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直下
方随進入了秦家老宅的書房之中。
秦臨淵已經三年多沒有來這裏了,秦羨魚也從不用書房,但是秦家的傭人還是會每天打掃這裏。
方随覺得頭疼欲裂,只想要找個地方安靜的坐一會兒,于是他便向着書房的酸棗木大書桌走去。
秦臨淵的書桌并不似這個男人往日的華麗,幹淨得近乎是樸素。桌面上只有兩個相框,一個相框之中有四個人的合影,其中兩個少年都大多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另一個青年大約二十出頭,而被他抱在懷裏的那只眉目剛剛張開,只能看出三四分和照片之中的白衣少年的相似,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罷了。
方随看了一眼相框之中的照片就已經将相片之中的人認出了三個。秦臨淵,秦羨魚,沃森。而另一個少年的手搭在秦臨淵的肩膀上,方随并不認識他,只是覺得有三分莫名的熟悉。
那照片有些年歲了,照片之中的秦臨淵還眉目青澀,然而卻頗有幾分眉眼動人。鬼使神差的,方随伸出指尖輕輕的觸了觸相片之中的白衣少年,嘴角也不由自主的揚起了一抹微笑。
他驀然想起那天從馬場回去,他本來是想要搬去公司住幾日的。男人把他寵壞了,受不得一點委屈,更勿論那委屈是秦臨淵給他的了。然而等他回到家中,看到的卻是秦臨淵坐在餐桌旁在靜靜的等他。
桌上擺着的都是極為尋常的菜式,糖醋排骨和白灼西蘭花,油焖大蝦和蛋花湯。那些菜的賣相并不怎麽好,平日秦家的餐桌上,哪怕是一個煎雞蛋,如果煎得不圓的話都是絕對不允許上桌的。所以方随一眼就能夠看出來,這些是秦臨淵親自下廚的。
餐桌旁的男人正在低頭讀一本書,是一本日本人寫的骈文,雖然和六朝時候的華麗相比稍微寡淡,但是消磨時間尚可。橘黃色的燈光映在秦臨淵白玉也是的臉上,褪去了平日的三分睥睨,暖意融融的樣子,一下子就讓方随心軟了。
算了,和他較什麽勁呢。
方随暗嘆了一聲自己癡傻便坐下靜靜吃飯了,那天的事也就這樣的揭了過去。這是他們這些年漸漸磨合出來的相處方法,秦臨淵會寵會哄樂意讓步,而方随也從最初的暴烈變得漸漸平和。很多一觸即發的矛盾就這樣被秦臨淵輕描淡寫的帶過去,和最初的一年的會鬧得滿城風雨截然不同。
方随長得實在是漂亮,如今他輕撫相框淡淡微笑的情景簡直可以入畫一般。
忽然,他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的收回了指尖,伸手撚着自己拂過秦臨淵的少年影像的指尖,方随緊緊的抿起了嘴唇。
慌亂的将目光轉向秦臨淵的書桌上的另一個相框,仿佛能夠減輕自己臉上的熱度和心悸。另一個相框之中并沒有相片,只是一行清隽的行楷——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轼的詞,被認認真真的謄寫在雪浪箋上。大概是因為歲月侵蝕,雪浪箋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黃色,然而卻被人仔細的收藏在相框之中,仿佛封印一般的被擺在時常能夠看見的地方。
方随跟了秦臨淵三年,他是能夠看出來的,那樣清秀纖細的字體并不屬于秦臨淵。秦爺的手腕很細,但是他的字卻是霸道張狂,鐵畫銀鈎一般的仿佛被嵌入紙張之中,張牙舞爪的仿佛要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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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清涼的語句跌落在唇齒,泛起些微的酸澀。忽如其來的一陣心煩意亂,方随擡手将那個相框扣了過來,自己也趴在了冰涼的書桌上,用額頭貼着沁涼的桌案,方随想要從混沌的心緒之中尋找一絲理智。
他對秦臨淵的态度越來越奇怪,而他的流景才離開兩年多而已,他卻已經越來越少的想起他了。
秦臨淵。方流景。
方流景。秦臨淵。
這兩個名字就像兩把利刃,一把插入他的腦子,而另一把則插向他的胸口。前塵和今事反複拉扯着他的理智,方随想要看清自己的內心,可是卻總像是有什麽東西隔着一樣,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看不清楚。
就在這個時候,書房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
一個人悄無聲息的走進了秦家老宅的書房,熟門熟路的走向了秦臨淵的書桌,卻愕然的發現,他原本看上的地方卻早就被人占了。
方随并沒有睡着,他只是想在書桌上安靜的趴一會兒。那個人的動作雖然輕,但是方随還是發現了。
不可能有人能夠随意闖入秦臨淵的書房,方随在聽見腳步聲的時候就驟然坐了起來。他的眼神沒有一絲睡醒過後的迷茫,只是因為方才的姿态,他的眼角不自覺的飛出了一段水紅。
