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罪人
窗上遮光的黑紙又因春風肆虐而掀破了塊洞,日光從中洩露進來,雞蛋大小塊圓斑,清晨時分剛好投在枕上。
顧望舒草草吃了些飯,填補空了幾日的胃,面無表情躺下,再被這塊光斑地當當正正刺得兩眼發昏,瞳中生疼!
一股無名火登時瘋狂湧上心頭,事到如今,怎麽連塊破紙都與自己過不去!
再一想這窗紙當初是誰給他粘的,更是相當煩悶,一個翻身落地,套上鞋靴沖出屋去,跟個失心瘋一樣将那窗紙通通撕扯下來!
開玩笑,沒了他我還活不下去?
窗紙被撕成一片一片,七零八落碎在地上。依舊是有些粘得緊,一塊塊兒醜陋不堪的,好好一面窗子,叫他撕得像個衣衫褴褛的乞丐。
春光耀眼,沒等他撕扯多久,便已經受不住蹲到地上,流淚不止。
不是哭,只是刺痛得流淚而已。
廢物……
廢物!
顧望舒狠勁拭着眼淚,用力到幾乎是直接碾着瞳仁過去,兩眼淤血通紅,要生生剜出自己眼睛似的對個無辜眼瞳洩憤!
廢物,不是個廢物是什麽!
連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下都做不到!
不就是個妖人嗎,只有鬼煞才見不得光,既然如此,便與人形鬼煞有什麽區別!
顧望舒蹲在地上埋頭流了好久的淚,流到自己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出于傷心,憤怒,還只是單純被陽光刺中流出來的淚水。
直到最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獨自蹲着,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狼狽不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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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像一個遭了負心漢的傻丫頭。
憑什麽啊?不值得!
他站起身,又回屋去。
再出來時,已經是沐浴過後,一身新袍攜香風飒來,一頭銀發由修長鶴觀束得一絲不茍,傲骨挺立踔厲風發,指尖擎着把素白紙傘,腳踩銀鈴随腳步聲悅耳悠遠,端得可是個儀态萬方的仙人之姿。
若不是幾日沒合眼的暗色還沉積在一雙卧了天樞的朗目星眸下,很難叫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經歷了怎樣心境才重新走出門來的。
此時也才剛過辰時,本就沒什麽人的總鎮府裏沒了晨練,就更無人走動。連鴉雀都有了心思落地覓食,見人來也沒加躲閃。
顧望舒大步踏到顧長卿門前,宋遠碰巧才從屋裏輕手關了門出來,難掩困意打了個哈欠,睡眼朦胧揉了揉眼,正撞見迎面過來的顧望舒,當即來了精神。
“诶!二師兄!您等會兒!!”
宋遠見他直奔大門就去,急忙伸手把人攔下。
顧望舒只微微移了下直視前方的眸子,用餘光瞥了眼,沒好氣的問道:“做什麽?”
“郎中才剛進去,換藥的時間呢,再加上大師兄受的重傷需要靜養,您這時候進去,不太好吧?”
宋遠這人也是個一根筋的,說話不曉得拐彎抹角,比起顧望舒是個什麽身份,他只覺得這兩人一見面定是大吵大鬧,別的他管不着,當下要照顧好大師兄才是要事。
顧望舒聽了,端着他那傲睨姿态轉過身來,不以為然的回他:“所以你這是在攔我?”
顧望舒本就生的淩厲一人,此番再如此對自己置之度外的,難免會叫宋遠很是不自在,不由捏緊了眉頭,扼住心理上對這人的膽怯,道了句:“是……二師兄還是請回吧,這裏有我守着就夠了。”
顧望舒驀然阖了眼再睜開,再開口時語氣中已經融進了戾氣。
“我說我要進去看看顧長卿,麻煩讓一讓。”
宋遠見他毫不講理的硬從自己身邊撞過,活是沒把他看在眼裏,眼瞧着就要推門而入,頓時也是生了脾氣,一把拉住顧望舒舉傘的手腕給他止住,怒聲道:
“二師兄!為人處事有規,以正為本,要有恭敬之心!他是你師兄,他現在需要靜養不能打擾,你要守仁義!不可一意孤行!”
“呃……!”
話音剛落,宋遠竟被顧望舒一手拽住衣領,生生拎了起來!顧望舒捏着他的掌中真氣盈盈,威逼感直叫他哽不出話來!
“宋遠!你不瞎便睜大眼看看,你是在同誰講仁義禮智,教訓誰尊卑有序!顧長卿是我師兄沒錯,那我呢?我便不是你師兄了?我便不在你之上,我就可以受你訓誡,輪得到你攔了?”
顧望舒一副冷面寒鐵,眯縫的眼中流出全是犀利劍光,光是眼神便已經要将手下人穿刺萬劍,卻依舊是不依不饒,吷然罵道!
“你眼裏到底有沒有我這個人!虧你還叫得出一聲二師兄,我看若是沒了這名頭,現下就該被你當成野狗打出去了!就算世人不把我當成人看,你也不行!他顧長卿是你師兄,也是我的!我顧望舒要去看我自己師兄,你哪來的資格攔!”
