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歸屬
久經沙場近一季的小将軍風塵仆仆離了大軍快馬趕回時,并不是獨自一人的。
天才剛亮,站了整晚打瞌睡的城門兵被一陣急促馬蹄聲驚醒,鐵馬寒蹄似雷霆聲聲擊響,這踏過冰河,踏過泥澤,也踏過敵人血肉的馬蹄,此刻載着的小将一身檀色鐵盔,滿是風沙塵土得幾乎變了色。
兵并未收到今日将軍會凱旋而歸的消息,也未見身後千萬師團,只在匆忙中慌張開了門,看他胯/下嘯鐵如一道黑影一躍而起,在還未徹底放平的護城河吊橋上猛沖而入。
“将……将軍?!”
“吹角號,叫人讓路!”
晨間為準備營生而早起的百姓不在少數,無論是河岸密密麻麻的運船,道路間危急的擔夫,或是才擺上攤的客商。軍號長起,紛紛在錯愕中跑散到道路兩旁,心意出了什麽大事間,就見一道風卷黑雲似得沖開一匹黑馬。
若是被這狂奔的駿馬無意刮到,怕是要當場斃命。
小将軍一路奔到總鎮府前,在門外掃着塵的齊銘“蹭”地直起身,見他從馬背上翻身而下,都來不及搭上半句話,就看得馮漢廣大步沖進府裏,卻不想第一句話竟是,
“齊銘!找個奶娘!快去尋個奶娘來!”
齊銘驚詫間丢了手中掃把,才看見馮漢廣從鐵甲包裹中,掏出個比這健碩之人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嬰童來!
嬰兒顯然因為在馮漢廣懷裏憋久了,又一路疾馳晃得不輕,還沒奶水喝,早已有些面色發青,晾出來好一會兒才“哇”哭出聲來。
這可把齊銘給吓壞了。
這全是糙漢子的軍營裏,誰見過這麽小的孩子?
馮漢廣倒是不由分說把嬰兒胡亂塞進齊銘懷裏道:“再去找個郎中,給我把他喂飽了,身子補好了!”
回身便要再往外沖。只是兩步開後,忽然又回了頭。
這小将也不知是一味趕了多久路沒有歇息,被風吹得發幹的臉上嚴肅到沒有一絲人氣,只是用略發啞的聲線壓低得威懾萬分,擠出的聲音含着恨,雙目通紅幾乎要殺了人。
“趙文禮把人抓去哪兒了,你們可查得出來?”
“将軍……您先等等,這孩子,這姚先生他,這……”
齊銘歪七扭八的捧着個嬰童,一時間進腦子的命令太多,來不及消化,全被這孩子震天的哭聲給堵得死。
“七日有餘了!你們這群廢物不會還沒追查得到?!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否則我現在就砍了你腦袋!”
馮漢廣長刀一閃架到齊銘脖子上,這才嗜過血的兵器還隐隐泛着血腥,直沖鼻腔,嗆得齊銘頓時僵在原地,聲噤得只有個娃娃高哭聲扯着空氣。
“将軍?您怎麽……”
竹籁似的清音自背後響起,小将才邁出的步子忽然停頓在地,挺闊臂膀上那寬甲與包裹嚴實的頭盔間強烈的起伏明顯一滞。
齊銘見這間隙趕緊顫顫巍巍扶着刀刃插上了話。
“将軍,姚先生他……昨日回來了。”
可馮漢廣卻跟被攝了魂,聽不見似的伫了許久。
“将軍?”
“将軍!”
“将……”
直到姚十三連喚了第三聲,這小将才僵硬着放下刀扭回頭來,動作生硬得像個生了鏽的鐵偶。
卻見他一對劍眉下黯了色的鷹目竟已然積出些朦胧霧氣。
他此刻狼狽得像個被母鷹踢出巢的鷹崽,跌得渾身散架還偏要硬撐着一身傲骨,扇着折翼淩空長鳴,帶着鷹的驕傲,決然擊空。
他要背負的東西太重了。重到哪怕失了家,離了摯愛,都容不得他半刻去頹廢,去失落,去難過。
他看着眼前這個人,他曾以為自己再不得一見的人,此刻正松散着一頭長發,在這有些夏意的溫熱天裏裹着身天青色大氅,面色略顯疲倦醉紅,卻依舊微笑着看向他。
好端端的,四肢完整的。
就立在他面前。
也許是察覺到馮漢廣神色中異樣的水汽,姚十三一雙溫情杏眸內掠了絲詫色。
随之的小将似乎忘記自己還披着厚甲,也顧不得四周尚有人在,大步上前将姚十三死死圈在懷裏!