來人看見他醒了也沒有絲毫亂闖被抓住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的對方随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微微停頓了一下,那個看着三十多歲的男子像個孩子一樣狡黠的一笑,而後才說道:“我是任平生。”
任平生,“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任平生。
方随輕輕的閉了一下眼睛,用這個微小的動作掩蓋了眼底的銳色。他不疾不徐的站起了身,緩緩的握住了那個人伸出的手。
臉上的微笑無懈可擊,語音語調也絲毫聽不出被方随壓抑住了的敵意,方随恰到好處的對那個人微笑,而後說道:“陶先生說笑了。”
十多年的老照片裏的人他或許沒有辦法一瞬間就認出來,可是自己苦心揣摩了許久的角色原型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方随無論如何不會認錯。
他沒有辦法認錯,眼前這個自稱任平生的男子,就是他如今的這部戲的原型——陶君灼。而秦臨淵書桌前擺着的相片之中那個眼生的少年也是他,即使已經時隔十多年,即使少年原本棱角分明的臉也開始刻下了一些歲月的痕跡。
和秦臨淵與沃森不同,眼前這個男人并沒有特別受到歲月的優待,他的臉就像是每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樣,眼角有着淡淡的痕跡,身上也并沒有穿着和他身份相配的服裝。巨大的登山包和沖鋒衣讓他顯得有些落拓,更有一些風塵仆仆的味道。
然而,那個眼神方随不會認錯。很多次觀察陶君灼的照片,那種對世界躍躍欲試的眼神始終都震懾着他。方随看着陶君灼的照片,甚至會覺得自己應當和這個成為朋友的,因為他們太相似了。多少次對鏡自視,方随都在自己的眼睛中看見過那樣的眼神。
——即使這個世界對我們并不友好,但是卻也不妨礙我們去征服這個不太友好的世界。
——我唯一害怕和擔心的事情,并不是我将要遇到多少艱難險阻,而是我配不上自己曾經受到的那些苦難。
兩個人對視一眼,就能從彼此的眼神之中讀到這樣的訊息。過分的相似很快就在方随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即将被連綴成一線,然而他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被揭穿了男人也并不在意,肆意一笑,他輕輕扶起被方随扣倒的相框,有些懷念的摸着上面的字跡,一邊撫摸一邊說道:“沒騙你,我媽沒改嫁之前我是姓任的,就叫任平生。”
說着,陶君灼便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方随,上上下下的将方随看了一遍,他才笑道:“沃森眼光不錯,你還真的是挺像我的,哈哈。”
方随張了張嘴,卻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就在這個時候,沃森推門走了進來。
“少自戀了,任,你哪有方那麽帥。”
德國人戲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陶君灼被損了之後有些不忿的聳了聳肩,而後卻釋然了一樣的拍了拍方随的肩膀,居然附和道:“說的也是,哥還真是沒你帥。”
陶君灼并不像是方随一樣的滿腹心事,和他相處起來反倒是自然而然。反觀沃森,一向八面玲珑的大導演意外的自己感覺到有些尴尬。窺破老友的秘密的滋味兒并不好受,沃森真真的悔恨自己嘴欠還腦補。
幹巴巴的笑了笑,沃森對方随說道:“休息好了麽?開拍了。”
這話說得客氣,可是不傻的人都知道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方随自然不傻,對書房內的兩個人示意了一下便走出了房間。
助理看見他出來,盡職盡責的湊過去彙報方才他才得到的重磅信息——因為成年陶君灼的扮演者意外骨折,所以劇組選擇換人了。而換上的那個人正是陶君灼本尊。
劇組裏的人全是見識到了沃森的瘋狂了。因為一個賭約而拍電影,拍攝過程中大膽換角,而被換上的那個人居然是本尊——這是電影還是紀錄片?一個門外漢真的能挑大梁?
沃森雖然瘋狂,卻也不是不管不顧的。他在下了決定的那天就想好了對策,和編劇商量了一下,沃森加大了少年陶君灼的戲碼,并且要求方随從陶君灼的十六歲演到二十六歲。
沃森的目的是為了減少陶君灼本身的出場時間,卻誤打誤撞的将方随從配角推到了主角的位置上。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方随的經紀人都快要欣喜若狂了。只是,方随靜靜地回想着方才書房中發生的種種,忽然就覺得心被一塊大石頭壓住,讓他喘不上氣來了。
真相就在他的面前寸許,可是方随居然不敢去追尋那個所謂的真相了。
他的幸福是泡沫,終究有坍塌的那麽一天。而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