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誤會
廊亭寂靜幽深,除卻蟲鳥鳴啼,風吹葉簌,再無音蹤。
顧望舒正襟坐在木椅上,目光偏側向着倚放在一旁的傘。
他深知此刻對面有人,對視而談才是禮,怎奈遲遲扭不過目光,只好盯着傘柄全然放空。
在良久到喉嚨都有些幹澀的沉聲後,他聽到對面人先開了口。
“久仰道兄寒川泠月大名,今日得一見實乃榮幸。”
“嗯……”
顧望舒無心應着,眼中傘柄已然散了影,融進這樹影中,失了焦點。
依明輕聲笑笑,單手撐臉,伏在桌上端詳起他。“我只是好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能讓大人甘心堵上珍重了千年的性命,放下尊嚴情願混跡人間,也要陪着的。”
顧望舒聞聲瞳仁一顫,心頭猛地縮緊。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她真的提起他,胃裏還是一陣翻江倒海似的不适。
“姑娘莫要拿我說笑了……”顧望舒苦笑道。
“何謂說笑呢。”依明再湊近幾分,一雙秀目閃閃凝視着他,看得顧望舒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愈發緊繃。
“大人數月前曾主動找到過我一次,交談間,他說是這人間有了留他的理由。他本為妖,生性薄涼,厭棄人間世事,不争,不搶,随遇,随安。可怎奈這天命難違,不想讓他安生,偏叫他遇上一個人,竟讓他為了與他一同看着人間風雪雲雨,萌生想活下去的欲念。”
依明低眉淺笑,道:“那個理由,那個人,便是先生您。”
聲聲入耳,卻如刀刀利刃,割得他淩遲般生不如死,呼吸困難。
到最後,只能道出一句,
“對不住……”
他回神,眼眉低垂蹙緊,強壓繁複得幾乎壓垮心智的情緒,捏死袖口。
“我不知道他有家室的,他對我定不是誠心實意,只是……只是偶然相遇,只是見我這人性子奇怪,戲弄起來有意思罷了……是了,定是這樣的!姑娘,我沒有絲毫擾您家事的意圖,我是真的不知道,對不住,我……”
顧望舒越說越急,越解釋越慌,直到桌下攥緊的手不受控的抖個不停,心頭顫得發酸。
他即便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卻還覺得一切錯在自己,是自己眼睛不好看不透人,才鬧出這等荒謬之事,去和一個……有了家室的妖做那等事。
那妖竟還狠心與自己妻子講出這等話,他……!
是我做事天理難容,是我萬死難辭,一切罪責……難逃其咎的。
依明在見了他這出乎意料的反應,短暫迷茫後,臉色陡然詫愕,失聲驚道:“道兄怕是誤會了什麽?!”
我能誤會什麽?此間還能有比我更清醒的人嗎!正妻都找上門來冷嘲熱諷了,還能叫我怎樣?
怎說也是個有血有肉,生來桀骜不馴生性要強的男人,到底要自己妥協到何處去?明明……明明自己才是最難受,最無辜的那個!
顧望舒難堪至極,以至于啞然失笑,道:“我誤會?我誤會什麽了,我現在就是那個天大的笑話!姑娘若是真那般恨我,那便随您譏諷好了!”
依明被他如此過激反應驚得目瞪口呆,才是恍然大悟,焦急中起身行至顧望舒身側半跪握上人手,解釋道:“道兄,我與妖神大人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啊!您怕是真的誤會!”
顧望舒一愣。
“十餘年前,我所在生長的村落遭百年難遇水災,老人們說是因為雪山上妖神燥亂不滿,以我紅妝披蓋獻予妖神,祈求消災解難!往好說是獻了新娘,其實只是當作被食物,獵物獻出去罷了,所有人都以為我定會喪命于萬裏雪障之內,或是為野獸妖神所食,可妖神大人卻慈悲留了我一條命!與我而言,形式上确實是出嫁過,也便從此為其妻稱;可是于妖神大人,我不過是個可憐賤命,強行被人塞過去的祭品罷了!怎能……怎能談及夫妻情愛恩義,又與道兄并提呢?”
耳邊蟲鳴聒噪,一聲更比一聲高亢,一聲又比一聲,如潮水潑瀉,蓋面而來。
“顧道兄,您不如叫妖神大人親自出來說明啊,他對您的一片心意,又豈是我三言兩語道得明!”
“他現下不在你那嗎?”顧望舒跟受了一道晴天霹靂似的透涼,自腳跟一路順脊椎擊中腦髓,驚聲道!
阿娟還在屋裏閑來無事擦拭着櫥櫃小屋,忽然聽得一陣叮當亂響,門被“咣”一聲直直撞開,都來不及驚吓叫喊,就看見顧望舒踉跄着扶牆跌了進來!
“主子!主子!!!您這是怎麽了,剛剛不還好好的……”
“水……”顧望舒聲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來,痛苦不堪道。
“什……什麽?”
“水!我說水!”
“哦哦哦好,我這就給您倒,這就……”
阿娟才拿過水壺,都沒等他往杯中倒的功夫,就被顧望舒一把奪下來,連灌幾口後劈頭蓋臉全倒在自己頭上!
