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幼崽
千燈寧熄,萬籁俱寂中,顧望舒随便尋了個屋頂坐下,無事可做,便倚着斜檐飲酒,眯眼看着月色發呆。
宵禁下的整座城都是空的。唯有月光像層紗籠罩在沉睡的屋瓦街道之上,天地間便仿佛只剩了他一個。
或許是不勝酒力,淺然一笑。
這片天地,這萬裏星辰,這當空皓月啊,都唯我獨享。
果真只有在夜幕降臨後才能難得自在。
初夏的晚風清涼,顧望舒将頭枕在屋脊上想得會兒小憩,卻在醉眼朦胧間瞄見對街酒樓酒字紅幡,夜色中似惟妙惟俏的舞女婀娜。
好像自巨邪事後,自己再也沒在白日出行過,自然也便不再見過人潮擁擠,門庭若市的景象。總是在人間熱鬧非凡時入眠,更闌人靜時分攜劍尋游。
雖半生都是這樣過來的,但難免午夜夢回,總會憶起些花前月下的思緒。
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被改變過,變了很多。
變得開始向往那朝露晨霧,那些沸嚷人聲,人間的新鮮玩意,人間的煙火氣息。
簡而言之,只是忽然識得了孤獨之意。
這曾經理所應當的融進骨髓的意味,孤獨成性的人并未覺過有何不妥。
時至今日,竟成了最要命的欲求。
迷醉間又飲了口酒,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人人都說借酒消愁,誰知只會愁味更愁。
說沒想過啊,那是假的。
能有個人在旁邊坐着,哪怕一言不發呢。你看這月色多美,這萬象天成一片祥和,多好。
“知己……哪有什麽知己。”
顧望舒從紅幡前瞥開眼,再将酒壺遞至嘴邊時只剩殘餘滴釀。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起來。
“既不自知,何談知己。”
“啊!!!”
“——啪”
少年一聲驚叫在這寂靜夜裏又飄又蕩傳得老遠,接着就是聲被什麽拌了腳摔在地上似的悶響,再就沒了聲,安靜了會兒。
“追!在那兒!快追!”
是巡夜軍鐵靴踢踏的聲音。
大概又是哪個心存僥幸的大半夜出來尋樂子,被巡夜軍逮個正着。
顧望舒本安心合了的眼皮此刻微抖幾下,略顯煩躁扭了個身。
身披黑鬥篷的少年雙手扯緊大帽帽檐赤腳跑的飛快,一雙纖細慘白小腿漏在外邊,滿是被什麽蚊蟲叮咬的紅痕,腳上也磨得全是擦傷血跡,卻絲毫不敢停下腳步。
鼻子以上遮擋得緊,只有一張嘴張得老大,拼命喘着粗氣。
“跑哪兒去了!滑得跟條魚似的!人不大,跑得倒真玩命!”
少年躲在胡同裏雙手扶在膝蓋上倒着粗氣,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又逃得這般吃力。
“在這兒!快來!!”
少年猛擡頭,與對面街角拐過來的官兵撞個滿懷!大帽陰影下的眼神狠勁一抖,回身撒腿就跑,卻沒注意腳下一塊石子,想躲閃已然來不及的一腳踩了上去!
“啊!”
“——啪嚓!”
那官兵見狀趕緊上前,少年像個被獵戶捕獸夾生擒的小獸一般絕望掙紮着往前爬,卻被一把揪住帽子後側。
“……別!”
少年拼命往回拽,可就他那瘦弱得看似一碰便折的小胳膊,哪裏扯得過身強力壯的官兵?
是一聲絕望大哭着的悲鳴後,是官兵驚悚叫喊。
“妖……有妖啊!!!妖!!!”
“快拔刀,拔刀!”
大帽下一頭淺金長發,黏着亂糟糟的草根枯葉水瀉而出。少年滿面驚恐轉過頭來,抖得像棵寒冬臘月強風下的枯樹。
“我……我不是……別……”
只一雙灰眸中映出道刀光直劈上來。
“當”一聲鐵刃碰撞,少年絕望中抱頭癱坐在地,嚎啕大哭。卻忽然意識到那把軍刀好似并未落在自己脖頸上,才顫顫巍巍偷偷擡起些許頭。
淚眼婆娑間,他看見個黑衣翩跹的高大背影立在面前,手中一柄細劍替他擋了一擊,将官兵的軍刀擊落在地!
少年吓得連句話都道不全,求生欲還逼着從喉嚨中硬要擠出個“救命”,然而“救”字才講出半聲,赫然入眼的是身前男人在月下盈盈發亮的一頭銀發,霎時間呆傻在地——
“怎麽回事?是人是妖都分不清,還巡什麽夜。倒不如回家種地,少造些孽。”
官兵顯然也是吓得不輕,這還又不知道哪兒冒出來個人把刀都給輕易掀飛的,傻盯着地上的刀瞅了半天,直到四處八方聞聲而來的十幾號披甲帶刀巡夜軍聚集一處,才像得了勇氣似的回神挺直身子。
少年一看,這不是被團團包圍了個嚴密,死定了。
誰知隊伍裏擠出個小隊長模樣帶翎的軍士,偏頭瞅了眼地上的刀和顧望舒身後那個吓成一攤泥樣的少年,也便大概明白了點來龍去脈,趕忙快步走過去一把将那丢了刀還理直氣壯的官兵攘到身後,倒持刀柄抱了拳。
“顧先生得罪。這兵新來的,不懂規矩,可能大晚上獨自巡查還有些膽小,心裏想什麽妖魔鬼怪的便看什麽都像妖,還望先生理解。再多謝先生出手相助才沒釀成大錯。”
随後沖身邊目瞪口呆着的兵低吼一聲:“還不快撿起你的刀滾蛋!”
