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依明
——“做什麽呢!”
顧望舒被一陣雜音驚醒,猛然從地上翻起。
可能是昨天确實醉得不輕,這一起頭還隐隐作痛,不由眯眼悶哼一聲拿手撐了頭。
自己住習慣了,這房裏忽然出了聲反而吓了一跳,坐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昨兒是撿了個人回來。
阿娟才放下湯藥,聽聲立馬乖巧跑到面前跪下,還遮不住孩子氣的一雙上揚鳳眼略顯彷徨怯生的在他臉上轉了幾圈才垂下去。
“主子醒了?怪我手笨,聲音大了擾了您……”
顧望舒眉頭緊蹙,看了會兒他那垂得低的顱頂,才奮袂而起,留了句:“別說跪就跪,男兒膝下有黃金,那麽不值錢。”
阿娟明顯慌神,仰起臉看着顧望舒起身後高長氣闊,坦蕩的背影。
“值錢”這個詞在少年心頭,只有關系到自己被上家玩膩了,還能不能以好價錢賣到下一處。
為了能讓自己賣上好價錢,他什麽讨好的事都做得出來。為了不被主人家丢棄,為了活着。
沒人把他放成人看,就是個能懂人言會講人語的畜生,拴上項圈,靠着看人眼色活着。
久而久之,他便也不覺得自己是個人,便覺得離了人,他活不了的。
就算是為了活命,也可以放下一切去卑躬屈膝,去臣服,甚至于去雌伏。
可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他,你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尊嚴,不必唯唯諾諾。
他做不到的。
少年雖在猶豫中起了身,卻還是不敢擡起頭來。
“主子昨天喝得多,我去跟人讨了碗醒酒清神的湯藥來,您要是不嫌棄……就先喝……喝了吧。”
顧望舒嘆口氣,起身坐到桌前。頭疼得厲害,當下還真的需要正需要這湯藥。
“多謝費心。只是你那個主子,不這般稱呼我不行嗎?”
阿娟聽了這話頭埋得更低,不安攪起手指。憋了好久,才怯生生擠出話來。
“別的……阿娟實在叫不出口……”
顧望舒尋思着也不能逼得太緊,正如同自己心門鎖死,想再打開時需要的那莫大勇氣,至今都還是拿不出來,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違心的,将人拒之門外。
更何況于他這個與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半大少年。
他草草飲了湯藥,淨了把臉。期間阿娟還正會看眼色,麻利趕在自己出手之前便遞上了面巾,又把疊得規整的道袍舉在面前。
這般伺候周到,顧望舒還以為自己是提了個丫鬟回來。
這兩人一個習慣了去伺候別人,一個不習慣被別人照顧。不是阿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幫忙搭手,就是顧望舒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配合,怎麽配合。有人幫提着袍子,他都不知道先該往哪裏送哪只手,這一來二往,可是一個比一個尴尬。
直到最後顧望舒受不住,眼疾手快一把奪過自己靴子跟個寶貝似的抱在懷裏躲在一旁,伸手止了以為出了什麽事,也驚慌往他這邊趕的阿娟道:“我來,我自己來,我會穿!”
阿娟見他這局促模樣,畢竟還是個孩子,竟沒忍住笑出聲來,一雙鳳眼眯得可愛。
“那主子直說就好,叫我到旁邊站着就是,跑什麽呢。”
顧望舒一個寒川泠月的冷心冷面人,此刻都有些尴尬得紅暈上臉,煩躁得很。
“你趕緊把臨時的衣服換上,我帶你出去買件合身的。”
哪知顧望舒剛推開門,正撞見立在他門前準備敲門的顧長卿。
顧望舒只覺得晦氣,什麽出師不利,黃歷不順的,一開門就是這張臉。
倒是顧長卿個整日端着正道利落之人,眼瞧着從他一向獨來獨往的師弟房裏跟出來了個穿着不合身的寬大衣裳,媚眼乖巧又漂漂亮亮的男孩兒,頓時驚得是目瞪口呆,期期艾艾,連退幾步,一陣驚慌後憤然舉起手指在顧望舒鼻子上,磕絆着連話都說不順!
