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暴虐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會記不得當夜的事嗎?那時直接騙他無事發生不就好了?也就不會留下什麽陰影嘛……”
“不記得…?誰和你說的?哪有那麽好的事。”顧長卿奇怪的挑了艾葉一眼,扭頭稍加思索了,接道:“和醉酒似的短暫記憶模糊或許有可能。但總歸,都會記得起來。”
……
顧長卿見艾葉跟中了流矢似的“噌”一聲站起身,踢到腳下剛摔在地上的銅盆叮當作響,趔趔趄趄連退數步撞在床沿一屁股跌坐下去,倒吸一大口冷氣雙手捂住嘴,指下力大得臉頰都泛白,跟大白天撞了鬼似的眼瞪得溜圓。
說他都記得!
那晚,事無巨細,從始至終……他是都記得的!
一舉一動,一字一句,
那為什麽……為什麽要裝作記不得的模樣無事人一般繼續與自己交往啊?到底是有多不想提,多難堪,多……
騙人的吧……
他對自己不是有仇必報,有賬必算,有話必講的嗎!
只覺得全身轟隆隆的塌了個徹底。
***
一邊顧望舒還在補覺,睡得正香,房門“哐”地一聲被人踹開,吓得魂兒都差點飛走,瞪個茫然失措的眼盯着天棚,心髒砰砰跳,好一會兒思考現在在哪兒,不是又地裂了吧,難不成進賊了……
還沒等他緩過神,木然一轉頭,就看到顧長卿和艾葉兩人一前一後立在他床頭,至上而下俯視着,還都是橫眉怒目,咬牙切齒。
窗外黑帳被昨夜的風撕開個小口,陽光自縫隙趁虛而入。只一束暖斜光似末日餘晖一般落在那兩人臉上,更添了幾分夢境混亂似的不真實。
……
Advertisement
“唔……這是什麽倒黴催的鬼壓床啊……怎麽還是他倆……”顧望舒口中囫囵嘟囔着,一邊懶散的舉起個手臂,比了個七扭八歪的手訣,口齒不清念着什麽“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諸邪退散,急急如律令……”
隔了一會兒,沒再聽着什麽聲,顧望舒又眯起半個眼,瞄見這倆人還立在那,甚至臉比剛才還黑,更加不耐煩自言自語道:“這什麽鬼啊這麽執着……鬼兄,麻煩您去吓唬別人行嗎,你化什麽不行,偏要成這倆人,真的煩……我就數三個數,再不走,我就……”
顧長卿忍不下去,一把掰着肩膀給他提拉起來,沖着耳朵就是一聲怒喊:
“顧望舒!你還有心睡!給我滾起來!!!”
顧望舒醒了。
他木然直視眼前這掐着他衣領,一臉要吃人表情的男人,又瞥眼看了看旁邊同樣氣勢洶洶的艾葉。
不是夢。
離得近,顧長卿衣袍上長久浸在檀香中的餘香熏得他一陣陣犯嘔。強忍想吐的心情,雙手反扣在顧長卿手上,冷靜道。
“幹什麽,想開了,決心取我命了?”
“你明知道蘇東衡是什麽人,為什麽還要去見?鴻門宴也要赴?!”
顧望舒眉頭一緊,沒馬上回答,反而扭頭看向艾葉。
“你……都同他說了?”
艾葉對上顧望舒那雙平靜冷厲得像無際冰川,草木不生的眼,渾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麽,反正是當即扭開頭,不敢與他對視。
“你們什麽時候關系都好到這般無話不說了?我倒成了多餘的那個?”顧望舒見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譏笑一聲,說:“顧長卿,要殺要剮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
顧長卿聽了,目光向下瞟去,才發現自己沖動把這人直接從被褥中扯出來,還是個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個肩膀胸膛的狀态。自身後蔓延到肩頭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見,可不全是,拜他所賜。
顧望舒目露憤色,與打量着自己身體的顧長卿盯了好一會,一時看他再沒什麽動作,剛想扭頭去罵艾葉,卻忽然失力,懸空被人直直扯起來摔在地上,還沒等身上的痛傳上來,半邊耳朵“嗡”地一聲悶響,腦中頓時一片混沌,是臉上重重挨了一拳!
顧望舒掙紮着想起身,被滑落的衣衫絆得手腳受困,才撲騰沒幾下,又遭一腳狠狠踹在胸前,慣性下後背直撞在牆上,嗆得差點背過氣,一股血氣上湧,口中鹹腥。
簡直就是絲毫沒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
艾葉站在兩人旁邊,也被顧長卿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得目瞪口呆!
