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風起
說到底,這七月午後的烈陽,可是比想象中耀眼得多了。
顧望舒一手撐傘,一手背在身後,自顧自在街上走着。昨夜也是照舊巡了夜,一夜平安無事,到了天邊漸明才回屋睡去,要他上午趁日頭還沒那麽兇時起是不可能的,想上集沒別的法子,只能頂着太陽出來。
益州城依舊是那般車水馬龍一片祥和的,人擠人在所難免,但顧望舒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子,路人再難行也都會主動避條路出來給他。自然是行走起來沒什麽不便,倒是跟在後邊的阿娟可沒那麽輕松了,這瘦小半大少年兩手提得滿滿,被人擠得七扭八歪不說,還得抓緊步子追着顧望舒。
“主……主子,您走慢點,我跟不上!”阿娟委屈巴巴喊道。
顧望舒這才稍微放慢了些腳步,可阿娟此刻手裏都是東西,帶着的黑袍帽太大掉下來遮了視線又騰不出手去推,看不清前面,“咚”一聲正撞在顧望舒背上。
“哎呦……”
顧望舒無奈嘆了口氣,伸手推下阿娟的帽子來。
這麽熱的天呼個帽子在頭上,果不其然摘下後,這少年一頭金發全都被汗濕淋淋的粘在臉上,活脫脫一個落水狗樣不說,還滿臉驚恐叫道:“主子!摘了幹嘛呀!摘了不都被人看見了!吓了人怎麽辦……”
顧望舒斜眼瞧着他那雙撐大得霧氣斑斑的灰色鳳眼,替他挑了擋在額前幾绺碎發,又背過手去直起腰道:“光天化日的誰會怕。我都沒在意這個,你倒在這叽歪個什麽。”
阿娟揚臉瞧了瞧顧望舒那一頭雪白的發,洇着寒意的妃瞳裏全是莫名其妙,可不比自己特別多了。很快嘿嘿傻笑幾聲,掂了掂手裏東西道:“說得也是!”
兩人到了衣局,顧望舒只端坐在一旁,招呼阿娟過來,“你自己挑吧。”
衣局老板娘是個滿臉和藹可親微胖的女人,起先見走進來兩個相貌不平的還有些慌神,可很快也認出來的正是那位救過他們益州的寒川泠月道長,當即笑容滿面主動迎上去問道:“想挑個什麽樣式的,道長?”
顧望舒看阿娟站在衣架邊兩眼茫茫,估計長這麽大一直都是別人拿什麽自己穿什麽的,心裏定什麽數都沒有,便應道:
“老板娘,麻煩給這孩子挑身合适的。”随後一頓,補道:“不要白的。”
“好嘞!”老板娘笑着拉起阿娟胳膊一陣丈量,一邊還笑嘻嘻說着,“小公子長得可真漂亮,定是穿什麽色都好看!怎麽,有無心意的色說說?”
阿娟哪受過這麽熱情招待,漲紅着臉支吾道:“沒……”
“诶,那您看這件海棠紫的怎麽樣?這可是上好冰绫絲的,過夏正好涼爽不熱,衣擺細繡的暗紋可是制衣坊姑娘一針一線繡了足月的,雖說整體素淨了點,但小公子您人生得華彩,也便不需要衣裳提什麽姿色啦。”
“我……我覺得好……”
“那要不您再看看這件霜葉紅的?這綢料細密滑爽,同樣正适合這季節不說,絲線裏混了金,顏色豔來在陽光下照耀着正好看!袖口雲紋也是精心繡上三月才能成一丈的,您看您膚白,紅色可再合适不過啦!”
