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山海寵物醫院西側, 有個倉庫。此時倉庫木門搖搖晃晃,裏面發出“嘩啦嘩啦”一陣動靜,過會兒, 又是“嘩啦嘩啦”一陣。
哪怕是隔十幾米的街上, 都能聽見醫院裏面珠寶玉石墜落的聲音, 惹人遐想。
鐘意看到街道辦幹事小崔站在門口,墊着腳向裏頭望。
“不好意思,裏面有小貓亂抓,可能碰翻了什麽東西。”他解釋道。
小崔納悶:“寵物醫療器械?還有寶石做的嗎?你聽這聲音, 跟翡翠撞擊一模一樣。”
“貓玉石保健床的動靜。”鐘意不動聲色地胡編亂造。
快步走進醫院,“铛”一聲反鎖大門, 鐘意扭開倉庫門,震耳欲聾的“嘩啦啦啦”足足持續30秒。
室童手舉着個平板, 播放着春米市嬰兒夜哭的視頻, 站在倉庫最高的箱子上,一臉懵地看着表情如大難臨頭般的鐘意。
在他面前的是個類似金字塔結構的寶石堆。底層墊着大量藍寶石, 像熠熠奪目的湖泊。再往上, 估計因為貔貅君短時間內大量哭泣, 淚水被哭淡了,轉成為一層透亮翡翠。金字塔尖尖的部分暖白如玉,顆顆橢圓明淨, 晶凍淬煉。
貔貅君的四只肥嘟嘟麟腳戳在那玉山包外頭,随着哭泣一顫一顫, 上氣不接下氣。
它又嗷了一聲, 這回, 從頂上冒出一堆蛋白石。
“快!快關上視頻!”鐘意疾步往裏走, 先被這一地滑溜溜的石頭絆倒了, 臉磕在金字塔山上,白皙的皮膚印出一大坨紅色。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有一點點體會到掃晴娘的難處:如果貔貅君動不動就吐錢産寶貝的話,那洞府的确塞不下啊,可能睜開眼睛,枕頭邊就有硌呼呼的珠寶啊!
鐘意把貔貅君從金字塔堆裏挖出來,往它嘴裏堵上了個奶嘴。單手揉着臉上的紅印子,道:“室童,你在幹什麽?不怕我扣績效嗎?”
室童很正經:“院長,我正是怕本月業績不夠,才讓它這樣哭的,你這陣子花錢太多,就像做公益一樣了。”
“以後不許讓客戶哭業績!再窮不讓客戶哭!”鐘意下令。
他又是給掃晴娘打電話,掃晴娘竟然完全不在乎:“哭就哭去吧,哎呀煩死了。你們還想帶他去春米市?去吧去吧,你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幫你們搞搞科研是應該的。我忙着生小掃帚呢!
手機一歪,錄到掃晴娘邊上圍了一群同族人,正給她加油鼓勁:“哎呀哎呀,看見掃帚把了,再加把力!”
鐘意鼓勵一番,挂斷電話。
夜涼如水,寶石璀璨。院長拿出了個麻布袋子,往裏面塞了一大堆寶石,為了怕摩擦産生劃痕,用一些幹草填充上。還塞進去鲲之前吐出來的那顆晶亮珠子。
昨天,他問白澤關于妖怪紅娘的事,白先生都沒有理他。
白先生應該還在纏綿病榻中,這體質也太差了,鐘意想。
雖然覺得妖王什麽也不缺,但還是送一些禮物吧,叫赑屃物流送去。
幾個鐘頭後,巨大的龜殼扛着一麻袋亮晶晶的珠子和一鍋噴香的炖老母雞,消失在清平鎮的無人街道上。
鐘意又回想起自己在鲲肚子裏做的那個夢,他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荒謬。那個夢好逼真啊,可救自己的虎斑貓怎麽會是白先生呢?白先生根本不可能那麽可愛的,還會伸小舌頭。呃,白先生伸小舌頭?可真讓人毛骨悚然!一定是自己腦洞開大了。
他走進屋裏,蒙上貔貅君的眼睛,放到卧室搖籃裏,才靜音點開春米市的娃娃哭新聞視頻。
春米市是一座二線城市,熱熱鬧鬧,人口繁多。這座城市又以豐富的夜生活為特色。
可如今,夜來了,這繁華的街道上連個撿垃圾的流浪漢都沒有。商場和店鋪自覺打烊,街燈關閉。這是為了給正在遭難的全市小朋友們提供純黑的、純安靜的睡眠環境。
如果說春米市建立在荒郊野嶺,都會有人信。
凄凄一陣風吹過街道地面,掀起兩三張不知從哪掉落的紙。每張紙上,都手寫了這首詩: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往來君子念一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家中神明瞧得見,
娃娃天天睡得香。
無論是電線杆還是街邊的牆壁,又或者公交牌廣告,到處被張張紙貼得滿滿當當。每一張都用不同的字跡,寫下這同一首詩。有的紙貼了許久,泛黃薄脆,有的紙是新的,上面墨跡還未幹涸。
層層疊疊的夜哭郎詩歌像魚鱗一樣覆蓋了城市的角角落落……
專家一本正經解釋道:“我們懷疑是城市的水質問題,導致了媽媽母乳出現問題,從而導致孩子們的夜哭問題。”
桂苗的媽媽,也就是孩子熊靜的姥姥“啪”得關掉電視,抑郁道:“淨瞎說……我們孩子最近都在喝奶粉!”
