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謊言
老乞丐見巨邪已除,一直攔着不叫他出去的結界也解除,才放下手中已經飲空見底的酒壺,餍足的拍拍衣服起身離去,只留下大笑地張狂兀自說道:“有意思,有意思呀!”
顧長卿也暗自一笑,正準備撐起身子來問候幾分,卻聽得身旁孜亞風似的拖着傷腳沖跑出去,都來不及攔!
“阿娘!”
在場所有人,包括艾葉,都一同“嗖”地将目光投在穿着紅衣男裝的依明身上。
顧長卿這才一拍腦殼想起來,這孩子他是在依明的住處短暫見過一次。
那他既然喊了依明做阿娘,那就說明……
——“因為我是妖的新娘。”
什麽!!!
顧長卿驚得咋舌不已,難道說是……
所以依明的寒冰術,是從……艾葉的……妖法傳渡過來的?
果不其然,孜亞飛奔過去沖進依明懷裏,小孩子難掩興奮淚水哭道,“阿娘,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嗚嗚嗚嗚……”
顧望舒愣着神,貼到艾葉耳邊小聲說道:“這他娘?你認識?”
艾葉吞了口水,口幹舌燥的,也用細微竊聲答:“好像有點眼熟……可他娘怎麽是個男人?”
“你怎麽跑出來了!不是讓你在家待好,外面這麽危險!瞧你還受了傷!”
“外面聲音太大了,阿娘與小娘又一直不回家,孜亞害怕,所以……”孜亞哭着鼻涕眼淚一起流,卻忽然仰起小臉吹出個鼻涕泡笑出來,“但是我找到阿爹了!阿娘!阿爹還救了我的命!”
說罷,擡起小手就指着顧望舒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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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明這會兒臉上可有些挂不住,急忙把孜亞的手按回去,低聲訓斥道:“別胡說,不是告誡過你不要用手指別人嗎!還有,不是是個白發便是你阿爹!阿娘說過,你阿爹并非活在我們這個世上,見不到的!”
顧望舒尴尬笑了笑,讓出身去。
“我想他說的人不是我,是這位……”
依明眼中噙着責備與羞怯,再擡頭看去,竟是渾身一震,手中竹扇“吧嗒”一聲落在地。
“郎……君?”
———
“小妖怪!你聽我解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別……!”
門“咚”一聲被摔上,艾葉聽到裏面“嗑噠”落了鎖。
“我給你解釋!不是……我要怎麽說……她是,是能勉強算妻,但是!”
艾葉大力拍着木門,急得眼裏噙淚,語無倫次。
隔了會兒,聽到裏面傳來個不帶一絲感情的,幽冷聲調。
“滾,不想聽你辯解。”
“顧望舒!”
總鎮府現在人寂府空,大半都去了征戰。他這一聲喊出去就像在那無人山澗般,回音久久缭繞不停,
卻也沒個回應。
“你讓我進去。好好跟你解釋啊……”
艾葉豎起耳朵聽,卻沒再聽到屋裏有什麽聲音,甚至屏了息似的,不想讓他察覺一絲一毫。
“你若不開門,我就在這等着,等到你氣消了願意見我為止!”
艾葉退到門外石階上,悶頭坐下。
屋內,蠟盡成灰,是一片昏暗。
顧望舒不過是發了恨似的把一身蹭滿血污發臭的道袍扯下,摔倒一邊,又拽掉束發鶴冠,才算是筋疲力竭的,靠着門滑坐下去。
雙目失神看着自己毫無血色的手心發呆,剛長嘆出了口氣,就聽得艾葉腿腳迅速追了回來,咚咚敲着門大聲喊他,震得更是後背發麻。
顧望舒聞聲鎖緊眉頭死阖上眼,嘴角洩出絲不遂人願,更像是罵給自己的,“操!”
而後捂住臉,修長指尖攀上兩鬓,順勢用力薅起自己頭發。
是要把所有憤恨釋在一根根銀絲上,用力到十指痙攣筋脈暴起,卻連一聲都不吭的,大氣也不想喘的,甚至希望此刻自己可以憑空消失在這漆黑無光的屋內,求求能讓我徹底靜一靜…………
消散了算了,反正不過不足挂齒,蜉蝣一般的命。
還在這口口聲聲說要解釋個屁。
真當我是傻子,是白癡,是這世上最好騙的純情人兒,是你得心應手的玩物?
