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不辭
顧望舒嫌棄瞥了一眼,扒拉開他那不安分的爪子嫌棄道:“又不是沒了你活不下去,誰要你陪,明明從來都是你一廂情願的跟着!天色暗了,我要整理出行了。”
顧望舒話落拔腿,走上幾步,忽聽得艾葉在後邊喊他。
“望舒啊。”
這一喚聲音不大,更像是隐着心緒而彷徨的呢喃。
顧望舒回首向他:“怎麽了?”
艾葉眯起雙晶潤桃花眼,笑道:“沒事,叫叫你。”
“有病。”
***
益州城今夜降了雨。雨勢雖然不大,但逢炎夏這淅淅瀝瀝的黏膩感着實不舒服。
顧望舒随手斬了幾個雨夜趁亂的煞,歇的時候尋個屋檐坐下,撣過身上雨水,忽然覺得肚子餓。便想都沒想随口說道:
“艾葉,我餓……”
了。
應他的只有雨聲拂亂。
顧望舒自嘲笑了笑,摸上腰間酒壺。哪知取下來倒了倒才發現是空的,出門之前又忘了填。
這才發覺自己好像還真是恃寵而驕,平日裏艾葉總會怕他夜半饑餓揣上幾張餅,再填好酒。他好像只用帶個身子出來就行,很多時候似乎連腦子都不用帶,甚至于警惕也不用。
于是本為尋常平凡夜,就此漫長成了無盡長夜。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顧望舒帶着一身倦回了屋倒頭就睡。阿娟才起了床,本是打給自己淨臉醒神的一盆水直接端給了顧望舒,老實蹲在旁邊看他主子簡單洗了塵,又鋪好褥子才退了出去。
顧望舒奇怪着怎麽沒見到艾葉,不過實在困倦,他這本性難移的估摸着又是去哪兒玩耍尋樂,便也沒再多想倒頭就睡。
再睜眼時,都已經申時一刻了。顧望舒确實沒想到自己能睡這麽久,急急忙忙整了衣冠推門而出,陽光耀眼一時睜不開,扯着嗓門大喊着:“阿娟,阿娟!”
少年連忙從屋後跑過來,抹了把額前忙活出的汗,笑眼盈盈應道:“哎!主子,什麽事兒?”
顧望舒在這空蕩的院子裏環視一圈,奇怪問道:“你知道艾葉去哪兒了嗎?打早上回來就沒見着他,到底是哪兒這麽好玩,能這般樂不思蜀。”
阿娟一愣,眼神中漫上比顧望舒還疑惑的色,反問道:“啊?主子您問我?艾葉大人昨晚跟您前後腳出去的啊,就再一直沒回來。我還以為您知道……”
“诶?主子,主子!你去哪兒啊?!”
[——“我好累,想好好睡一覺”]
頭腦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嗡”的一聲炸開。
他那是在說謊!
可……為什麽要這般不辭而別!明明先前還好好的不是?
他又能去哪兒,那凄風慘雨的夜,一個離了他就會處處被人追殺的妖,他自己能去哪兒?!
顧望舒來不及多想,拔腿沖出門去!
顧望舒跑得急,才跨出府門正撞見姚十三的車駕停在門前,這才踩着木階下車的美人大人提着下擺小心踏上平地,還沒等擡頭,險些被慌張淩亂的顧望舒撞個正着。
連車駕前提刀的護衛都是措手不及,刀刃下意識提了一半。
“顧先生,什麽事啊急成這樣?不會是哪裏又鬧了邪祟?”姚十三扶着推木階的小厮肩頭,蹙緊杏眸,略顯擔憂問道。
顧望舒連忙擺手道歉,語氣中難免夾雜藏不住的焦慮:
“恕貧道莽撞,驚擾大人。沒……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出去,尋個人。”
姚十三搖了搖羽扇,颔首道:“無礙。那就望顧先生早些尋到想找的人,畢竟暑月天熱,這外面啊,可不好過的。”
顧望舒草草客套謝過大人,又是快步跑了出去。只留姚十三立在府門前讪然一笑,自言一句:
“還真是個情深意切。”
顧望舒在樓宇間跑的飛快,向着阡陌小巷搜尋,心頭好似被雙無影的手捏緊,疼得快要炸開。
此刻才恍然明了,原來哪有什麽一直維系的兩人羁絆,都只是艾葉單方在努力。
無論于生活習慣,作息,喜好這種小事,再到拌嘴,争吵,甚至于誤會,無一不是他在忍讓,偏袒自己,以至于時間久了。
都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于是顧望舒自然而然忘了艾葉其實是個在這世上存了千年的妖。忘了他見過山見過雨,見過百年梧桐千年風雪,也忘了他本是帶着一身不馴傲骨,就如同繡谷林中絕境裏面對死亡也從容不迫淩然正氣那一站。
那是野獸融進骨子中的尊嚴。
他從不屈服于任何人。
可就是那樣的他,卻為一抹月光停了腳步。
心甘情願将弱點毫無防備盡顯于自己,掏空心思讨自己歡心,為了不被自己讨厭,為了能留在身邊,不假思索的屈服賣乖,甚至于……
顧望舒此刻覺得自己就是個世上最沒人性,罪該萬死的壞人。
可自己就是打不開心門信不得人,在他無數次的推開心門透出一絲微光後,無一不回被那抹暖陽刺痛而驚恐無措。随之而來的疑忌揣測,斷定那妖只是想拿自己尋開心,他只是想利用自己活命!
