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破鏡
炎夏難起的風吹得再是舒适,可也吹不散這對兒師兄弟結伴而行的尬悶氣氛。
顧長卿偷瞄一眼身旁一言不發的人。他承認自己對顧望舒的成長毫無關心,以至于自己這師弟都已經二十有六,早就過了成長的年紀,才發覺他竟已經長這麽高了。
他對顧望舒所有的印象似乎都停留在二十六年前的暴風雪夜,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狂風呼嘯得泯滅衆生般可怖,六歲的他在忽起的一片慌亂吵鬧聲中驚醒,來不及套上棉襖便聞聲跑至觀門,凍得哆哆嗦嗦,在風蕭的恐懼中吸着鼻涕于人群中擠着尋師父,卻見師父脫下本是會用來裹住自己的大襖,在寒風中護着個無聲的嬰童。
那嬰童渾身連着發絲都是雪白,被凍得發着死人的青,手裏死死攥着顆銀鈴铛。又沒做哭聲,害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原來,你也可以長大的啊。
顧望舒陰沉着臉,顧長卿越看越入神,目光也就不知不覺中更為熾烈,這叫他實在是忍無可忍抑聲罵道:“看什麽看。見我慘相心裏暗爽了不是?我說怎麽突然改性惺惺作态說要送我。”
長大雖是件好事,可就這性子實在太差,随便說句話都像在放屁,惡臭。
顧長卿翻上眼白撤回視線,心想。
兩人打小陌穿着近路,顧長卿走得靠前,斜轉過去見總鎮府門前圍了一群佩劍的之人,本是疑惑怎會有人敢在總鎮府門前鬧事,再看上幾眼,卻瞬間忽覺得不對勁!
顧長卿當即轉身徑直推開身後還沒拐過彎的顧望舒,措不及防被他直接怼在牆上,撞得後背生疼!還沒等顧望舒破口大罵,竟被這人直接捂了嘴!
“顧長卿我操……唔唔唔娘!唔!”
“別做聲!”顧長卿奮力按着蹦跶得跟條旱地魚似的顧望舒,這時候才切身感覺到他确實是長大了,長得太大,控制不住。
“安靜待着!這事态不對!”
顧望舒使了老大勁才把嘴上這張混着檀香紙灰味的大手摳掉,熏得差點背過氣去,靠在小陌轉角的牆邊喘着粗氣用氣聲喊道:“知道了!用嘴說不行嗎,上手做什麽!”
果不其然,不遠處一輛二乘黑鐵馬車徐徐而來,車廂包銅飾物不多,車主定不是什麽貴族達官,但單從這車駕氣場風範,看得出也是位非同一般的顯赫人士。門前幾十位劍客見車駕駛來随即分列兩側,連總鎮府門前一向如石獅巋然的把衛都被這架勢看得兩眼躲閃,不由捏緊刀柄。
顧長卿與顧望舒躲在側後小陌中,眼看馬車停下,從上面走下個氣勢淩人,高大嚴穆的佩劍之人!
兩人同時駭然呆立原地!那人不正是,蘇東衡!
見蘇東衡還是那般一身正氣,帶着勝者從容不迫,客氣微笑與門外兵士低語幾句,再見那兵士趕回,以拱手軍禮回敬,道:“将軍繁忙,姚大人可得一見。只不過按規矩需卸下佩劍,還望蘇宗主理解。”
蘇東衡再揚嘴角輕笑道:“影門劍客劍不離身乃為規矩,既然如此,反正此行也不是來叨擾大人的,倒不如諸位直接将人帶出來,免得麻煩。”
人……?什麽人?
顧長卿回頭看向顧望舒,本是擔憂他再見蘇東衡難抑苦憤,哪知顧望舒神情逐漸驚恐不安,再到憤怒,以至于根本顧不得眼下雙方交涉直接闊步沖了出去!
顧長卿趕緊趁他再惹事生非之前眼疾手快将他拽回,怒道:“沖動什麽!看不見他們都配着劍嗎!還想去送死嗎!”
“是阿娟……他想帶阿娟走!”顧望舒失聲道!
“不行!不能讓他再帶阿娟走,蘇東衡就是個瘋子,會折磨死他的!!!”
“顧望舒!你先冷靜!”顧長卿再将他扯回小巷深處,強壓聲調!
“你讓我怎麽冷靜!”