水壺被失力掉在地上,随一聲陶瓷脆裂聲後,碎成無數瓷片。
阿娟大驚失色的看着顧望舒在面前把自己逐漸攏成個團,死死捂住腦袋按在膝間,疼痛難忍一般死咬起嘴唇渾身發抖,擠出比瓷片還細碎的自言自語來。
“頭疼……頭好疼……”
“怎麽可能……”
——“那又如何,他能去的地方不多着呢。這世間人神妖鬼的,哪處不都能遇到比我好的人,怕是又留着哪兒了吧。”
——“道兄!不是的!他為大妖之身,卻又妖力受阻……人間術士想除他性命,妖界無一不想趁機殺了他奪那白來的千年修為!他無處可去的,他只要留在這人間一日,再沒了您的庇護,便有千千萬萬的東西想要了他的命啊!”
——“怎麽可能,他又不傻的,也不弱。更何況是他自己要走……定是想好了去處!”
——“道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大妖下山離了自己那片土地,便是條不歸路啊!滿目兇險,現下又是即迎暑夏時節,他一個雪山生的妖,很難活下去的!您趕他走,是在要了他的命!”
“怎麽可能……又不是我的錯,明明,明明是他……”
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在阿娟驚恐的鳳眸倒影中,少年手足無措的看着他在眼前撐起道水波盈盈的結界,将自己包裹其中。
像顆無聲無息的卵。
***
紅日再次升起的時候,天地間本模糊不清的界線被切割開來,游目間滿城到處是金黃的一片,被鎏了層金的益州城帶着自負般傲氣城門大開,迎着全勝而歸的兵士。
提前歸程的馮漢廣立在城門上,看自己的兵昂首挺胸魚貫而入,益字大旗招展。觑目間仿佛看得見十幾年前娘親抱着自己,也是站在這個位置,這座城牆上,看着父親胯/下一匹披甲高頭大馬趾高氣昂,盔甲上紅纓挺立,攜一身不可一世的驕傲霸氣,攻破蠻族三十二城,守衛邊疆開疆擴土,護國軍大旗不倒。
兩路民衆歡呼吶喊聲此起彼伏源源不斷,他手中捏着那塊紋着狼首的馮字令牌,目光落向車馬隊最後兩排由百號人竄成一串的俘虜隊伍。
一個個丢盔棄甲披頭散發,甚至不乏光着腳走了百裏路的俘虜,無不是筋疲力竭搖搖欲墜,眼神含恨。在這場盛事中,唯有他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馮漢廣瞳色一濁,回身喊道:“猴子呢?猴子回來了嗎!叫他來見我!”
來人是個極不起眼,皮膚黝黑又瘦又小的男人。這人穿了身緊繃黑衣,露出截手腕卻全是精健肌肉,正是他父親當年培養出的密探之一,侯顯。
三年前的慘案被牽連人數衆多,到最後能安然無事活下來的也必定經歷生死,要有過人洞察力才是。
侯顯一聲不吭停在馮漢廣身後,普普通通一個人,就算是站在城門之上也與那身後兵士,樓閣土臺融成一體。
“猴子,你還記得當年插給姚十三的暗衛嗎。”馮漢廣立長刀在地,手撐着刀柄,目似劍光看着腳下魚貫而入的兵。他沒回頭,只是背對着侯顯說道。
“這……”侯顯猶豫,他隐約記得是有這麽回事,但那人好像是自己随手從俘軍裏挑的個看似身強力壯的,反正也是當盾使,現今哪還記得起名字容貌。
“你尋個機會,偷偷看着他。順便也去查查趙文禮鎖過人的地方,哪怕是适當跟着點十三的路子,我都允。”馮漢廣磨搓着手裏刀柄,低聲道。“行事小心些,你知道十三眼尖,什麽都逃不過他掌控。”
“是。”
侯顯颔首,很快消失在城樓陰影下。
密探領命是不可問主子緣由的。兵刃工具只需嗜血,主子揮手到哪,他就砍在哪。
城樓下行過的俘兵群中,忽有一人擡頭對上馮漢廣。那人一雙怠倦熬紅的眼中,全是灼灼業火,狠意瘋起,連馮漢廣都出其不備的心頭一顫。
“血海深仇!我族就算是全軍覆滅于此,也定要再斬你益州軍一顆人頭!”
那日奪城之戰,是前所未有的艱辛鏖戰。蠻人的兵都像是一個個嗜血狂獸,帶着猩紅的目,屠盡邊境無辜村民後,用一層層人肉鑄成鐵牆,全是豁出性命不要的氣勢,刀斷了用匕,匕沒了是空手拳腳,即便是砍斷雙臂也要用一口鋼牙去敲碎士兵鐵甲。蠻人的軍毫無章法戰術而言,只是無盡潮水一般帶着赴死的決意拼殺,像是無數惡鬼,伸出浸滿鮮血的雙手将人一個接一個的拉入地獄。
連身經百戰的小将都為之一懾。
哪怕自己一刀揮下頭領首級,群龍無首的蠻兵依舊沒停下手中刀劍厮殺,悲嚎聲遍野,殺得是個血流成河。
“血海深仇……何來血海深仇……”馮漢廣暗念出聲。
“随便帶幾十個戰俘到地牢!我有話要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