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贊頌
兩日之後,正是黃道吉日。
益州城牆上,河道邊,挂滿對天災後故人冥思的雪白團花整整綻了七日,四處宛若春日成雪,借輕塵柳絮墜蹤影,無聲似春淚。
再是悲傷絕望,活着的人也要繼續生活。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只要日升月起周而不止,人間的進程便不會為任何停下腳步。
于是七日限至,城中為數不多的護城将士将白團通通取下,換成了大紅金黃綢緞。各式各樣的燈盞懸在上頭,順着紅繩而下,即便是日照正耀的晌午,也依舊美得鎮魂。
紅綢一道道自城牆垂落,在略顯滄桑的枯木色牆磚上,是別有一番宏偉莊嚴意境。
寧息許久的軍角聲悠長響起,并列在城門兩側,吹得是滿城皆知,缭空震響。
不過這次并非外敵入侵作響,而是聲訊號。午時剛過,便在城門下彙聚了益州城內萬民攢動,每個人都揚起好奇與喜色的臉,是場浩大的宣揚。
姚十三着一身煙綠紋蘭長袍,由一根鑲了白玉的绀藍綢帶系着,垂在腰側過授環結成個蝶結。腳上套着雙薄墨灰的皮靴,烏黑長發整潔仔細束起,再绾在個精致銀雕發冠中。
他立足城樓之上,于萬人注目之下,捏一把玉柄鶴翎羽扇。軟紗微微飄揚,面若桃瓣,雖未施粉卻若不亞神明般雌雄莫辨,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垂圓杏目澄澈溫柔,春光下似是閃動着千萬琉璃碎瓦,風雅卻不顯孱弱,唇角寡淡中流出高貴之姿,甚至于隐着睥睨。
他現在是這座城的主人,也是替馮漢廣掌了兵權的人。無論命運曾經為他烙下怎樣不堪過往,現在,他都要衆人仰視。
馮漢廣很少讓他獨身示人,也是擔心流言中傷,又或是性子中帶的強勢,姚十□□正活得低調并不在意,此番一站,益州有大半百姓都是沒見過他的。人多口雜,難免會借議論紛紛。
“那位就是姚大人嗎?骨相美人,雌雄難辨,果真名不虛傳啊!”
“看那副弱不禁風的纖細骨子,帶得上戰場嘛?”
“要不怎說這次被馮将軍留在這兒啦,不過反正一個耍計謀的,要那麽強體魄幹嘛,诶,不是有句話說,身子越壯的人,腦子越小哩!”
“依我看,也不過就是張美人皮子罷了!”其間不乏也有嘴碎的人在人群中瞎起哄,“你們是不知道,可有謠言稱這位姚大人是将軍從蜂巢裏撈來的小官!那坊間傳聞傳得可是真切,今日得見真容,長這麽漂亮的男人啊,多半可是要賣/屁股的!坊間畫本誠不欺人啊!”
“噓!你小聲點!這可不能瞎傳,再被人告倒将軍那,怕要沒命!”
“什麽畫本啊,畫将軍和姚大人,那不得是禁書嗎!”
“那個,你們誰有畫本……!”