————
“你知道他……你……”
顧長卿死死按着顧望舒的胳膊将他抵在牆上,說到底還是他的力氣更勝幾分,卻是清晰摸得到薄衫下因怒抖得厲害的身子。
或許不只因憤怒。
與此同時,總鎮府玄鐵門随一聲長久悶響,開個完全。
淩亂中見得府內兵甲魚貫而出,腳步聲整齊劃一可撼天,銅黃甲子滿是精神抖擻,分列兩道将影門的人圍個團圓。末了,才從最後緩步行出個身着水青紗袍的綽約男子,不緊不慢搖着羽扇登出,身後還跟着個垂頭不語的少年。
姚十三攜一雙含情杏眼立在高階之上,眼角含笑俯視這群甕中劍客,流淌出的全是輕蔑漠視,還是在被窺見的邊緣,流轉成一汪清泓。
“蘇宗主見諒,十三一介文士無縛雞之力,甚懼冷刃。既然蘇宗主不願卸劍來見,那我們也就只好如此将就,就這樣談吧?反正人也已經給您帶來了。”
蘇東衡視線饒有興趣在這無聲亦為善誘的美人大人身上打了轉,随後颔首一笑,擡眼間閃盡兇險藏匿眼底。
“那還多謝姚大人給我們這群江湖游客賞面,既然如此,人我帶走,此事也了。”
“不行…!不行!!”
顧望舒在牆後急得發瘋,怎奈就是掙不脫顧長卿,前方喧鬧也聽不清他離得遠的憤恨怒吼,目眦盡裂眼睜睜看着影門幾人拾階而上去拉阿娟的胳膊,少年吓得不輕,一勁兒向後縮着,眼下卻無人能替他一擋。
顧長卿看着也急啊!他又怎會不知道蘇東衡是個什麽樣的人,阿娟逃走後再落入他手中會是什麽下場,但眼下是總鎮與影門劍宗的對峙,此時摻手恐怕是落得個兩邊皆要得罪,只能靜觀其變……
“顧長卿……你盡早放了我,趁我出手之前……!”
——“住手!”
姚十三一聲震吼,一向溫潤如玉的小大人忽然間如此動怒,別說是躲在角落掙吵那兩人,就連日日相守的益州軍護衛都明顯一怔,更不提那幾個率先沖上前去抓人的。
“我說要交人了嗎!不分青紅皂白膽敢在這總鎮府內、我姚十三面前搶人,蘇宗主,您這是否有些太過肆意妄為?規矩何在!”
蘇東衡短暫一愣後啞然失笑,倒也未受懾般喚退那幾劍客,從內懷中掏出張紙。
阿娟見了頓時是面色青白,哆嗦起來!
蘇東衡展開紙張豎到面前發笑道:“姚大人,這一紙賣身契,白紙黑字,正是您身後那小子的。在下只不過來尋回恰好跑丢至大人府上的東西,大人有何理由偏要阻攔?”
姚十三卻充耳不聞般只搖着扇轉向阿娟,眼角中轉着玩味意,溫笑起問:“你是想留還是要走?”
阿娟退了半步,怯生回道:“可他拿着我的契……按國法,私藏奴隸乃是重罪,大人您……按例必須交我出去的。”
姚十三嗤笑,眯起眼輪道:“我是問你怎樣想,跟着你家道長這些時日,還沒學會動些主見吶?”
“我……”阿娟彷徨中将頭埋得極深,攪着手指悶不出話。
“那些罪不罪的不需你擔心,若你想留,我是出加倍的價再買下你的,或是……直接生奪毀紙的呢,都是不需你想的。小子,盡管給我個答案。”
蘇東衡難得受此冷落蔑視,險些藏不住怒,只道是将嗓音壓得極低沉聲道來:“姚大人,我可沒有再轉賣他的意思。阿娟,給我滾過來!在外這麽久,也該玩夠了,看盡世間新鮮事物了吧?做奴的得了好便忘了本,不是這世間道理吧?”
[為奴的人得了好便忘了本]
這話,還真他娘的耳熟能詳。
姚十三橫出羽扇攔住猶豫踏步的阿娟,煩躁侵了眉頭,甚是漂亮一張精致臉上起了漪。
他沒再回頭看那不争氣少年,只冷言道:“最後問你一次,去,還是留。”
衆人皆是噤聲。
“阿娟!!!”