他可是昆侖聖山集三界靈氣養育的妖啊,一身寧死不屈的傲骨,就算有假,也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顧望舒為何會想到這些,只因他突然發現,這茫茫人海比肩繼踵中,他根本無處可尋,無從下手,更不知道……他能去哪裏。
自己好像一直都沒真的對他附以關心,就只會一味受他的好,心安理得覺得他再不會離開自己。以至于現在才明白,從來都是艾葉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找得到自己,聽見自己的聲音,而反過來,自己什麽都察覺不出!
他目光一冽,朝某處躍下。
顧長卿這時候正在條幽深小陌祭着張紙符查陰煞,帶着群人一個個專注集中心無旁骛的,忽然頭頂出乎意料飛下來個人,誰能不吓得當場破防驚叫出聲?
好在顧長卿是個心态謹微的,雖然也是吓得不輕以為是突然沖出的什麽妖邪來,不過倒退半步定睛看了眼前這熟悉身影,才終是難掩怒氣罵了出來。
“顧望舒!大白天的裝神弄鬼幹什麽!”
顧望舒心急如焚的來不及解釋,直接沖身過去邊大聲喊道:“顧長……師哥,尋妖鈴借我一用!”
顧長卿趕緊捂住自己腰間銅鈴,警覺發問:“做什麽,法器是說借就借的嗎!這附近我都才查過,沒有妖的!”
“艾葉……艾葉不見了。”
“什麽意思…?!”顧長卿眉頭一鎖,神色頓時凝重。
“阿娟說他昨夜開始就不在了,至今未歸,也未曾說過要去哪兒,甚至蒙騙與我說是要休息才沒一直帶上他,我……我得把他找回來……呃!”
話還沒說完,竟被顧長卿箭步跨來一把擒住衣領!
“說什麽?你說你,在這敏感時期,把個大妖弄丢了?”
顧望舒目光閃爍,匪夷所思看着眼前異常憤怒的顧長卿,甚至朝自己揮出拳來!他緊着咬牙閉眼,尋思他該不會這大庭廣衆之下又犯那瘋病……
然而拳頭并沒有如意料之中落在臉上。
顧望舒睜了眼,看咫尺距離握得青筋凸漲的拳,有那麽一瞬間甚至希望顧長卿揍下來,痛快打他一頓。
“都別停!繼續查!我有話要與你們師兄說。”
他聽得顧長卿在強壓怒意喝退衆人,連尾音都帶着極低壓迫的微顫。
“你明知他不會傷人,為何比我還激動?”
顧長卿發狠撒手,攘得顧望舒一個崴栽。
“是你這樣想,我不是。你信得過他,我不信!”
顧望舒拍整衣領,在顧長卿如此殺氣壓逼下不帶一絲退怯挺身應道:“我當然信他!屢次救了我命的人,伴我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自然不懂!顧長卿,算我求你,幫我找……”
“尋妖鈴找不到的!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孽障……知不知道現下讓他跑了,你,我,要承多大壓力!”