第二日。
“我回來啦!”桂苗在屋外敲敲門。熊靜她姥姥開門,看到外面是孩子媽,驚喜地迎進來。
女兒自從變成了氣象功臣,街坊四鄰都覺得有面子,心說孩子以後肯定忙,沒想到這就回來了。
桂苗偏了偏身子,跟人介紹:“媽,這是……我朋友,鐘醫生,他抱着的是他的寵物,沒事哈,蠻乖的。”
熊靜她姥姥本來覺得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孩子莫名其妙的,還抱了個奇怪東西,用襁褓裹得嚴嚴實實。一聽說是醫生,笑容立刻寫到臉上,趕緊給人家倒水:“鐘醫生來了就好,現在我們這邊,特別缺好醫生。”
桂苗仔細端詳她:“哎呀,你看你的眼睛,都快成熊貓眼了!”
熊靜她姥姥:“全市人民都有熊貓眼,待會兒你出門看看。”
孩子姥姥講,這幾天,一到半夜十二點,整個城市就像打開了一個莫名的開關:“嗚哇嗚哇嗚哇……”從各大小區、各個區民樓到各個幼兒托管宿舍,傳來此起彼伏的哭叫。小孩子肺活量極大,聲音穿透力很強。哪個地方都會有小孩子。他們這麽一口氣哭起來,一個又一個的,弄得整座城市的人都睡不着覺。
桂苗的娃娃熊靜,來到姥姥家後第三天就加入了夜哭大軍的首次集體大哭。孩子從那時起連着夜哭了一星期,他們這一家人,屬小朋友的眼圈最黑。
鐘意看了一眼,小娃娃已經睡着了,眼周黑得像塗上了一圈眼影。
“我爸呢?”桂苗問。
熊靜姥姥:“上公園了,他們老頭子都聚在一起抄詩呢!”
桂苗:“這麽有雅興?”
熊靜姥姥:“雅興個什麽啊!都在一起抄那個夜哭郎的詩啊,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辦法,說是每天抄上三百篇,貼在大街上,這麽弄一個月,孩子就不會哭了!”
正說到這裏,門口傳來一句大聲責罵:“有的孩子爺爺簡直是不配做爺爺!自己抄不完的詩,竟然還要偷別人的,寫上自己孩子名字!”
桂苗喊了一句:“爸!”
熊靜姥爺這才發現女兒回來了,家裏還來了客人,一下子換了副表情,又和顏悅色起來。
桂苗問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熊靜姥爺氣不打一出來:“今天,我們這群老頭子都在寫夜郎詩,有個孩子他爺爺說自己字醜,說要學習學習我們的書法,其實是偷了好幾張夜郎詩!我說我怎麽越寫越少呢?!後來大家發現了,也晚了,人家早都加上自己孩子名字了。”
桂苗尴尬地笑了:“雖然那人偷東西不對,但是夜郎詩這個東西,到底有用嗎?這個辦法,你們是從哪裏聽說的?”