“我……”
阿娟被像個人偶似的叫老板娘一件件怼在身上擺來擺去,全無主見只得不停往顧望舒那邊施着眼神求助。顧望舒被他這可憐樣惹得失笑,道:“您領他進去試試,他這麽小的一個,能不能穿上還未必呢。”
最後兩人從店裏出來,阿娟還是套上了那件最初試的海棠紫衣裳。薄紫绫絲輕蕩似水,将他這嬌小身材遮得正好,老板娘還好心給他配了個同色發帶束在頭上,這下打扮幹淨了,還真是個雙目盈盈,漂漂亮亮的小孩。
顧望舒回頭看着他在這陽光下神采奕奕的,哪還有自己剛撿回來那天那般狼狽,這模樣确實是招人疼愛。
“喜歡嗎?”他問。“這下也省着你整日趿拉個不合身的大袖長擺,看着方便多了。”
“嗯!”少年眯起鳳眼,揚出笑臉。
顧望舒微微一笑,垂眼看着打在阿娟笑容上那束金黃日光,這少年也不嫌晃眼的,只是眯着眼笑。便不自覺的傾了傘,替他遮了那道光。
阿娟一怔,慌忙退了半步道:“主子,我不用的!怎能讓您替我撐傘啊,我又不怕曬的……”
顧望舒沒聽他辯解,只伸手一把将他撈到身邊,嚴嚴實實遮在陰影下。
“現在沒事,等以後犯了病再遮便來不及了。月人眼弱,你只是病得不重還沒察覺罷了。”顧望舒說道:“對自己身子好些。”
街後人群随自西域而來的商隊駝鈴聲起,紛紛讓自兩側。高大的駱駝總是行進緩慢,悠悠踏着步子,車架上的商客垂腳靠坐,小笛吹響異域的曲兒。
翺翔的隼聞聲長鳴落在商客肩上,商客停了曲兒,從身旁筒子裏夾出塊新鮮牛肉,送給肩上的隼,心滿意足見他吃下。愈晃愈響的駝鈴聲不斷,幾個好奇的孩子追在駝車後邊嬉笑着看熱鬧,這時進了城才得了閑的商客們總是心情愉悅,便會從口袋裏變出些中原難得見的小零食小糖塊撒給孩子們,遭他們蜂擁搶奪,再嘻嘻哈哈跳走。
顧望舒偏頭看阿娟瞧得認真,第一次見到駱駝的少年眼裏都閃着神奇的光。總是被關起來養着的少年初見世面對一切都很好奇,向往着所有卻又不敢邁出腳步,想要的不敢要,哪怕只是在角落裏偷偷看着,都覺得開心。
某一瞬間顧望舒甚至覺得。
他就是十四歲時的自己。
“餓嗎?”喧雜聲中,一向沉言低語的顧望舒稍微擡高了些聲調。
“走啊,帶你去吃飯!”
也許自己并不是生性涼薄呢。也許,自己渴望的東西很多,想要的也很多,只不過孑然一身的孤獨久了,漸漸的心涼了,要不起了,沒意義了。
人們總是在渴望救贖,殊不知到頭來,閉塞心門,拒絕解救的人竟是自己。就像是遇了風的火苗可以燎原,可若你不自己先燃起那微弱黎明的火星,再大的風,都吹不起火焰。
把自己像堅冰似的關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夠了,足夠了,也受夠了。
雲間一道清風徐徐吹過,微不足道的清涼稍能緩解暑意。阿娟才束好的發帶被風撩起吹在臉上,少年不由自主眨了眼,喃喃道:“主子,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
鵲岚橋畔的高樓對岸,酒字金蘇紅幡迎着陣風吹揚。數不清的夜裏坐在屋頂看着這幡旗舞風,今日倒終于得了機會進去。
這座名揚全城的酒樓人聲鼎沸,即便過了正午膳時人還是不少。說書先生的故事已至末尾,案板一敲落了話。
“今兒個寒川泠月除巨邪的故事就到這兒了,咱們下回分解!”
阿娟一邊提着下擺往椅子上坐,一遍笑吟吟道:“主子,他講您的故事呢!”
顧望舒有些無奈讪笑着搖頭落桌,才往挂刻着菜名木板的牆上看,身後一群聽書的眼疾瞧見這不正是魁首本人,紛紛揚手抱拳打着招呼。大家都知道這小道人平日只在夜裏出來,白天見一次可不容易,興奮又新奇得跟見了醉仙樓頭牌似的,衆語紛紛中似乎還能聽到有人低聲議論,
“果然白得不像個人呢,不過這麽近着仔細一瞧,還真是個俊逸公子!”