當我閉塞久了,見我最不會勘測人心,覺得剜開這種把像刺猬似的将自己團團護住人心有意思是嗎,有成就感對嗎,反正活了千年,日子過得膩了,便在我身上尋些樂子!
可不是嗎。
能信他個滿嘴謊言的妖才是我有罪!
虧我還信,還決意就算是下地獄也無所謂,像個白癡似的為了這麽一個,處處留情的東西,堵上不僅一輩子,還論什麽生生世世?
胡鬧!
顧望舒不知道他自己自卑到了極點,他只覺得。
沒人會對他這樣的人動得了真情。
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
這世上所有對他好人,乃至妖邪,都只會把他當做個奇特的玩物。
他連個人都算不上。
哪有什麽對我好,全都是虛情假意。
越是這樣想,他恨的就越是自己。
恨自己為何生成這樣,恨自己為何總是輕信于人,恨自己為何再去習武修行強大自身心性。
終還是脆弱得一碰即碎。
他恨到骨子裏,便也自卑到骨子裏去。
像個陷入泥沼的将死之人,拼了命去掙紮,以為自己不顧一切的是在自救,卻不知只會讓自己陷得更深,窒息得更快。
艾葉與他說過的是什麽,是他為了躲閉追殺才下了昆侖雪山,他無家可歸,他是個為了活命寧願把自己鎖進鎮妖塔的可憐小獸,他說他從未體驗過人間情愛,不懂人間規矩,要與他一起見這人間喜樂哀愁,陪他一同逆天改命,堵上生生世世,良緣美景。
全他媽都是胡說八道!
什麽千百年未曾入過這人間,什麽不懂人間情愛?他可是連妻都娶過,還是個正活在這世上的人間女子!只說明他結的這段緣,才不過短短幾年前罷了!這麽快便尋花問柳到再自己身上,簡直!
什麽山盟海誓騙得人姑娘願以身相許……
自己何嘗不一樣!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說只同自己說,那女子面熟……面熟。
竟只是面熟。
他能将個甘願為其托付終身的女子容貌,短短不過十餘年,忘得一幹二淨。
将心比心,是啊,他怎麽計算得過個活得比自多了百倍的家夥?他沒自信,他比不過,他自覺自己就像一只飽腹的貓爪下那只老鼠。
那飽腹的貓得了獵物,并不想馬上吃下去。
所以貓兒将老鼠當成玩物,當成個樂子,反複□□,抛摔,踢打,給了他逃生的機會,又卻在最後一刻被踩住尾巴。
直到那老鼠筋疲力竭了,傷痕累累了,再也逃不走了,那貓兒便也玩夠了,餓了。
連皮帶肉帶骨頭,一口吃下去。
顧望舒只覺得渾身惡寒,他只想逃。
哪怕那只大貓虎目灼灼,就盯在自己身後。
……
放我走。
他甚至感覺自己靈魂在顫抖着,無聲中痛苦不堪的吶喊。
放我走。
沒有他的那二十幾年不也活下來了嗎。
在自己變得更凄慘之前……
艾葉蹲坐在門前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天已經黑透,三更的鐘也敲過,整片天地間安靜得就好像只有他是這兒唯一的活物。
他耳朵一直拉得緊,可過了這麽久卻沒聽到裏面的人動一下,就好像那屋裏也是空空,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來。
這人到底在裏邊做什麽啊。
過了會兒,屋裏忽然“哐”一聲響,像是撞了什麽桌櫃,艾葉吓了一跳,蹭地站起身,瞪着雙眼,以為顧望舒別再是身心疲憊出了什麽事兒。
緊接着一頓翻箱倒櫃的雜亂聲響,聽起來好像這人好像還挺有活力的,大半夜起來尋什麽東西嗎是,不過這手勁兒可是夠重,怕是再翻找會兒櫥子要爛掉。
“小妖怪,你……不好好休息,在裏頭做什麽呢?”