“咿…嘶……!将軍……等……等一下!”
姚十三被馮漢廣一頭悶在護心甲裏,喘不上氣都是輕的,他抱得太緊了,可是勒得他渾身新傷疼起來要命。
馮漢廣趕緊把他掏出來抓在手裏好一番審視,又摸上他那紅暈暈的臉。
“你怎麽這麽燙!”
“将軍,十三身子抱恙,不方便行禮,還望将軍寬恕。”姚十三氣弱中依舊雅音繞心的說道:“只是将軍為何獨自回來了?還有那嬰童……又是怎麽回事?”
話剛說完,身子一懸,便被馮漢廣直接打橫抱了起來。
“齊銘!叫你趕緊去尋個奶娘,還墨跡什麽!滾蛋!”
“是,是将軍!”
“還有,今日關閉府門,我誰也不見!”馮漢廣粗聲喊着,又湊到姚十三耳畔小聲道:“進去之後,慢慢給你解釋。”
姚十三偏頭靠在他肩上,細聲笑道:“将軍今日恐怕是進不得。”
“……還有心思胡鬧。我都快擔心死了!”
馮漢廣一個五大三粗的盡力溫柔着把姚十三放到榻上,即便如此還是見這寶貝弱骨子擰了眉,輕哼出了聲。
這若放在以前,姚十三若是露出這幅可憐模樣,早會被他吃進肚子裏。
馮漢廣不由分說就去解他衣帶,手勁兒大又扯得着急,都聽得見布料撕裂聲。姚十三趕緊撲騰着手去擋,一臉紅暈不知是燒的還是急的。
“別看了,別看了…都裹起來了,一層層的跟個白米粽子一樣,不好看的。”
“那你怎麽還燒成這樣!退燒的藥呢?郎中呢?!”
“藥才服了呢,将軍。”姚十三柔聲道,加之氣弱,反而更為憐人。“起效約麽還得過些時辰,不過腦子總歸也清醒多了。”
馮漢廣無奈嘆了口氣,敷上他額頭。才從沙場厮殺拼活的小将軍指尖繭子似乎又厚了幾層,磨砂得人心猿意馬。
“燒壞了可不成。那以後誰替我出謀劃策。”
姚十三伸手撫摸上他血跡斑駁的護袖,深知這人大概是才從戰場下來,得了自己被帶走的消息,甲子都來不及脫便一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只得啞然一笑,道:
“将軍凱旋歸來,理應十裏外夾道相迎,奏著樂曲,飲酒為宴的。您這自己獨身先跑了回來,連口酒都沒有,算個什麽呀。”
“那些個沒用的表面功夫有什麽意義,你擔心死我了!趙文禮那個狗賊,竟敢趁我不在欺負我的人!你也是個傻子,怎麽就跟他去了!你知不知道我這一路風雨兼程,想的可都是……可都是萬一,萬一我跑得慢了,萬一沒來得及,回來以後你已經……你……”
話至此,這鐵打狼性的小将軍似乎又犯了哽,撇開頭自己止了聲。
姚十三似乎怔了神,瞧着他那堅忍得薄唇抿死的側顏。不過也就是瞬時,舒了眉輕道:“我這不好好的在這兒呢。別想了,将軍。快去沐個浴吧,您身上都臭了。”
“邊境局勢以定,這一戰當是折了蠻人大半兵力,近幾年都不會貿然來犯。其實我們也可以以此為機,待休整後長驅直入,一舉直推至冰原一帶,徹底滅了他們,開疆擴土,以敬朝廷。”
姚十三枕在馮漢廣臂彎上,手裏有意無意繞着這小鷹還有些濕氣的粗發。“重歸朝野,對您,對益州軍未嘗不是件好事。既然有我在,也不用擔心再遭計算。将軍何不考慮幾分?”