“是啊,好看着呢!之前是誰傳的半人半妖兇神惡煞,謠言果真不能信!”
再怎麽說即便當下有阿娟陪着,但這般被這麽多人圍着議論,顧望舒還是覺得自己渾身上下跟長了刺似的別扭。只能強裝聽不見,偶的有人聲大了,才勉強笑起點頭示意,緊着招呼小二過來。
他目光微閃,無意間掃到那說書先生身上,竟見那人對上他視線後身子一僵,慌張移開眼急着攏起一桌東西灰溜溜退走。顧望舒還覺得奇怪,他好像沒跟那人有過交往,怎麽看自己像見了妖魔鬼怪似的?
他自然是不知道這人曾經因為自己差點被顧長卿抹了脖子的事兒。
“阿娟,想吃什麽?”
“我都行!”阿娟搖晃着腳捧起臉道,“我沒有不吃的,我什麽都吃的,給什麽吃什麽的!可好養活了!”
“小二,那把你們這兒最有名的菜,挨個給我上一道吧。”
店小二甩着筆的手先是一滞,随後有些詫異問道:“我們這兒菜都可有名,您說都上……我給您挑挑揀揀也得有十多道呀?”
顧望舒暗笑道:“十多道就十多道,難得來一次,不得嘗全了?”
小二立馬陪上個心花怒放的笑,扣上簿本應了聲“好嘞爺!”
阿娟聽了又是将他那晶亮的眼瞪得溜圓,扯住顧望舒袖口,急聲道:“主子,我們吃不了的!”
“阿娟,益州的菜你可都吃過?”
“沒……沒有……”
“我也沒有,所以說啊,都嘗嘗。”顧望舒溫聲安慰道。
“可是這也太多了,主子帶我吃這些,太破費了,我……”
“阿娟。”顧望舒伸手握住少年緊張不安捏着自己的那只手,再給他安放在桌上。“有人曾與我說過,銀子就是拿來花的。與其糾結選擇哪個,不如全都買來嘗嘗。反正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咱前半生夠委屈了,既然得了這機會不如試試,何必再壓抑自己?”
“可是……”
“沒有可是,叫你吃就吃!”
顧望舒看着這少年默默抽回手放到膝上,摩挲起自己光滑細軟的新衣裳,眼神中閃閃爍爍的,頗有些受寵若驚的韻味。想必以往是連與人同桌進餐都做不到,更別提來酒樓。
相比之下自己得安然在清虛觀長大,已經是不幸中最大的福分了吧。
若是當年生母沒把自己丢在清虛觀門前,而是随便找了個奴隸主賣掉,還不知要活成個什麽樣子。
這世間啊,哪有人活的一帆風順,萬事順心的。
也罷。如果萬事都能順了心,那還要神仙做什麽,人還談何信仰。
想到這,再看少年眼神游移,不由輕嘆口氣,從袖籠中掏出塊木腰牌來遞給他。
花梨樟的料子色澤溫潤,清香宜人,墜紅繩翠碧,精細雕刻着些簡約紋樣,中間卻是個“娟”字。
阿娟接過手,懵懂眨了幾下眼。沒讀過書的少年不識字,只是放在鼻間好奇輕嗅,覺得味道好聞,紋樣也漂亮,便足夠開心了。
顧望舒讓他擺正看看,少年聽話認真看了會兒,再擡頭問:“主子,這什麽字啊?”
“你的名字。”
“啊?”
“找人刻的。誰人不都得有個象征身份的物件兒,挂上吧。回頭我教再你怎麽寫。”
少年握着腰牌的手止不住微微抖起。生怕被顧望舒瞧見,便塞到桌下,使勁按着。眼神恍惚幾圈,低頭不想露出泛紅的眼眶。
身份,何來身份。
十六年的有限認知中,他都只是個奴隸,是個玩寵,是個物件。
理所應當得未曾有過一次,敢去奢望,或是幻想自己能有個身份,能成個正常的“人”。
顧望舒靠在椅子上,看着少年的臉,思緒惘然間。
忽被耳邊交談聲斷了思緒。
“這益州城裏果然真如傳聞,藏着大妖啊!”
