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關切
艾葉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味道。
正如同面前人深不可測的心性本意一般,清水涓涓,平如止鏡,卻也可吞噬萬物,容世間百态。
怎麽會有人沒有味道……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個人!
可不是人又能是什麽。鬼魂怨靈嗎?不可能啊,他既有血肉也有影子,且無半點被邪靈附體魂肉分離的失态,更何況就算只是張行屍人皮,也不會全無氣味。
心間混亂之際,姚十三發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可輪到在下了?敢問公子又是怎麽回事,分明是個大妖之身,為何要混在人群裏活着?況且大妖現世,所到之處必會是邪雲敝天,妖氣瘋長。就算再加以掩蓋,也不至于像您這樣,連片風雪雲雨都沒有,比百年半形的妖都不如。我站得這麽近,可是絲毫沒察覺什麽壓迫恐懼之意呢。”姚十三靈眸微轉,語氣中稍帶侵略的問道。
“我幼時曾為一大妖所助,至今還奉香為神所侍,才略微懂些你們妖界的規矩,卻從未聽聞過像您這般情況。在下只是猜測,公子是否曾受重傷元魂破碎?否則真的再找不出什麽答案。可這世間又能有幾位傷得了大妖呢,又圖的什麽,非要斷您千年修為,要您的命?”
艾葉咬緊牙關,面色蒼白如紙,欲語又罷休的動了動唇,像是被人一刀無情捅進軟肋一般失語脫力,鮮血淋漓,終是只吐得出四個字:
“無可奉告。”
“罷啦罷啦。”姚十三見艾葉僵硬躊躇,忽然婉爾一笑,一改适才所有咄咄逼人之态,似春風吹散滿面冰封陰霾,重歸為以往溫文爾雅的和善雅士君子模樣,仿佛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和他做了玩笑。
“在下并無惡意,畢竟現在益州城妖邪泛濫,人心惶惶,這風口上又來了您這麽個大妖為客,總還是放心不下,試探一遭罷。見公子确實沒有惡意,我也便可以放下這心事,安心輔佐将軍。”
只有十來歲出頭的小役初入府內還沒些時日,做什麽事都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生怕惹出事非。後廚總長喊他去将宴席所需的新進牛乳捧來,他便立馬撩起衣袖撒腿跑去。
牛乳沉甸甸的裝了滿滿一瓦罐,小役年歲還輕,捧起來胳膊都有些抖,加之前夜落雪地上滑,不敢耽擱,認真穩步走着。他繞過一拱圓門,忽見牆外一株紅梅開得正旺,在這寒冬白雪中傲骨刺目,孩子好奇心驅使其停下腳步,感嘆着欣賞起來。
“好看嗎?要我幫你摘一枝?”
身後溫雅儒意的聲音響起。小役吓了一跳,剛想解釋自己不是在偷懶,馬上就走時,回頭看去,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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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師大人!
他這個總是在後院下人紮堆的地方忙活的小孩,哪知道自己會撞見這樣位高權重的大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想行禮問好,卻不知是被軍師的容顏震驚,或是膽怯之意,一不小心手上一抖,瓦罐摔落在地。
雪白珍貴的牛乳随瓦罐“啪”一聲粉碎,濺了滿地,□□濕了軍師的衣角。
小役當即吓得癱跪在地,連聲道歉,涕泗橫流。以他的俸祿不知多久才能賠得起這些牛乳,更別提髒了大人的衣物。再說現在還是正月,碎瓦具這種忌諱之事,簡直就是萬死不辭,連自己被碎片割傷手指鮮血直流都顧不上。
想自己入了這總鎮府打雜的事才剛能成為家人炫耀的資本,就怕是要要被驅趕出去。
“沒事,牛乳我再叫人去弄便好。你的手傷了。”
朗聲在頭頂響起,無一分責備之意,反倒透露着溫柔與關愛。他擡起頭,看軍師背後耀光,暖笑如同三月春光,籠罩神明之色,向他伸出手,道:“快起來,去處理傷口。最近忙的活多,感染了可就不好。”
“……嗯!”
小役釋懷地揚起個少年蓬勃,生氣滿滿的笑。
他想自己還真是進對了地方,找對了個好的主人家。本以為兵士無情見多生死後草芥人命,卻不想這裏的大人竟會善意體恤自己這種不起眼的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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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可能顧望舒與艾葉上元夜的那場惡戰,真的一舉斬盡了益州城滿城邪祟,導致這些日子本應巡查除魔忙得不可開交的顧長卿,忽然間就沒了事兒幹。
當然自告奮勇去夜巡的顧望舒也同樣,每晚累了坐在樓頂俯視城街小巷,看千家萬戶緊閉大門雀鳥歸巢,月光朦胧下一片祥寧景色,都會忍不住冷清,把身邊打瞌睡的艾葉晃醒。
“你說我這披荊斬棘一路艱難險阻,來益州到底是幹嘛的。”
艾葉睜開困倦眼皮,勉強打起的精神卻還能嘿嘿咧出個膩歪憨笑,說:“怎麽,是天燈不好看嗎?”