“呃哈……!喂,顧望舒……!”
顧望舒一口咬上顧長卿小臂,也不知道是跟艾葉待久了怎麽急了都學會咬人了?狠是一口咬得顧長卿意料之外驚恐縮了手,這人便趁機尋空鑽了出去,直是沖進人群之後!
顧望舒不顧禮節揮手撥開人群大吼:“阿娟!你回去!”
蘇東衡劍眉輕挑,歪頭看向身邊顧望舒,得了願般開心笑道:“小阿舒,終于肯出來見我了?不瞞你說,我此程雖為接我家小奴,更是想再見你一面呢。上次一別,都沒來得及……”
“阿娟!別犯傻,我叫你回去!”
哪知顧望舒根本就沒理會他!只全心喊阿娟回頭!
顧長卿見狀沒了法子,只能也跑上前去,刻意隔在蘇東衡視線中間,硬生切斷他那令人不适看向顧望舒的目光。
在阿娟面前,攔他的人,奪他的人,與護他的人。他确實茫然不知所措的,在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衆人之間噙住下唇,伸手解開脖頸上裹纏的紫绫。
一圈圈,一層層褪下之後,露出曾經長時間被束頸圈而留下的觸目驚心的紅痕!
阿娟慢慢挪下幾層臺階,眼中含不住的淚在對上顧望舒發自內心焦急擔憂神色後,再是忍不住奪眶而出。
少年在顧望舒面前緩身跪下,在他瞬間失神惶恐直視的視線中滑下,以額頭觸地,行了大禮。
“阿……娟…”
顧望舒不敢低頭看他。仿佛已從這動作中預判到他将會說出什麽來。
“阿娟,承蒙主子收留照顧。大恩大德,唯來生得以回報。阿娟一生為奴,烙印刻在身上洗不掉,再做不回人,這輩子也就這麽爛了。不願再連累諸位,有違主子期望,還請望您……就此忘了我。”
少年久跪後起身,再是沒回過頭來。
兩人擦肩而過時風帶動少年頭後發帶飄揚,似有似無撩撥了顧望舒的手腕。卻是相互心照不宣,誰都沒能鼓起望向對方的勇氣。
阿娟在蘇東衡得意笑容中被挽進懷裏,推進那二乘馬車之內,落了幕簾。
顧望舒木然低首,看地上阿娟跪過的位置留下枚巴掌大的小木牌。
刻着個漂亮的娟字。
“何苦……要做此選擇。”
人群未散,蘇東衡坐在馬車內,隔着薄紗簾幕隐隐看着顧望舒彎身下去拾起個東西,又瞥向身側畏畏縮縮老實蜷着的阿娟,兩指夾起他身上海棠紫水波绫衣。
“他給你買的?确實好看。”
少年惶恐回頭,于馬車滾滾木聲掩蓋下,片刻猶豫後,發瘋了似的脫解起衣裳。
姚十三原地臉色發白眉頭攥得生緊,以至于兩側兵士全都盯死他們軍師眼色,做好随時抽刀搶人的準備,卻是隔了好半晌,才聽他譏諷一笑道了句:“回去吧,反正他自己選的。沒意思得很!”
人性還真如難圓破鏡,摔碎只需瞬時容易,可若再想使其重圓,難免割得修整之人滿手傷痕。費盡心思重整的鏡面,還留下粗糙難看疤痕不說,反倒更為脆弱得一觸即碎。
道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徒留期望招致絕望。
姚十三收盡眼中陰邪化成惡念。那還不如就放任其碎成萬瓣啊!一個人不夠,他要這個俗世…不只俗世,他要這天地,都陪他一同摔得粉碎!這才是真的有趣!有意思!
怨戾到了嘴角,卻成個最坦然的笑。
“道長,算了吧。”
他搖羽扇而下,走到顧望舒面前仰視道。“自我放棄的人,神仙也救不了的。”
顧望舒愕然回神,看着面前收放自在游刃有餘的大人,明明為了阿娟這般草芥人物敢動官兵抗國法,卻又能毫不惋惜拱手送出。比起羨煞他識時務者為俊傑,能屈能伸的幹脆性格,更多的則是對這如此強大難撼的心态莫大的畏懼。
“道長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妖可禍世,妖是您引來的,也是您弄丢的。您可得,擔當得起這責任來。”
姚十三好意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