顧望舒倒也沒再說什麽,點點頭收了劍,回身去扶人。目光順着少年滿是疤痕蟲印的小腿一路上去,再對上他淩亂金發下,髒兮兮臉蛋上一雙瞪得難以置信的灰瞳。
“阿娟?!”
時隔許久才得了沐浴的少年,濕淋淋着一頭金發叉手垂着腳坐在榻上。在這陌生房間內,灰瞳之內全是局促不安。洗得幹淨了,又臨時換了身顧望舒沒穿的舊衣裳。
少年大概是從小就沒好吃東西,生得瘦瘦小小一個,像個才領回家的小獸幼崽似的機警漂亮。顧望舒的衣服自然是尺碼不和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裸露出雪白的脖頸上深深可見個長時間帶過項圈的印痕。
顧望舒拿了瓶藥膏過來,盤腿坐在地上去拉他腳腕。阿娟下意識一個寒戰縮了回去,又在片刻之後,再老老實實垂了回來。
“偷逃出來的?”
顧望舒似不帶一絲感情,沉聲問道。
“嗯……”
“多大了。”
“十……十六……”
蘸着晶白透明膏藥的指尖劃過小腿一道道凝着血的劃痕,能明顯感受到少年揣揣不安又吃了痛的哆嗦,又想拼命去忍,最後只能将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
“看着不像。我以為你頂多十四。”
“長……長的小而已。”
“家裏人呢?老家哪兒的,我托人送你回去。”
阿娟垂了腦袋,極小聲細語:“沒有……打小就被人賣出來的,不知道。”
顧望舒取了紗布一層層給他仔細裹好,又獨自從壁櫥中掏了床被褥出來丢在地上,拆了束發冠就地躺下。
今夜不知不覺喝中得有點多,此刻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先睡吧。多的話醒來再說,乏了。”
阿娟見他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倒躺在地上,當即受寵若驚從床上跳下,硌了腳底傷口疼得“嘶”一聲叫喚出來,驚慌失措跪在地上搖着顧望舒胳膊道:“大人,大人!您不能睡地上!我這賤身子豈能占了您的床榻啊,這不成!您快上來!”
顧望舒本就心裏煩悶,再被他貼着耳朵喊搖,不耐煩的翻了個身,結果阿娟還不依不饒跑到另一側抓着他喊,一口一個“大人,大人!”
“大人!不行的,不……哎呀!!”
阿娟被忍無可忍的顧望舒一打橫抱了起來,丢到床榻上去了。
“大人,您這是……”
阿娟硬是将一雙鳳眼瞪得溜圓,又驚又怕,再就是不知所措。
“大什麽大人,我就是個道士,受不起。我今兒個就想睡地下,你這麽不願睡床,是嫌棄了?”
這床榻松軟舒适的,可是一直在逃命睡在林子裏大街上的阿娟連做夢都奢望不起的溫柔鄉,此刻就躺在上頭,怎能不願睡啊。只是一直被當成畜生玩物養大的孩子,骨子裏就覺得自己低賤,不配罷了。
“那……主……主子?”
阿娟小心翼翼應聲道。他雖年紀不大,但也确實被轉賣過太多人手,買他的人要他喊的稱呼也換了數次。少年絞盡腦汁,什麽大人,爹爹,主人,主子的,萬全之中只能想到這個。
顧望舒這下屬實被氣得睡不着了。
說到底,花滿樓那一面,他确實一直忘不掉阿娟那日看向他的眼神。
那種難以置信的,無以言表的震驚。
無聲勝有聲的質問,問着為什麽會有月人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用被圈上象征玩物的項圈,也不用被像個物什似的随意變賣,随意使用。
顧望舒也一直為自己那日自顧不暇沒能救他出來而耿耿于懷,卻沒想今日竟是陰差陽錯的給他撿了回來?
他也不知自己心裏哪來的火氣,總之聽見他那般自卑小心喊出聲“主子”,當即翻身坐起,厲聲道:“你哪裏就下賤了!你是殺人放火還是做什麽天理不容的事兒了?月人怎麽了,月人又不是比他們尋常人生來低賤缺心少肺的,我們也是人!只不過得了病而已!”
這一聲質問,讓床榻上那受驚的少年凍住似的僵在原地,只有眼裏逐漸蓄起淚花來。
“阿娟,別再廢話趕緊睡覺!等天明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換身衣裳,再尋個趁手的兵刃護身!咱們活得堂堂正正,憑什麽要看人眼色!”
顧望舒見他半天沒應聲,才倒下又轉身瞧了眼,就看這孩子眼淚流了滿臉也沒敢哭出聲,還膽戰心驚似的抱個被子躲在後頭偷瞧!見他也轉過來瞧了自己,趕緊“撲通”一聲砸倒在榻上,掀起被子把整個不大的小人兒都蒙在裏頭。
這……是自己說太狠了?
顧望舒忽然間又些良心不安,也是,你對個一直就這樣靠看人眼色活的孩子,忽然間告訴他不許再這般懷揣不安,那他豈不是完全沒了活着的法子?
但到底還是郁氣結懷,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大男人哭個什麽勁兒。”
“沒……沒什麽,睡,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