“這東西皇城又不是看不到,何必。”
艾葉攀着他衣袖坐起身,揉眼攜困意鼻音問:“那你去看過嗎?”
顧望舒斜眼看了他會兒,無言以對,又轉回頭朝向城屋。轉頭時耳帽上玳瑁流蘇在颌下擺動,給他這張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冰肌玉骨增添幾分靈氣。
是艾葉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他做的耳帽太單調,給他後挂上去的。
就算不忙也是睜了整夜的眼,這會兒豔陽上了當頭,顧望舒還在屋裏睡得正香。
今日依舊無事發生,顧長卿邊逛邊巡完一圈回來,就看到艾葉無聊到在院裏角落蹲着扒沙子挑螞蟻玩。這妖把自己蹲成一團的時候還真是小巧玲珑圓滾滾一坨,自遠了看還以為是誰家披了白襖的小娃娃。
顧長卿在院口凝眉看了會兒,猶豫再三還是走過去喊了他。
“那混球睡着呢?”
艾葉聞聲,回身點了點頭。
“不忙?那進來,分你點吃的。”顧長卿站在房門口,搖了搖手中滿滿登登的袋子,道:“百姓們硬塞的,反正我一人吃不完,你們倆夜巡也攤不到這等好事兒。”
聽見有吃的,艾葉立馬來了精神,甩着辮子颠進顧長卿屋裏。
哪知剛邁過門檻,撲鼻的檀香熏迎面而來,艾葉當即像是個受驚的兔子似的高呼一聲反跳出去。
顧長卿在旁邊被他突發動作吓了一跳,“怎麽了!”
“我覺得我不能進去。”艾葉又退了兩步止于門前,眉間漫上糾結惑色。“身上若是染了這個味兒,怕是回不了自己屋了。”
艾葉懊喪垂着頭,只聽得顧長卿在自己頭頂長嘆口氣,回屋吹滅香爐推開窗門,散了會兒風才叫艾葉再進去。
艾葉坐在圓椅上靠着身後床欄,看顧長卿坐在面前變戲法似的不停從布袋中掏出各種吃的擺在自己面前,末了,才聽得他深思熟慮良久,問出話來。
“他現在身子都好了?沒什麽大礙嗎。”
艾葉偷聲嗤笑,他就知道顧長卿沒事再閑,也不會主動把自己招屋裏來,可再怎麽說他對于妖的嫉恨防備,都抵不過背地裏對自己師弟心照不宣的關心。
艾葉覺得他這人真的挺有病的。
一副正派剛性,對人都是理智彬彬,到自己師弟面前就突然變成了個前世仇人似的冤家,明明關心急切卻半句好話都冒不出來。不怪顧望舒現在一看到他就像被揍怕了的幼犬一樣汪汪直叫,擔心也不肯直問,只能從自己這兒旁敲側擊。
“他可能是什麽骨骼驚奇,昏睡了三個多月,中途一度以為他再醒不來。誰知那麽重的傷重新活過來,竟還完整無恙氣海全在,有意思。你說他脆弱,檀香聞不得,人群獨自進不得,受不得日光也耐不了寒,可到了關鍵時刻,又強得不像個凡人。”
艾葉撐着臉像獨自抱怨似的嘟囔着,又岔開腿眯眼看向顧長卿。
“說到底還是感謝你自己要好。不然他現在早該長草三尺了。倒說,你也無礙吧。”
顧長卿似有意躲開艾葉目光,沒回答,起身被過去只留給他個稍顯落寞的背影。
“檀香的事,你怎麽知道。”
“哇可別提,顧清池給了我幾柱助眠的檀香讓我在屋裏點着,誰知他會對那玩意有這麽大反應,差點被嗆死在院裏……”
顧清池這個沒腦子的蠢蛋。顧長卿心中默咒。“那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清虛觀內可沒出什麽事非?”
艾葉沉思了會兒,降妖除魔這種事對個道觀來說該算日常,應不是他好奇的。更何況這話題是因顧望舒而起,估計是太久沒與師弟來往,這下借着自己忽然就有了契機,話裏藏話,想問的必然是顧望舒的事兒。思來想去,也就一個可說。
“是非到沒有。只是……你可認得個叫蘇東衡的男人?什麽影門……”
“蘇東衡?!”
