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八子
又過了幾日,厚鐵門才再次開啓。
只是這次,一片漆黑死寂中,再無絲毫聲響。除卻依舊刺鼻的血腥腐臭外,連聲鐵索窸窣都沒有。
好像沒有活物在裏頭了。
趙文禮掩着口鼻,站在門前無情月色下,問向身後刀客。
“沒死呢?”
“沒有。按您吩咐,保命的藥每天用着。”
“做得好。可不能便宜他死了。他們馮家的人,生是惡煞,死是惡鬼!連個心腹都是一樣,真是令人作嘔!你先出去吧,這光景,我可得獨賞!”
趙文禮一把奪過燈籠,借微弱燭光尋了幾圈,才在個角落中見了個血葫蘆似的模糊人形。
蜷縮靠坐在角落的人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頭深埋在胸前,兩條手臂無力垂着,雙膝之下白骨森森,被人生生剃了皮肉。連着大腿的部位已有潰爛,呼吸聲若得幾乎不得見,若不說還被迫提着一口氣,絕看不出死活。
趙文禮嫌棄的踹了他一腳,才見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吃力擡起頭來。
卻被一頭蓬亂黑發擋得結實。
“你那股子高傲勁兒呢,怎不再說兩句話給我聽聽?”
是沉默。
趙文禮讪笑着一巴掌響亮甩在姚十三臉上,甩偏了頭,才見他扭了扭頭,緩緩揚起臉來。
透過淩亂黑發,燭光搖曳中,趙文禮猛然一個退步踉跄,生出一身寒意!
那黑發之後,竟還是一雙皓光不減,噙着陰鸷笑意的眼眸!
這近七日沒好好進食的人,還幽然發得出聲!
“趙大人真是令人失望呢。十三給了您七日,整整七日……也都還是反複着那些老掉牙的套路。沒意思得很。”
“你……!事到如今,你還在逞什麽能!”
“污穢之人就是污穢,哈……我到底在這兒期盼些什麽呢。”
暗室內濕悶難耐,加之氣味糜爛,直叫人胸口發悶,心跳砰砰加速。
趙文禮氣得發抖,大罵出聲!
“來人啊!給我把這賤人讓人不爽的眼睛剜出來!舌頭也給我割了!給我……給我把他腌成人彘!”
“來人!來人!!!”
“人呢!人都去哪兒了!”
趙文禮像個瘋子似得在這漆黑暗室中喊了半天,連回音都蕩得不能平息,卻沒有半個人走進來。
殊不知,此時暗室之外,地下長階上,已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三十幾號刀客身首分離,在那被濕氣蒸得烏黑滑膩的長階上,站着的只有一位手持盤蛇紋彎刀的青銅面殺手,殺氣似是有形,萦繞背後。
“大人,別費嗓子喊了。外面沒有人了。”
姚十三臉上最後一绺黑發滑落,一張光潔幹淨,不染污漬,嘴角盤着的笑,嬌誘且不豔俗。
卻莫名含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輪到我了,大人。”
——
趙文禮再醒來的時候,朦胧中起先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沒什麽力氣。再努力想睜眼動彈,疲軟的身子掙紮幾分,卻自手腕處傳來一陣隐隐發麻的痛。
“趙大人,醒了?”
宛若玉铮吟吟的男聲響起,再熟悉不過了,這些日子跟噩夢一樣萦繞的這聲音……
趙文禮赫然瞪開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麽鬼東西!!!這是什麽!!”
當即瘋喊出聲!
怪不得渾身輕飄飄呢,此刻他已經被剝得渾身精光,兩臂反縛橫垂在根細繩上!
更可怕的是,身下并不是什麽意料中的絕壁懸崖,而是個……
巨大的,蛇坑!
數萬條黑蛇盤踞交錯堆在一起不知積了多少層也爬不出去,只是光連吐信的嘶嘶聲層層疊加都變得如沸水般沸騰翻滾!這不是蛇群,這就是蛇潭,是喪身若水!
甚至在蛇群蠕動間,還可以隐約看到坑底墊滿的發黃白骨……是食人的!食人的蛇!
趙文禮在恐懼中瘋狂扭曲着身子掙紮,卻只聽得細繩欲加緊促,垂吊着細繩的木條禁不住受力,已然發出嗑噠嗑噠斷裂聲來!
這位幾近崩潰的大人頓時繃緊身子,抖得像篩糠,再不敢動彈,只瞪着雙通紅憤怒的眼!