宋遠被他拎得斷氣,掙紮幾分又被像塊破布丢在地上,更是憤然不平!他早就覺得顧望舒這人是個瘋子,沒人性的東西,怎麽今日瘋成這樣!那便更不能放他進去!立馬爬起來死死拽住他後襟,失聲叫道:“不行!現在不行!”
“滾!”
顧望舒回身一掌重重扣住肩頭給他推了出去!
宋遠當然受不住,跌出老遠又被卸了胳膊,扶着個失力的半臂睜起雙驚恐的眼瞪着他!
“笑話死了,你都不把我當個人看,還與我講什麽三綱五常,為人務本?做什麽春秋大夢啊?你還真與你那主子似的師兄一個作派,都不把我當個人,還試圖教我做人事,有趣!”
話落,直接踹開大門,奮袂而入!
屋內的郎中大概是聽到外面吵鬧有人要闖,滿臉驚慌的呆坐在榻邊手裏捧着碗藥膏,一手舉着紗布,似乎是在猶豫跑還是不跑。顧望舒視線直接掠過那細微發抖的郎中,落在裸着半身俯趴在榻的顧長卿身上。
很顯然,顧長卿也是聽得一清二楚。不過當下姿勢動彈不得,只嘆了口氣,對郎中說:“藥都換完了吧。紗布誰裹都好,您先出去吧。”
郎中馬上跟得了活似的低頭悄聲盯着顧望舒鞋尖小心繞過,再一溜煙跑了出去。
“大早上哪來那麽重的戾氣,還要跑到我這兒來撒。你再把宋遠揍壞了,誰來照顧我這抱恙之人啊。”
“我就來看看你是死是活,還是半死不活。”顧望舒冷言。
“那既然來都來了,就替我把紗布纏上吧。”顧長卿有氣無力道。
“你放心讓我給你弄?”顧望舒言語間有些詫異:“我沒照顧過人的!”
“你不是把自己照顧得挺好。日日孑然一身的,不也沒夭折,長了這麽大。”顧長卿道:“更何況把宋遠痛揍一頓的是你,自然要你來償。”
“那這可是你自找的,疼死也別怪我。”
顧望舒走過去想先視望他傷得到底有多重,手才觸上顧長卿的背,登時像見了什麽駭人景象一般,雙眼呆滞,手中紙傘失力落地,倒吸一口涼氣雙手捂住嘴,愕然怔住!
“你這……!”
顧長卿起先還覺得奇怪,不明所以的問道:“怎麽啊,我好像還沒傷到能吓到你那麽嚴重吧?不就是被剮了一道邪……”
随即忽然意識到什麽,當即翻身抓起一旁外衣不顧疼痛和那還沒被纏住黏膩一片敞着的藥膏,直接披于身上坐起,在榻上生生挪退好幾步,才眉頭鎖緊的,對上顧望舒一臉震驚。
半晌,發了話。
“你都看見了。”
“……是……怎麽回事!”
是啊,顧望舒看見了,看得一清二楚。
顧長卿背上一道即便過了幾日有些愈合,卻依舊堪比刀傷鋒利的傷口下面。
是爬滿了整個後背,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舊鞭傷。
那傷痕可是再熟悉不過,能把人傷成這樣,是和自己身上那些一模一樣的,只有……
銷魂鞭!
顧長卿垂了眼,壓低嗓音訓道:“不用你了,你出去。”
“不對!顧長卿,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你身上怎也會有銷魂鞭傷!”
“我讓你出去!!!”
大門直被撞開,宋遠咬牙忍痛自己接上胳膊,他還是怕顧望舒這會兒失智再上了傷了顧長卿,顧不得什麽恐懼害怕的追了回來!
一進屋,便聽到顧望舒滿聲摧胸破肝的問出那句話來。
斷然是憤憤不平,在身後大吼出聲!
“顧望舒,你他娘真不是個人!那日大師兄為了保你的命,掌刑臺上十八銷魂鞭,他只打在你身上了八鞭!八鞭!剩下那十鞭都是他替你受的!不然你真以為就憑你當時那副身子能活着扛得下來?大師兄自身難保,還拖着那樣的身子把你從後山背了下來!到最後真氣難頂,折了他自己大半修為才挺了下來!”
宋遠捶足頓胸涕淚俱下,像是在控訴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若是以往,他今日也不會随便就被個巨邪傷得如此重!可你倒好,你不僅像個沒事兒人一樣醒了,還氣脈絲毫無損?我光是看着你這副模樣都覺得倒胃口,都覺得老天不長眼!”
“宋遠!你閉嘴!”
“憑什麽不能說!您為他做了那麽多,為何都不說!他這個白眼狼似的除了失心瘋似的記恨您,還能做什麽啊!我就是看不慣,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為了他這個不是人的東西,當真值得嗎!”