“你……你這是,他這……你……你這修道之人,成何體統!”
顧望舒縮了脖子,偏頭躲開他師哥那快要捅瞎眼的手指。沒睡足的人疲倦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應道:“又怎麽了,什麽事礙了您眼,大清早就來這般指責我。”
他哪知自己這副疲倦模樣在顧長卿眼中全變了味了?
“顧望舒……我真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你哪來的膽子還跟我這般理直氣壯,你看我不替師父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孽徒!”
說罷拎起拳頭便沖顧望舒面門而去!這一揚手倒是給顧望舒吓醒,出其不意差點沒躲過去不說,也給旁邊呆着的阿娟吓得驚叫一聲縮到顧望舒後邊!
“顧長卿你該不會一大早就犯瘋病?”
顧長卿全然不理,順勢直接按住顧望舒手臂給他反手狠壓下去,不顧這人疼得又罵又喊,大聲命令阿娟道:“你小子給我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年紀輕輕做什麽不好,非要幹這傷風敗俗的營生!還有你啊顧望舒,我真不知道你還有這等癖好!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好讓你漲漲教訓!”
顧望舒咬着牙強忍快被他卸了胳膊的痛,聽完這話猛然愣住。
一旁阿娟驚叫中不知所措的吓坐在地,往回毫無意義扯着顧望舒另一只胳膊,這孩子驚慌中一頭霧水的,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只知道自己得幫自己主子,卻既沒力氣又沒那膽量。
“顧長卿你他娘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鬼東西!!!”
顧望舒氣絕之下怒喊出聲!
“這是我昨日巡夜救下的孩子!你把人當成什麽了!瘋狗嗎你!”
“啊?”
“你給我撒手!撒開!你們倆都給我放手!”
顧長卿慌道:“不是……那這……”
顧望舒怒氣沖天,“什麽這這那那,我在你心裏到底是有多惡俗不堪,才能叫你想到那兒去!”
顧長卿慌張中直接松了手,顧望舒掙的力氣大,差點摔仰回去壓在阿娟身上,幸虧自己習武之人下半身定力好……
“有事說事!找我來做甚!”
顧長卿目光淩亂在兩人之間兜了幾圈,無論再怎麽看,都還像是……
只是冷靜下來想想,不可能,的确不可能……他師弟一個對男人深惡痛絕的家夥,怎麽可能……
于是尴尬清清嗓子,顧做鎮定正色道:“有個人,我覺得你也應該見見。”
“什麽人,今日沒空,忙得很。”
顧長卿輕嘆應道:“金川一帶似有大妖作亂,我們這兒有唯一能提前察覺大妖氣息的人,需要一同商議對策。順便,你也好見見她。”
“誰啊。”顧望舒随口一問。“我今日還要帶這孩子去上集購置些用物,眼下還為他尋不到合适去處之前,只能由我帶着安心。”
“依明巫女。”
【“——阿娘!”
“……郎君?】”
忽地自太陽穴襲來一陣要命刺痛。
事至如今,見她?怎麽見?