隔壁飯桌上兩名江湖術士模樣男子邊順着酒邊聊,語氣中全是浮誇驚詫。
自從顧長卿巨邪之事過了,決心拖信于四大法門交代妖門與九子奪位之事請求幫扶後,這益州城附近妖物鬼煞頻繁出沒的風聲也便随之傳了出去。
便引得各路江湖術士法師,都想着趁亂來降妖除魔好大賺筆銀子,城裏各式佩戴各種法器的術士模樣人難免多了起來。
“真的假的,那我們不去趕緊湊個熱鬧撿個漏什麽的?萬一呢,那不立刻聲名大作發財啦?”
“你想屁吃!”另一位毫不猶豫怼了回去。“大妖是你想誅便誅得了的?我聽聞神霄宗的人數日前便已經在城郊布陣尋得那大妖蹤跡,數十名高修鏖戰這麽些日子都還頻頻失手,那可是四大法門之一神霄宗的人!想得大妖該有多厲害!”
對面那位當即“噫”吸了涼氣,啪啪拍着桌子難掩興奮問道:“再怎麽說也是大妖,神霄宗的人再厲害也不是神仙,當真抓得住?”
“快了快了!這大妖好像沒那麽通天比神,這麽多天車輪戰下來聽聞已有負傷,早決意在今日做個了結!神霄宗的人咱可比不了,你我還是老老實實看戲罷了!”
顧望舒坐在後邊聽着,眼楣愈發暗沉。
“客官,您的飯菜來啦!”
小二一道道正往桌上擺,就聽“嘩拉”一聲,顧望舒丢了把銅錢散在桌上,抓起白傘起身而去。
阿娟在一旁看得呆,也不知他這好好的忽然是怎麽了,反正也急着步子跟起跑,怎奈顧望舒這腿腳極快,沒兩步便追不上人影。
“主子!您去哪兒啊!阿娟也要跟着,您不能把我丢這!”
“你回去把飯菜吃光,不許浪費!吃完飯自個兒回家,早該認得路了!”
顧望舒沒回頭,只是疾走間喊着。
“我有急事,此行帶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自己……”
阿娟哪裏自己出來吃過飯啊,再是努力聽主子的話去适應常人生活,他還是很難在失去別人庇護下獨立行事。
只是顧望舒走得突然又決絕,根本不給他心理準備。
最後看着這一桌子菜,神情黯淡沉默盯了會兒,咬牙喚來小二怯生生道:“您都替我包起來吧,不吃了,先不吃了……”
顧望舒撐起傘出來站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才猛然回神,發覺自己根本就是一時沖動,漫無目的沖出來的。
益州城郊那麽大,那幾個術士說的是那個郊?
去了呢?就算瞎貓碰死耗子找到了呢?那可能是他嗎?他又不是個傻子,明知益州危機四伏處處都想要了他性命的,這都過去三個月有餘了,怎可能還游蕩在這附近!
如果不是,貿然闖了,豈不會被誤會成跟神霄宗搶功,可是大忌!
管……管他娘的。
顧望舒一咬牙,又沖回酒樓裏去。
阿娟這會兒剛叫人打包好吃食,前腳還沒出去,就看他主子風風火火跑了回來,卻沒等插上一句,顧望舒已然一掌拍在那幾個術士桌上,吓得正喝得暢快的幾人連打幾個驚嗝!
外地來的人不認得他是誰,只覺得受了冒犯,紛紛要取武器出來讨個說法,誰知顧望舒根本就是不容抗命的眉目犀利,直聲問道:“哪個郊!”
“你這瘋子說的什麽……”
“我問你們神霄宗的人,在哪個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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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快!去!追!媳!婦!兒!啊!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