“宋遠!”顧長卿厲聲打斷,“他是你二師兄,容不得你這般無禮!剛剛你們倆在外面吵的那頓,說到底也有你的錯!再是看不下眼,他都是你理應敬的!”
“他哪裏就值得我尊敬!我是為在您鳴不平!”
“宋遠!我做什麽我自己心裏有數,他是我師弟,是我看着長大的弟弟!我不能放着他就那麽被我打死了!更何況……”顧長卿神色一黯,悵然道:“更何況,是我欠他的。”
“欠?欠了什麽?您什麽時候欠了他東西!”
——“都給我閉嘴!!!”
顧望舒“啪”一聲砸落手邊花瓶,瓷片碎裂一地,震得是個晴天霹靂,才止了那兩人一聲比一聲高的争吵。
他們說的這是什麽啊,他們吵的是個什麽!是想突然告訴他,眼前這個從小到大,總是突然發瘋成日想要了自己命的仇人,冤家,恨之入骨的混蛋師哥,現在忽然就成了個為自己忍辱負重,替自己背下罪孽刑罰的恩人,兄長?
有沒有搞錯啊!
是嫌自己崩潰得還不夠徹底?是覺得這幾日的沖擊還不到位對不對?
所以到底是叫自己怎麽辦!那我到底成了個什麽東西!
明明都是他顧長卿負我的,是他有失心瘋,是他成天想法子殺了我,是他不是個人!怎麽到頭來全成了我的錯?全成了我有眼無珠不識好人心,我成了那千古罪人!
“我求你救我了嗎顧長卿!你倒不如殺了我,你倒不如那日就打死我,了卻這孽緣!現在到這惺惺作态,裝好人,圖個什麽?!”
顧望舒覺得自己頭痛欲裂,真快瘋了。
他抱住腦袋痛苦不堪嘶嚎。
“顧長卿,你殺了我吧,求你,別再折磨我了……是我不配,我可受不起你的恩!我就不配活在這世上,我非人非鬼的,我就是個累贅!行了嗎!”
“顧望舒!你冷靜些,這不關你事!”
“怎麽又成……不是我的事兒了?”
顧望舒再也無法從他那空蕩軀殼中耗出什麽情感來,他聽了只覺得好笑,當下到底是誰瘋了不重要,只是只肖短短進了他房間這一會兒,他便已經颠覆了好幾個人性了。
到最後,反倒還成了個局外人?
“顧長卿,你是說你從小到大,無數次莫名其妙把我往死裏欺壓痛揍,作為兄長卻對我是死是活不管不顧,更為惡言相加,然後不過是替我受了次鞭子,便好意思把過錯全推在我一人身上?”
顧望舒擡手指着顧長卿,指尖在痛苦含恨的崩潰中止不住顫抖。
“都什麽虛情假意!顧長卿……不只是銷魂鞭的事兒,那是我自找的,我承認,可以前呢!以前你在我身上留的傷,疤,表面上淡了,實際烙印在心裏有多疼,你看不見,你不在乎,但它不是不存在!怎到今日一句不關我事了得?是我疼,我難受,是我快瘋了!為何不關我事?!”
顧長卿在他狂怒崩潰卻硬在嘴裏拉扯出譏笑的扭曲神态中,啞口無言。
卻見顧望舒本就灰妃的雙眼泛紅,來時便覺得他臉色不好眼圈發腫,此刻竟漸漸洇出霧氣,再沒多時,聚在眼眶中的晶露終是成了顆淚滾落。
屋內只是亮堂,并無明光,确不是被晃了眼。
顧長卿從未見過顧望舒流淚是真的。哪怕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哪怕被人愚弄唾罵到泥水中去。
他都是倔強到骨髓裏,咬得一口鋼牙碎裂,也不吭一聲疼,不求一句饒。
更不掉一滴眼淚。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人,說他疼,求他幹脆殺了自己,一字一句,不知是忍了多久,到今日肝腸寸斷的,哭訴而出。
“我……”
可他終是道不出一聲抱歉來。
“你還是……離我遠些吧。我也不想傷你。”
“所以這就是你那一貫解決方式嗎?”顧望舒忍淚冷笑。“永遠是這樣。永遠都是推開我,你自己逃避,你自己端着受萬人敬仰的正人君子做派,而我……”
“我就永遠是活在你陰影之下那個,清虛觀目中無人,尊卑不分,大逆不道,飽受鄙夷的孽徒。”
——“我就活該孤家寡人,行再多好也該受人鄙夷唾罵不當人看,我就活該……”
——“被人當猴耍。”
顧望舒咬牙憋出這五個字來,硬生生将再欲奪眶的淚水仰頭收了回去。
有些人,你需要他的時候不在,等你不盼了,再也不需要了,已經自己給自己修成一道銅牆鐵壁了。
他卻偏要此時強行扒開你那早已黏在血肉之上的鐵壁,刨得你血肉模糊,不管不顧你是否痛到死去活來,盯着鮮血淋淋的心,還一副莫名其妙的。
問你,疼什麽,我這是為你好。
你為什麽不懂我良苦用心。
還真是個無情無義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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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放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