這女人每一道妖術,每一分氣息,都是他的。
扪心自問,一個無論如何也忘不幹脆的人。
顧長卿似有看得出顧望舒神色中的難堪,道:“不想見就算了,我們二人也不是不能商讨,有事再通知你。”
“阿娟,你先進去。事出緊急,集市改日再帶你出去。”顧望舒在沉默後,緩聲道來。
“不是說大妖滋事關人間生死,豈能因個人緣由袖手旁觀。走吧。”
夏日漸漲的蟬鳴缭繞雲間,宣告着一場燥悶煩意的暑夏即将到來。
無論心願與否,該來的總還會來,要面對的總是要去面對。
顧望舒站在不遠處看着顧長卿開門進到屋內,招呼上屋內候着的人出來。
顧長卿總習慣在屋裏燃上檀香,靜心養性,行氣中溫,利于修行。久而久之便不是開窗換氣散得盡的。他既然要叫顧望舒一同議事,便不能再叫這視檀香洪水猛獸的人進來自己房裏,只能抱歉攜客出來,到廊亭處一敘。
顧望舒看着那位紅衣公子與顧長卿客氣作着揖出來,一頭馬尾束得精神,忽而轉向自己這邊遙遙的欠身一笑。
發着呆中趕忙也生硬陪上一笑。
“據金川一帶的線人來報,那大妖相貌俊朗淩厲,白發身着黑色羽衣,以朱紅半面具遮臉示人。”顧長卿将封書信鋪在桌上,以手扶下巴說道:
“但又好像沒做什麽屠城大惡,只一路稍有不順心便會草芥人命,着實是個傲慢無禮,視人命為鴻毛的妖物,而依目睹其出沒地點來看,從西域到至松州,再茂州,一路向南似有目的,只怕是……正奔益州而來。”
依明思量片刻,應答道:“着黑羽衣應為禽鳥妖種,妖王九子中黑羽黑鸛已死,唯剩鳥妖只屬之前在下有提起過的欽原大人……只不過欽原大人從不會獨行,事事皆與土蝼大人一道,又傳其為童女人形,便也并不會是她”
顧長卿道:“所以依您的意思,那妖不過只是尋常大妖,并非九子之一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大妖,不可掉以輕心。”依明道。
總鎮府內綠植不多,廊亭旁只有株葉密的梅樹,正爬着只蟬鳴得喚,直叫人心煩意亂。
顧望舒斜倚在兩人對角處,沉默間不由看向依明。
巫女此刻雖穿得一身男裝,未同尋常女子般施着粉黛,看上去年紀上也三十有餘,卻依舊是一副儀态不凡的大方典雅。烏黑秀發攏成馬尾,由個嵌了玉的銀管束着,五官帶着西域特色的分明濃烈,一雙明眸大而闊長,認真思慮時的眼波流轉間全如美玉流雲,鼻尖挺而小巧,如櫻珠般紅潤雙唇微啓。
一颦一笑都是儀态大方。
還有即便是寬松男裝,也在蹀躞下束起個盈握曼妙腰肢,和隐隐可見的窈窕身材。
若是換上一身女裝,若她還只是十幾歲的花季時分……
那一定是個一等一的美人,無人不會為之動容吧。
哪像自己。
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說,脾氣還壞得很。成天對他是又打又罵,又總是冷落無視的,哪裏比得上……
“師弟,你怎麽想?”
也不知道那妖是腦子壞了還是真就只是尋個樂子,否則怎會不顧這般美人妻子,偏要賴在自己身邊。
“顧望舒!問你話呢,走什麽神?”
“嗯?”顧望舒抖一個激靈,才将剛剛散出去的魂兒收了回來,卻着實沒注意他們剛剛說了些什麽,只好悻悻尬笑道:“不好意思……”
顧長卿無奈壓着怒氣重複道:“我是問你,提前去與這大妖一會,無論是逼退或是制服的,只是這樣對我們來說可能會是場惡戰;還是說且先觀察其目的,但如此一來,若他真是想要這益州城百姓性命,那便容易落得我們個措手不及!”
“我……怎樣都好。”顧望舒當下着實無心思慮,僅抱臂又向後舒服靠了靠。“無論哪樣,叫我出手,我出便是了。”
“真不知道喊你來有個什麽鳥用,廢物一個!一點也不擔事!”顧長卿氣不過他這幅悠哉模樣,起身罵道。
依明見狀略有慌張的也跟着起來圓道:“道長,話也不能這麽說,畢竟這位師兄也是除了巨邪的魁首,怎能說廢物呢……”
“得了。他一直這麽罵我,早習慣了,不必見怪。”顧望舒嘆氣道:“反正商議此等大事時走神也是我不對,當罵。不過若也沒別的事的話,小道可否先行告退啊?沒睡好,身子疲倦。”
他哪裏是身子疲倦,他現在就是身心俱疲,每日強撐罷了。
“道兄,等等!”
顧望舒才邁出兩步,便聽得依明在身後喚他。
“不知……可否與我單獨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