馮漢廣側過身來,鼻息帶着野性的頻率勻着打在這傷員額頭上。
“叫你好好休息,不是讓你躺在這還替我心思政事的。”馮漢廣語氣中似有愠味,又有心疼。
“以後還是要把你帶在旁邊。我這才離了幾個月,命都差點被你自己玩沒了!趙文禮那個賤人,到底是想對我馮家斬盡殺絕!不過話說回來,你到底是怎麽自己跑得出來的?”
姚十三艱難往他懷裏再蹭上幾寸,身子輕得像個沒骨頭的貓兒,道:“還不是将軍您賜給我的暗衛得力。”
馮漢廣愣神,思索半天,才想起還有暗衛這麽回事。
他确實在剛将姚十三接回來那陣安排了個擄來的死士給他,叫他随意使用,哪怕擋劍也是有了用,畢竟當初他是抵了多大閑言碎語,多少罵聲于不憤,才執意提個低賤小官兒做了軍師,生怕有人再出于嫉恨對他出手。
可時過境遷,自姚十三上任後益州軍漸入正途,各事各處到細小瑣事都被他打理妥當,樣樣俱全,甚至于本受了蠻族侵犯一片水火的益州城,如今這幅人聲鼎沸商甲興通的模樣,也不過短短三年,拜他所賜。
也就漸漸沒了對姚十三的質疑謾罵聲,漸漸也便不再以出身說事,漸漸的,他也早就忘了自己曾經為他插過暗衛這件事。
可那暗衛有這麽厲害的嗎?他都記不清了。
馮漢廣支起頭來,目光從上至下給他掃了個遍,又輕手捏着肩一路摸下去,随着手下人身體微微發顫,他能感受到姚十三一襲薄衫下到處裹滿厚厚一層紗布。不禁恨得牙關咬緊。
“趙文禮這個狗賊……他到底傷了你多少!我定要他全數奉還!不行!我這就去帶人尋他讨個說法!膽敢動用私刑……”
“漢廣……”
他見姚十三捏住自己前衽,埋頭悶着,似有哭腔的喊住自己。
是久違了的直呼名諱。
“對不起……我……我失手,把他殺了……”
“什……!”
他見姚十三再揚起張無助的臉來,滿是淚水。
“怎麽辦……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跑……”
誰又不知道,殺死朝廷命官,可是個極刑大罪。
馮漢廣震驚中看着他,半晌,再開了口。
“都有誰看到了。”
“沒人……”
姚十三顫抖着發話,高燒帶得面色潮紅映起滿面淚痕,在身側人炙熱目光下,化成一灘水去。
馮漢廣知道姚十三被逼急了是會下得去殺手的人。
他也知道與自己先父當年冤情有瓜葛的官員一個個死于非命,或許并非是什麽簡單的因果報應。他只是不知道單憑眼前這一個一直待在身側,弱不勝衣的人又怎能做得到隔千裏之外動得了那般殘忍絕情之手。
可當下此刻,他只想狠狠吻下去。
唇齒相交,像相依為命的兩個淪落人。
互相從對方身上吸取慰藉與心安,就這般不負此生。
“沒事的,十三……”馮漢廣喘息間輕道。“有我在,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
姚十三眯着眼,任憑那狼崽般唇舌肆意攻略,像是攻下一座城一樣認真強勢,不留餘地,任憑津液從嘴角溢出,挑成長線,情意綿綿。
“将軍,那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馮漢廣退出來,捧起他的臉,是一臉迷/情意/亂的真摯。
嚴聲濁濁,道的是個真情實意。
“我想與你成個家,十三。”
“趕這一路,我滿心都是悔恨,悔當初怎麽就放心丢下你一個守這麽大座城,讓你替我擔這麽重的責……唯剩一個念頭便是,我不能再沒了你。”
“與你,與我,還有那我從死人堆兒裏扒出來的孩子。”
“與我成個家吧,十三。”
馮漢廣不容滿目錯亂的姚十三應話,便再次覆唇而上,将他的嘴堵了個死。
這不是商議,不是命令,單只情意。
還會在小心翼翼的緊擁之下,一波又一波的餘韻未了中,一同墜入那情天孽海之中,帶着永不複生的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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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會有一個久違了的漂亮孩子登場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