顧長卿像是被人踩了什麽命脈似的突然大聲驚喊,控制不住手勁,回身一把揪住艾葉衣領生生給他拎了起來!
艾葉一顫,險些以為顧長卿這是要掐死他。又驚又怕地眨了眨眼,卻只覺得顧長卿呼出的氣都是帶着震怒的炙熱。
“你說,蘇東衡來了清虛觀?然後清池引他去見了顧望舒?”
“是……是啊…?”
“顧清池這個沒用的廢物,混蛋!是想親手送他二師哥去死嗎!”
艾葉被他不受控的手勁勒得上不來氣,掙紮幾分脫身下來,看着顧長卿這失态憤意,才意識到蘇東衡這個人。
并不只有顧望舒與他說過的那麽簡單。
神色猛然一墜。
“是差點死了。”他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可你答應過我會看好他的!”顧長卿怒氣難抑,“怎麽就才活了就又要死了!”
艾葉大抵是有些被他弄得無語,顧長卿現在簡直就是自顧自說,這根本算不上對話。
“他現在不活得好好的!這種爛事也怪得到我頭上?”艾葉一拳捶在桌面,“咚”的一聲桌上茶盞杯具跟着震得三響,才算震醒顧長卿腦子。
“我不是在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你得先回答我,一來一往才算好吧?”
顧長卿短暫失神後,想想眼前的妖也算一片赤誠,沉氣說出口。
“蘇東衡,狗雜種!他就是個瘋子,變态!”
在艾葉愈加複雜驚駭的眼神中。
“他自知顧望舒年紀小又無人關懷,假借授劍傳業之意騙得他信任。也怪我有眼無珠,從開始便被蘇東衡那張正派英俠的皮相所騙,還以為顧望舒這也算真的找到個不把他視為異類知音之交。可誰知道。”
顧長卿偏過頭,半阖起眼,咽下困于心中多年苦楚。
“誰知道,他只是獵奇癖好于顧望舒的月人之身。蘇東衡那時借住的就是你現在所住的偏房,這也是為何一開始顧望舒要和師父争吵,絕不放你住進的緣由。他不想再開那間房的鎖,只因蘇東衡曾在檀香中偷下情花毒,待我發現的時候……全都已經晚了。”
“什……”
艾葉慌亂中失手撥倒身後淨臉盆。銅盆落地連滾數圈,嘲哳作響,奏得可是個心煩意亂地倒天旋的音。
心底像是被什麽撕了條口子,血流如注,汩汩巨響響徹腦海,疼得他忍不住彎腰捂胸折下身,還能好些喘息出氣。
想自己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一意孤行,以愛為名,試圖強行逼顧望舒對自己展開心門,都不知他對男子情愛一事有多深惡痛疾,還偏次次去挑撥他痛處。
不安,埋怨,痛心,悔恨……等等情感橫沖直撞,擾得他每一股呼吸拉扯得都是刺痛。
“大概也是自那以後,這人才更加孤僻獨行不可理喻,再沒見他和誰講過話交過心,也不再願意白日出行。至少在我所見……你是第一個。這些事我也從未與人說過,連清池也不知道,怪不得他。師父似乎是知而不言,但我猜他當初将你安排到望舒身邊,也是希望能予他一個照應吧。現在看來,他老人家此舉或許并非無中生有。只是好奇,天天跟他綁一塊兒,你真不煩嗎?那麽遭人嫌的性子。”
艾葉勉強打起精神,翻起眼皮無辜眨眨。“什麽啊,他多可愛呢。”
“可愛?”顧長卿不可理喻的皺眉反問,語調拐得奇怪,這世上形容詞那麽多,怎麽偏偏要用這一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詞……
“是啊。生悶氣的時候可愛,罵人的時候可愛,哭的時候,也可愛。”
“哭?”顧長卿再高出個怪音,說:“他顧望舒就是個怪物!我從小到大從未見他哭過,就算是吃奶的年紀餓了肚子也沒聽他哭過幾次,你若是說見了光流淚……那能叫哭嗎?他那是眼睛裏淌水!”
艾葉晃了個神,怎麽可能,生死夢魇裏哭得那叫一個歡實,哄都哄不好的,怕是顧長卿根本就不懂他。
艾葉連舒幾口氣,方能讓頭腦能清醒。這才忽然想起些什麽,直接問出了口。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會記不得當夜的事嗎?那時候直接騙他無事發生不就好了?也就不會留下什麽陰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