“大人最好不要再動了,省得木條斷裂,十三可保不住大人的命。”
趙文禮聞聲看過去,現下姚十三換了身幹淨簡潔的素面柳綠紗袍,連他記憶中姚十三那一頭蓬亂長發也利落的順在腦後,由個绛色綢帶簡單攏着。
他斜椅在個桃木椅子上,一肘落在扶手上以五指撐臉,擡眼間瞧着趙文禮的眼神是眉清目秀,顧盼生姿。
比起在看個剛将自己折磨不成人樣的仇人,這神情,更像在端詳副佳作。
“你…!!!你這個賤人,你這個狗東西……”趙文禮怒罵到一半,忽才覺得不對勁!
他不是被自己廢了四肢嗎,怎麽當下還能如此好端端的坐在這裏?
趙文禮在驚怖中聲音奇高發抖,只發得出怪音:“你……你怎麽可能!你明明被我廢了的!”
姚十三歪頭莞爾一笑道:“趙大人對自己手段未免過度自信,審犯之前也不知道背後調查一下出身背景,不好玩的。每每想到大人想借身子清白一事威脅在下,還是好笑得很。”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知不知道這樣對我,謀害替聖上行事的朝廷命官,可是大逆不道,誅九族的罪!我命你馬上放我下來!”
“趙大人,您好好看看這四周,除了你我,還有第二個人嗎?誰又會知道您怎麽死,死在哪兒呢。”姚十三漠不關心道。“啊,不對。嚴格來講,這周圍的“人“,只有您一個。”
“你………!”
姚十三微微向前探身,背後一只花青小蛇從後肩劃過,悄然盤在他頸間。借趙文禮一聲撕破喉嚨的驚喊,姚十三一雙流光杏目中,忽地橫貫出一層假睫!再退卻時,竟現出一雙蜜色細瞳蛇目!
日光映射下吹彈可破的瓷白皮膚之上,隐隐可見鱗片似的紋理波光粼粼!
斷然是個可怕至極的東西!
“你………你不是人?!!!!”
“趙大人,人到底該如何審,在下這就言傳身教,告訴您!”
姚十三再靠回桃木椅背,十指相交搭在扶手上,架起下巴,饒有興趣道:“趙大人一生作惡多端,以折磨人為樂,遭了報應都不知道呢。您那兒,很難硬得起來吧?”
姚十三掩口笑笑,目光向下投向趙文禮,可是讓當事人覺得備受折辱,破口大罵!
“姚十三你他娘個賣/身陪笑的小官,有什麽資格談論我!”
姚十三笑得自在,并未理睬。“所以趙大人雖妻妾成群,可膝下子嗣……也就那一個晚來得子卻體弱多病的小公子了?”
“你這個賤人,修要打我兒子主意!”
“哦不不不,我這是好心好意送你們一家團圓呢。”姚十三從懷中掏出塊上等小圓玉牌來,繞垂在指尖。“大人聞起來濁氣太重渾身惡臭,不好吃的。所以只能先給寶貝們來點甜點開胃,也好消化。”
趙文禮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自己小兒子随身佩的的玉牌嗎!
“姚十三!我殺了你!!!殺了你!!!”
“嗯?大家說不好吃啊。發酸,可惜了。”
“姚!十!三!!!!”
趙文禮沖動之餘動得厲害,身上木條發出道咔嚓斷裂聲來,頓時吓得這男人面色蒼白,啞然噤聲!
“哦,言正事。”姚十三坐正身子,一字一句講得慢條斯理,卻耗得人是心急如焚,幾近崩潰。“大人審訊時不是總有記事習慣嗎,傳聞那簿子,可害人陷囹圄,又可洗人冤情。不如拿它來換大人您一條命,您看如何?”
趙文禮恍然大悟,他這是想逼自己交出證據,試圖替馮家洗冤讨公道!
那簿子怎可能交于他!一但公布于衆,自己不僅同樣會沒命,還會淪為千古罪人!
“你做夢…!!”
姚十三并未心急,慢條斯理換了個坐姿,口中默默念了着什麽,就見一坑本還算冷靜的黑蛇,忽然像得了命令般躁動而起,蟄伏多時死海似的翻湧而起!更有借同伴一躍而起,高度剛好觸得到趙文禮被扒光朝下趴的正臉!
霎時間駭人慘叫疊起,男人被無數躍起的蛇叼住皮肉,又無處可躲逃,沒有手可以攔……
銜不住的蛇掉下去,很快會有下一只補上空位,不留分毫空隙!
姚十三只坐在不遠處微笑看着。自遠了看,根本辨認不住那是個被橫吊的人,更像是塊兒垂着黑色流蘇的破布!
血如淋雨般淅瀝而下,像在澆灌坑中黑花。坑底的蛇嘗到血,更是難掩亢奮,紛紛湧動起來!
“停……停!停!!!!求你了!!停啊!!”