……
沒人注意得到其間一個樣貌醜陋無比,渾身酒氣的老乞丐,也眯眼看了良久,才搖搖頭讪笑離去,擦肩而過時周圍嫌棄謾罵聲不止。
直到一聲長角再次劃破天際,這滔滔不絕的人聲才算戛然。
益州城的美人軍師為的是宣告将軍出征,撫慰大災後的民心,更為向這百姓們介紹舍命誅巨邪,謀得今日民安國泰的功臣。
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被人于背後議論。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都是自己一日一夜過過的日子,是有血有肉的過去。
何需在意。
城牆上塔樓屋檐蔽日,影子遮了他半張臉,只留下個微卷的嘴角。
只因他現在高貴,他為權利中心。若是以前,人們只當他個花容月貌細皮嫩肉的官兒,賣/身求榮是理所應當,連個被議論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是必承其重。
顧望舒依舊是撐着素面紙傘,筆直硬朗立于姚十三身後側,棱角分明的臉上不帶一分情緒,也沒有絲毫血色的,白眉似劍,玉睫微卷,只透露出病态蒼白,加之高束銀發,與其一席黑衣可是呈現着強烈對比。
妃眸輕阖,聽着城樓下那潰耳欲聾的歡呼聲,身體只是微微一顫。
都是與他的歡呼。
黑壓壓一片人影,他只要稍微眯起眼,都是陣陣眩暈。
想自己至始至終都未曾要過救這蒼生,只是職責所在便去了,只是自己還不想死,才除了煞。也從未想過要成為什麽萬人恭敬的英雄豪傑,他只想……
能安安穩穩像個尋常人一般過上一生。
想到這,才無奈哼笑出聲。
留給他的選擇只有救與不救。救了便成仁,不救,便是任邪肆虐而袖手旁觀的罪人。
何來尋常人生一說。
顧長卿在他身後斂容俨然看了好一會兒,才側頭問起身邊宋遠:“論功行賞的話,不還少了個人嗎?”
宋遠奇道:“什麽人?”
“不是人,我說艾葉,那妖去哪兒了?話說回來,他倆不是整日都黏着的嗎,怎麽感覺好像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宋遠這才恍然大悟,幹笑着玄乎其玄的回他,“大師兄那幾日卧病在床是不知道,怎麽也沒聽別人私下議論的嗎?”
顧長卿不悅道:“閑言雜語聽它做甚,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走啦,就二師兄那性子,能留住朋友才是出了鬼!”宋遠嗤笑一聲搖頭道:“您是不知道,也不知那二位鬧了什麽矛盾,艾葉被他趕出來,在門外悶聲整整坐了兩天三夜,最後是挨一夜的雨才算死心!說出來都是頭皮發麻的狠心吶,這期間二師兄別說心軟喊他回去,硬是狠下心寧可餓着自己不接飯食也不開房門!別說是個妖,就是天上的神仙都沒那好性子陪他耗着受他那爛脾氣,不走才怪!”
宋遠說到最後刻意擡高嗓門,像是生怕顧望舒聽不見似的,還不忘往前邊瞟了幾眼。
“您不是說那巨邪是他們倆攜手除的嗎?到最後這功可全立在他一個頭上,還真受得起!”
“宋遠!休得無禮!”
顧長卿趕緊低聲喝止,卻還眼神恍惚瞄了顧望舒依舊不為所動的身形。他二師弟只是眼睛不好,又不是耳朵也有問題,斷然聽得到宋遠的“悄悄話”,他那麽個好面子的人。
定又是在往自己肚子裏生咽。
顧望舒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城樓上到底站了有多久,直到人群散去,夕陽西下,黃昏落日熔金,身在高處,看得見餘晖透過薄雲盤踞在長空,将這片城瓦街陌映得金光燦燦,遠山峻嶺在那片光霧之後,醉的像是另一片天地。
夕陽再被飛鳥斜雲一片片割碎,仿佛是自我毀滅與消亡前最後的怆歌。
長夜便要到了。
他舒一口氣,在塔樓陰影中,和那已然彌留紅光之下,收起手中素傘,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才漠然開了口。
“你還在這兒等什麽呢。沒熱鬧可看了。”
顧長卿椅在牆邊,抱臂而立,目光也向着遠方孤鹜。
“你跟艾葉到底怎麽了,好端端的說絕便絕。”
顧望舒沉默了會兒,他并不想聽人提起這個名字。
“一言不合。”
顧長卿挑了眉,道:“君子得一知己,絕非易事。你就這麽輕易把他趕走了?”
知己?顧望舒苦笑。
“成了家室的人,我還把他困在身邊做什麽。”
“嗯?”顧長卿扭頭詫異着眼神給他掃了個遍,“且不說他那是不是你情我願的姻緣……你尋個朋友,知己,與人家有沒有家室有什麽關系?”
