鐘意就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埋頭吃東西。
張木森忽然問:“鐘意,你現在生意怎麽樣啊?”
大家靜下來了,誰都知道這倆人湊在一起,有些氣場不和。早在念書時,鐘意是學霸,張木森就喜歡針對他。兩個人一起入職帝都愛寵醫院做實習生後,鐘意被炒了,張木森還會在群裏說怪怪的話。
鐘意根本沒聽見。他正在專心對付前面的一塊排骨,排骨煎得又香又酥,他吃得渾然忘我。
張木森有點尴尬,但很快找到狀态。
“怕是不怎麽樣吧!前兩天,物價那麽奇怪。大家對經濟擔憂,生怕經濟吃緊,養寵物的人數正在下跌,”他也夾起一塊排骨,放到自己碗裏,“大城市嘛,可能受影響不大,小地方比較明顯。”
呵呵,鐘意還是愛寵醫院的榮譽顧問。可是胡院長只叫他來過一次,後面就跟忘了這個人似的。
這說明什麽?虛挂的頭銜,根本不作數啊。
他沒注意到,其他同學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鐘意,你手機響了。”彭夏推了推鐘意,後者這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除了吃過河底撈,這應該是他吃得最貴最好吃的一頓飯了。苦日子過得太久了,習慣性節儉,每一塊排骨都不想浪費。
畢竟聚餐是AA制,他也花了錢的。
點開屏幕,竟然是葛老師慈祥可親的臉:
“小鐘啊,那什麽,太不好意思了,最近大家都在宣傳我、表揚我,我實在是受不了這種虛名啊!”
鐘意捂了捂屏幕,站起身來,出去接視頻。
但是他捂晚了。
大家全都看到了。
“都不知道鐘意跟氣象專家關系這麽好呢,葛老師好尊敬他啊……”
簡菱小聲說:“還跟梅喜喜關系好呢,誰敢信?”
張木森的臉跟吃了苦瓜一樣難看。
鐘意走出去,松開鏡頭:“沒事沒事,您就受着吧,您也挺辛苦的。”葛老師還得費力氣編話,把這種離譜的事情講得科學一些,挺不容易的。
葛老師:“我們團隊還領了一筆獎金,我們部門讨論過了,雖然金額不大,但還是應該給你。你那邊總要買大器材,一定會用得到。”
這倒是。
領胡前兩天來做了核磁共振,好開心的。又有大妖怪想做B超,可是他已經買不起了,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葛老師樂呵呵的:“桂苗……桂苗你來吧,你不也有事情要和鐘大夫說麽。”
鏡頭中出現桂苗的圓圓臉。
桂苗跟鐘意說:“鐘大夫,不知道您有沒有看到今天的育兒頻新聞,算了您肯定不會看的……我直接跟您說吧,就是最近,我孩子姥姥家,春米市啊,許多小月齡孩子,一到晚上就哭,從十二點哭到淩晨五點。育兒專家都在研究呢。”
“有人說是腸脹氣,但我覺得不像。我家寶以前也有過腸脹氣,怎麽可能掐着點,從十二點整開始哭呢?還掐着點,五點哭完?”
鐘意哦了一聲:“還真是,這種問題我得去看看。”肯定是在鬧妖怪。
桂苗聲音輕快:“可不是嘛,您可是醫生!”
鐘意:“是這個理!”
桂苗又試探問:“對了,您白天不在,我打了您辦公室電話,應該是那個助理小朋友接的。我聽聲音,他好像給那個愛哭的崽崽放了春米市的哇哇哭新聞視頻。您後來回家了嗎?”
鐘意:“什麽?我還在外頭。”
桂苗深吸一口氣:“您快回去看看吧,萬一那孩子被一整座山的藍寶石憋窒息了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