熊靜姥爺:“我也不知道從哪傳出來的,但是現在世道這麽邪乎,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
熊靜姥爺喝了一口水,跟桂苗和鐘意講:聽說這孩子到時間不睡覺,是因為春米市的人得罪了一種神明。所以大人要多寫寫、多張貼這種詩,請求神明寬恕。大家還傳起這種神明的形象,傳得有鼻子有眼。
“聽說這個神明,是個小孩子,一般圍着個肚兜。”
話音一落,鐘意就看向坐在沙發上規規矩矩做會議記錄的室童,其他人瞧不見他。他心想這也能撞衫啊。
室童聞言一怔,睜大眼睛,垂頭捏捏自己的紅肚兜。
娃姥爺:“對了,還戴着個瓜皮帽。”
室童撓撓自己的瓜皮帽。
“塗着大紅臉蛋。”
室童跟鐘意對視,這娃娃火力壯,臉蛋每天都紅似蘋果。
娃姥爺:“還聽說拇指那麽大,根本長不高!他嫉妒所有的人類小孩子,才想鬧得他們睡不着覺,讓他們長不高!這個壞神明叫室、室什麽玩意兒……”
鐘意:呃……
室童跳起來:“誰在誣陷我?氣死我了!我現在還用擔心長不高嗎?我每天都在吃長高高大補餐!按時監控骨齡!”桌子上一小堆招待客人用的瓜子山,都因為他的暴怒,噼裏啪啦地滑坡了。
鐘意一把薅過室童,揉在自己懷裏。維護員工清白,是他做院長應盡的本分。
他斬釘截鐵地:“桂叔叔,你們肯定搞錯了,你們說的這個神明,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娃姥爺看了眼桂苗:……這醫生好奇怪。
桂苗:“嗯,鐘院長說得對,你們信他。”
室童本來委屈得小臉一皺,看到院長竟然這樣公然為自己辯護,感激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發出嗚嗚的聲音。
白澤剛剛結束了一個視頻會議,喻亮給他拖進來一個大麻袋,還有一只高壓鍋。
白澤:???
喻亮想笑又不敢笑,繃着臉道:“剛剛門外有人喊我收快遞,我一推門,根本看不見人。低頭一看,好家夥,是赑屃!這個活了千年的老家夥,後背上放了這些東西。”
“赑屃,好歹也是龍的崽子,馱碑神獸,能背負三山五岳呢!您猜它怎麽說?”
白澤怎麽會知道。
他也是極難得看到助理笑成這個樣子。
喻亮:“它這麽說的:這三山五岳,根本用不着我背,那些石碑杵在地上,好端端,也不需要我的庇佑。我不如發揮自己的強項,做些有用的事。鐘大夫建議我做個妖怪物流公司,我覺得甚好。”
喻亮學它拖着嗓子,模仿地惟妙惟肖,又拿出一張單子來:“這是快遞單,您簽個字,我還要還給人家赑屃呢。”
單子上面寫着:
赑屃物流
單號BX000005
喻亮:“您有沒有什麽東西要寄的呢?”
白澤本來要說沒有。
喻亮正要走出去,白澤忽然想起什麽,從兜裏掏出個東西,用袋子裹了裹,說讓赑屃寄給鐘意吧。
是他的毛毛。在鲲肚子裏時,鐘意睡了一覺,脖子上的羽毛就消失了。
等人走了,白澤才打開高壓鍋,裏面有一只噴香撲鼻的老母雞。再打開麻袋,滾出一地各種各樣的漂亮寶石。
附一張紙。
白先生:
祝您早日康複。
一點點小禮物,不成敬意。
您最忠實的但口感肯定是最差的:食物鐘意
看上去的确很忠實,很用心,那麽多寶石,也挺貴。妖怪們沒有不喜歡亮晶晶寶石的,因為它們蘊含了天地靈氣。
白先生抖抖麻袋,從角上又滾出來一顆圓圓晶球,他把晶球放到桌子上,裏面出現鐘意的影子。
喻亮這會兒又進來了。看到晶球後驚訝地不行:“這不是水精嗎?!我都幾千年沒見過了,一般來說,妖怪們只把它送給愛侶或者家人啊,因為能起到遠程監控的作用。天啊,鐘大夫竟然把這個送給你了。”
白澤看到鐘意站在一個黑而寬闊的街道上,不知道是什麽城市,夜晚沒有霓虹、不點路燈。年輕醫生抱着貔貅君,低頭看着表,渾然不知有人正在看他。
夜風吹起鐘意的額發,他的眼睛幹淨而濕漉,像某種懵懂的小動物。
鐘醫生輕輕讀秒。
“十、九、八、七……貔貅君,您現在感覺如何?”
懷裏的貔貅君喃喃道:“我好困呀……我可能快要睡着了。”
“五、四、三、二、一、零……十二點了。”鐘意把秒讀完。
“我好悲傷!啊!我好絕望!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我好想哭!”貔貅君的臉緊緊皺在一起。他的措辭能力在這一時間上了一個臺階。
旁邊沖過來一個年輕女人,眼疾手快,把貔貅君挂在耳朵上的一個布兜兜展開,任藍寶石噼裏啪啦地往下掉,掉了一會兒,又變成翡翠。
大家已經對貔貅的眼淚習以為常了。
鐘意:“所以,其他小朋友都會感覺到悲傷。”
他聲音疑惑。
喻亮在白澤身邊樂不可支:“哈哈哈,我剛進門看到一地寶石,還以為是鐘大夫斥巨資買來送你的,原來是貔貅的眼淚啊!”
白澤冷冷地看他一眼。
盯着喻亮,把雞肉舀到碗裏,大口大口地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