講到這,顧長卿猛然愕神。
“莫非……?!”
顧望舒嗖地撇開頭,慌道:“莫非什麽!你在想什麽?”
顧長卿見他反應這麽快,神色更為怪異的再看他一眼,玉面難消登然攀上的紅暈,越發覺得不對勁兒,但也不敢妄下結論,只能斜眼挑着,老半天才憋出話來。
“……我想你也不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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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晃得飛快,轉眼已有兩月又過半。
漸漸入了六月初夏,無草木遮陰的總鎮府總是頭一個開始覺得熱的。
齊銘風風火火走進內堂的時候,姚十三還在那氣閑神定夾着肉鼠給大袖裏藏着的小蛇喂食,語氣清閑。
“何事,急成這樣。”
“姚先生!都察院趙大人忽然來訪,事前連聲招呼都沒打,這會兒已經進了益州地界兒了!”齊銘匆匆跪到軍師面前,行軍禮的手舉着老高,“這架勢肯定是找事兒來的,弟兄們都毫無準備啊,将軍現今也不在這,您說……”
花青色小蛇張開與身形不符的大嘴,一口便将那無毛肉鼠吞了個幹淨。姚十三見着欣慰勾勾嘴角,好似完全沒在意焦頭爛額的齊銘,悠閑走到桌案前緩身坐下,才開口問道:
“都察院的趙大人,莫不是……那位前些日子剛被彈劾的趙文禮趙大人?”
“正是那位趙大人!!”齊銘聽了往前跪行幾步挨到姚十三的桌前,難掩怒氣,道“他這就是想來我們這兒尋出些莫須有的罪名來,回去将功抵過好回差事!卑鄙之徒,專趁将軍不在搞事!先生,時候不多了,您要不抓緊處理吩咐下弟兄們……”
“我還沒去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門了。”姚十三提筆蘸朱砂,依舊頗有閑情的在那桌上未完的畫卷上塗起色。不過略微失手,水蘸取得稍多了些,朱砂暈在宣紙上化成一大朵血跡斑斑的紅桃,倒是惹得姚十三有些不悅的蹙起眉來。
“有什麽好處理的,我們沒貪沒污,也沒巴結權勢,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直接引他來進來便是。”
正如所料,趙文禮走進來時身後跟着十幾個挂劍提槍的兇狠健碩侍衛,簡直就是來抄家的氣派。
這位身着華服佩琉璃翡翠,每一步都是金銀脆響的大人似乎是對總鎮府黃土地極為不滿的掩着口鼻,滿臉嫌棄嚣張跋扈的立在穿戴正統的姚十三面前大聲喝道:
“怎麽益州軍是沒人了嗎!全出去打仗家裏不留人的?外面傳得軍人姿态沸沸揚揚,我這今兒個帶着都察院的身份,怎麽連個能出來迎接的軍士都沒有?”
趙文禮挂着副朝廷命官氣派,目中無人的大吼大叫,連口水都難免濺在姚十三臉上。
姚十三此時卻是一臉溫笑,玄光倒射映在身上像個沒脾氣的菩薩一般,低垂着眼,屈身禮至,恭順且不卑微。
“窮鄉僻壤,養一方鄉野勇夫之地罷了,入不得大人的眼,還望見諒。”
趙文禮乜着雙細眼移到姚十三身上,手裏捏着盤玩的核桃随摩擦咯咯作響,瞄了他好一會兒,才嗤氣道:“我說我要見你們現在總鎮府管事兒的,哪來的粉面小官兒在這擋路?”
趙文禮這般口無遮攔,即便只是個跟在後邊一向對人言聽侍從的齊銘,此刻也忍不住捏緊拳頭。
然姚十三依舊不愠不火,只取腰間馮漢廣臨行前給他的令牌送上。馮字家徽以狼首為示,他們這一家的人,都是群山林間嗜血的野狼,所向披靡,一身寧死不屈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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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一陣子重點要放在副cp上咯
可以小做期待一下往後這兩位的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