艾葉試探着問了句,聽得屋裏聲音一滞,但也只是短暫的一瞬,很快又繼續忙碌起來。
他聽見顧望舒似是走到門前,趕緊整了整衣角,抹了把臉準備見他。
艾葉見房門吱呀一聲被大力推開,卻沒人出來。片刻,門後一片黑暗中,“嘭”地丢出個包袱來。
緊接着稀裏嘩啦從裏邊陸續丢出來什麽自己這些日子淘來的稀奇玩意,再到個鼓鼓囊囊的荷包袋子,最後。
丢出來個灰絨絨的東西。
艾葉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冬日裏費盡心思縫給他的耳帽。
艾葉瞬間慌了陣腳,搖搖晃晃連退幾步,眼中全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顧望舒!你這是……!”
“趁我殺你之前,哪兒來的,就給我滾回哪兒去。”
話音一落,門便又是一聲巨響再被摔死。
“別……”
顧望舒關死門,面朝着牆,聽艾葉在外面撕心裂肺似的喊他。
“你別……別趕我走,我沒地方去的!是我的錯……那個……什麽都是我的錯!你放我進去,我都給你解釋!”
“閉嘴!”顧望舒盛怒之下一拳捶在牆上,“咚”的一聲,鮮血順着骨節流下。
“我管你去哪兒,你是回你自己家做你的逍遙二公子,還是回去給那被你抛棄的妻兒贖罪!或是去尋下一個獵物的!通通與我無幹!少在這與我惺惺作态!從現在開始,我若再聽得你多說一個字,便出去殺了你!”
一股寒意順脊梁爬上頭皮,在這暖春夜,或許是風還算涼,又或許是坐了太久。
艾葉在驚恐中串了個大大的寒戰。
他說的……都是什麽啊?
什麽抛棄妻兒,什麽獵物,什麽……
不重要,不重要!
艾葉看着這滿地狼藉。
重要的是……他不要他了。
艾葉在顧望舒房門前整整坐了兩天兩夜。
他把這一地東西全納入懷裏,然後就這麽抱着,把臉埋在膝中,似睡非睡的,也一動未動。
起初還有偶然路過的雜役或是道士瞥來驚異眼神,直到後來大家走了幾個來回,都看他依舊紋絲不動像塊石像似的,互相窸窸窣窣交談上幾句,再帶着古怪的眼神走遠。
門外每日三餐送飯的雜役定時把飯菜放在門外,但到了取走的時候,那每次都會吃得幹淨的兩人份飯菜,總是原封不動堆在原地。
可雜役也不敢妄問,每天就這樣來了送,走了取。
第三天夜裏,益州城降了場雨。
春雨綿綿如長歌,小雨淅淅瀝瀝,潤得月色發昏,薄雲似霧,這雨聲安神助眠,卻難抵總有人心事重重。
艾葉依舊是以埋着臉的姿勢,挨了整夜的雨。直到天色轉微微亮,曉雲破空,止了這場春雨。
在這妖的白發上,結了一層晶瑩剔透的霜露。
艾葉才默默擡起頭,像個突然擁有生命的擺件似的動了動身子,甩掉頭上露珠浮水。
他再不怕冷,這雨水再淅瀝,終還是挨了一夜,渾身濕透的,也顯得他唇色發紫。
屋內人又何嘗不一樣呢。他只不過沒挨這雨罷了,他也一樣抱着膝靠在床邊,只穿了層裏衣哪抵得過這春雨夜寒,可這春雨夜寒,又抵不過心頭寒。
顧望舒微微抖了抖輕阖的眼皮,他隐約聽見屋外執拗坐着的人起了身。才輕輕松口氣,舒了握緊的拳,後仰過身子伸直腿癱坐在地。
可沒過一會兒又聽得妖走了回來,就貼站在門外,近得連鼻息都聽得見,不由得再将身子繃緊。
他聽得艾葉站在那猶豫許久,才下定決心似的輕扣幾聲門,嗓音裏帶着長時間未進水的沙啞。
“那我走。我把飯菜都放在門外了,你要記得吃。”
“別因為我再餓壞身子。”
顧望舒聽着他說完話,腳步沉重着走了幾步,又轉回了來。
聽他似是将臉貼在門上,沉聲道:
“顧望舒,我喜歡你這件事……是真的。我從未騙過你。”
“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信不信随你,我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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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寶子們,咱們又有新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