顧望舒被顧長卿打斷了話,茫然無措且費解的看着他眼中滿目業火。他知道顧長卿在拼命壓抑着什麽,只是不懂為何會突然如此激動。
“不試試怎知尋不到,再說他跑了,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顧望舒……你真當神霄宗的人寬宏大度才不與你計較的嗎?那日談議是我以性命與整個清虛觀的名譽相擔才替你保下艾葉!沒叫你因包庇大妖被讨伐重處!你現在又讓他走了?你可知道金川無名大妖已離這益州愈發接近,兩日後我們與神霄宗就要前去堵截應戰,這關頭……你跟我說,他跑了?他一個刻意隐匿妖氣的大妖能去哪兒,連你都不知道,我怎能不往壞處想!”
隐匿妖氣?顧望舒被他講的雲裏霧裏,又什麽性命相擔的……
“什麽意思,尋妖鈴怎會找不到他?你又是替我擔了什麽莫名其妙的…!”
“顧望舒你不會不知道,他本不該是這般羸弱的妖吧?自打第一次從益州抓他回來時,尋妖鈴便摸不到這大妖的氣息,既為大妖為何妖氣幾乎全無?我一路懷疑他并非真被我生擒而是主動跟随而來,這猜測到了他獨身逃出末淵樓時應了驗……他若不是有特殊法子能遮掩妖氣,那便是曾受過挫骨傷神的重傷!總歸不是什麽善茬!”
顧長卿铿锵沉聲道來,字字淩遲般剜着顧望舒的心坎。
“顧望舒,艾葉比想象中瞞了你太多,我确實見他待你真情實意才選擇睜一眼閉一眼,想你至少也不該是個兩眼迷昏的傻子,結果你現在和我說,他不知去向,而你又束手無策?”
無論生死夢魇中探得他那虛蕩氣海,還是失智喚出的半身豹頭元神與漫天狂風暴雪。顧望舒腦海中電閃般憶起這些……
他怎會沒懷疑過。
打第一次見面,他在自己面前洩了妖氣,又輕易解開捆妖繩開始。
顧望舒腦子裏成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麻。
那又怎樣,要自己怎樣?對交了心的人還一直保持懷疑警惕,不能掉以輕心嗎?可能嗎?那還叫什麽朋友,什麽知己?!
可說到知己,知己知彼……
我确實……對艾葉了解甚微。除卻眼前見過的,聽過的,我知道的又有什麽呢?
無論是只活在他口中的所謂“兄長“,單面入嫁的新娘,亦或是昨日那只蠻蠻。所有知道的,都只有艾葉主動說的。
“那我去把他找回來,當面質問。”
顧望舒面無表情,玉面無情冷得像個石人。
“你上哪兒找!那可是個日行千裏的艾葉豹妖!他若真心想逃,神仙也抓不到!”顧長卿勃然大怒,訓斥出聲!
“天大地大,我不信。就要向他讨個說法。”
顧望舒艴然揮袖,憤憤而去。
“顧望舒!”
“你還想罵什麽。”他木然作答。
顧長卿解了腰間尋妖鈴,轉開臉抛與顧望舒後冷聲道:“離得近了,他若施妖術也會有些微弱反應。另外……為信任之人所負,也并非你錯。”
顧望舒手握鑄滿符文的銅鈴,垂眼無言,只無聲無息麻木得不知痛癢般呆在原地。
上品尋妖鈴,十裏內唯游絲妖氣皆可追尋,無論覆之地下,或峻嶺之後,亦存鬼氣其中。
顧長卿說即便是這個,也找不到艾葉。
他只想到初面時末淵樓內那個吟着笑叫他保守秘密的妖。他從未有過隐瞞自己的意思,他早将一切都對自己坦白攤認,是自己不加關心,不去追問罷了。
顧長卿意識到身後的人半天都沒動作,猶疑中回了頭,看顧望舒毫無生氣站在原地。明明銀發束得一絲不茍,腰板挺直,端得是個絕好的仙人之姿,卻還是能從他那低垂下來,被纖長冰睫遮掩的暗妃眼眸中,滲出無限低落狼狽。
“是我的錯。”顧望舒自言自語般沉聲而言。“是我的錯。他并未負我。”
[——“小妖怪,我從未騙過你。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将來也不會有。
他于我是問心無愧,可我呢。
顧長卿目光深炯将他打量個遍,深嘆一聲,擡了手猶豫再三,終吃定決心落在他肩上一握。
“那要從何找起。”
“不知道。”顧望舒有意無意瞥了眼肩上人手,顧長卿突如其來的關心只叫他渾身不适。
“總之先回去,整理東西上路吧。”
顧長卿揮手散了祭在半空的符,淡然道:“我送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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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有意思起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