雖然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發出的絕喚,畢竟連嘴唇都被黑蛇長牙刺透,但總歸是喊了出來,姚十三才無奈撇嘴,只動了動手指,便安頓下那萬條蛇來。
“大人,對別人下得了狠手,怎麽到了自己,這才一會兒就不行了?”
“你這個瘋子……瘋子……瘋子……”
趙文禮哪裏受得了這個,此時無論上下身,或是臉面,再到他那根本就沒多大的玩意兒,全是被生扒了層皮似的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幾乎一口一口,被咬成了個案板似的!
又哪兒還有什麽神智,早已精神模糊反複念着瘋子,瘋子。
怎奈這蛇偏偏就故意避開雙目似的,再是痛苦難堪,都恰到好處的給他留了絲神智,血人瞪着雙眦裂的眼,顫抖中看到姚十三舉起個簿子,在他面前晃。
“從大人衣服中翻出來的。”
姚十三笑道。
“你…!!!你既然都拿到手了,為何還要這般逼我!!折磨我!!!”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嘛。趙大人在我身上尋樂子尋了整整七日,在下不過才動了一手,您就罵成這樣。”姚十三再眯着眼嘴角上揚,頓了句,才道,“這樣不公平的。”
“你……這個畜生……!”
“趙大人,再給您講個有意思的故事?”姚十三悠然笑道。
“參與前護國将軍叛國冤案的所有朝臣,一個接一個的慘死于非命,您就真的以為是馮将軍陰魂不散嗎?馮将軍生前骁勇豪邁,為人正直鐵骨不屈,死後定然不會自甘淪為成什麽惡鬼。所有一切,上到河運船翻,府邸走水,下到舉家遇刺,路遇不測……全都是,我姚十三,一人所為。”
“啊,還有大人逼我認那林大人全家被蠻人土匪殘害的莫須有罪名。”姚十三湊近身子,嘴角揚高,笑裏藏刀。“大人英明,那确不是‘莫須有’,那正是在下派人去殺的。我本下一個目标便是趙大人,苦于無計間,沒想到您親自送上門來,真是省事,哈哈哈哈……”
趙文禮在劇痛與滅頂驚恐中,被徹底壓垮最後一道神經。
這是詛咒……就是詛咒……
他們馮家的詛咒,害死了所有人!他怕到極致,才來找到這益州決心斬草除根,卻沒想到……遇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還是躲不過!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就是馮燎冤魂附體對不對!!!”
姚十三搖了搖頭,沖他努嘴一笑,拱手緩聲道來:
“在下參益州軍軍師,姚十三。”
“不……你不是!!!不是……無所謂了……您,您放了我吧……求您了,饒過我吧……姚大人,求求您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做牛做馬,我……”
趙文禮即便被困住雙臂動彈不得,臉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卻能從他這嘶吼般死告活央中,這再無一絲尊嚴,将整個人貼緊地面像只狗一般祈求中,想象得出此時表情。
然而這一舉動卻讓一向端着個置若罔聞,眼中帶笑,即便是親自折磨淩/辱他到這種程度都未曾動過一分聲色的姚十三,忽然間臉色一僵。
重新組建上臉頰的神色,竟是逐漸扭曲開來的,像看着這世上最肮髒,最惡心的污穢之物一般,極度嫌棄,極度憎惡!
……
“大人,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您饒了我吧……我真的太難受了……求您……我聽話,我一定聽話,只要您願意放過我,我什麽都肯做……求您……放過我啊……!!!!”
本已經恢複烏黑人目的眼,猛地閃過一道紅光,霎然成了血紅妖瞳!
可自妖瞳中倒映起的身影,那個抱着別人腳踝,像條犬一樣趴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姚十三他自己!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
木條“咔嗒”一聲斷裂,男人在一聲嚎叫中墜入深坑,回聲未散,便已成了具白骨,陷入深處!
姚十三在失态中雙手死死按住木椅扶手,指尖青紫變色,咬牙切齒間大口喘着氣,久久才平靜得下來。
到最後,嘲諷地嗤笑出聲。
“大人,您若是求我殺了您,說不定還能留下半條命。您還真是,完全不會看人啊?”
姚十三以手撐着,略顯疲倦站起身來。卻在邁出半步時,搖晃不穩險些趔趄栽倒,幸得身後瞬間閃出那位青銅面神秘人來将他扶穩。
那人明明是沒出聲響的,但姚十三的确在擰眉忍痛後讪然一笑,回他一句:“無礙。”
只見那人再湊近幾分,像是說了什麽,就見姚十三眉頭輕蹙,再一苦笑。
“傻子。回來做甚。”
“你問我值嗎?我也不知道呢。反正,做都做了。”
姚十三穩了穩腳步,再走向坑邊,拱手作揖。
“大人,您說對一半,我雖是姚十三沒錯,可也不只是姚十三。”
“在下妖王八子,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