不,再怎麽氣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對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剛剛還那般擔心生怕他受傷來着!
又犯瘋病了!顧望舒嗪着痛憤怒暗罵,他顧長卿的瘋病又犯了!
顧望舒撐靠在地上,從他的角度擡頭望去,顧長卿眼中似乎全是熊熊業火,熯天熾地,勢要将這凡世燃燒殆盡一般熱烈。
從小到大,沒幾個人知道這行清心寡欲之道,為人剛正沉穩,老成持重,惡居下流的清虛觀大弟子,還有着這般不可見人的一面。
因為畢竟,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會有被激發的可能。
顧長卿比他年長六歲有餘,又生得比同齡身強體闊,小時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個如蒼樹般強健的兄長。可這個兄長,總是會有意無意被人攔着,或是顧長卿自己避着,不與他獨見,也不給他們兩個說話的機會。
顧望舒已經記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許比那更早的時候他也遭受過,只是再記不得罷。
衆弟子下山除陰山妖邪的那一戰,也是顧望舒第一次下山歷練,才比自己劍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難免會在拼殺中負傷。
蝶妖卷長口器自暗處奪命而來之時,早已是力不從心,遍身擦傷的小孩在絕望驚恐中閉眼,聽得一聲血肉透穿撕裂的悶響,粘膩咕哝,滾燙熱血濺在臉上燙得皮膚灼烈。
顧望舒在惶遽中再睜眼。
他那從不曾與自己獨處過,雖名為兄長的師哥,卻從未關心在意過自己,對他來說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刻正将自己護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帶着倒刺的長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顧望舒清晰得聽到傷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壞聲,鮮血如注而出,濺他一身濃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嘔。
顧長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無底無盡,觸目驚心。
面前人臉色忍痛發白,卻只悶哼一聲,冷冽蔑視瞪了他眼,便再回頭一劍直搗蝶妖正心,将其炙成團灰燼。
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
歸觀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臺石階,他默不作聲跟在顧長卿身後。
這個比他大出六歲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來都要壯實英武,連個背影看起來都像是一株不倒蒼樹。肩胛處紗布纏得仔細,即便是端起半邊胳膊也還威風不減。
顧望舒心裏默念着腳下的臺階數,九九歸一,一道,生天地萬物。
“走後面點。”
顧遠山回身止步揪起顧望舒衣領将他往後帶,這位老師祖總是憂心忡忡,似有意隔開兩人。
但這次的顧望舒決心違背師意,顧長卿是他的師哥,是救他命的人,為何就不能靠近。
畢竟顧望舒他也是個絕頂的頑固性子。
顧望舒掙開師父,快登兩步拉住顧長卿長袖。
“師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才害你……”
他擡頭看着顧長卿筆挺堅直的後背攸地一僵。背後肌肉痙攣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層衣物。
連帶着衣服起的褶皺,看得清楚。
回過神的下一瞬,已經是雙腳離地,被顧長卿單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
極度缺氧劇痛沖襲頭腦,他甚至清晰聽得到自己頸椎處骨裂咯咯摩擦幾乎碎裂的聲音,喘不上氣的痛苦侵襲五感,叫喊不出聲,眼前逐漸模糊成一片,耳邊人群驚叫聲也混成朦胧……
這個剛剛救過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不是氣憤,也不是教訓。
周遭聲色化為嗡鳴,隐約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罵無限放大。
“沒用的東西!既然生下就為累贅,那為什麽要出生,有什麽資格活着!”
“要死你就獨死,連累些無辜之人有什麽能耐!廢物!陰魂不散!”
“你就不配活着!”
這場無可理喻的鬧劇,直到顧遠山一掌擊暈在顧長卿後頸,衆人合力也才艱難啓開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進喉嚨,指印紫紅可怖。
下得可是死手。
顧望舒原本只是覺得自己生的與衆不同,不遭人待見罷了,卻從未想過原來也是有人厭惡他到想讓自己去死的程度,說自己不配活在這世上。
九百九十九階,待他再緩回氣時,早已記不清自己數到哪兒。
七百六十三嗎?還是七百三十三……
數不到九百九十九,再無輪回歸一。
這種事件往後也沒少發生過,發展到最後甚至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頓能見閻王的揍,偏偏顧長卿這瘋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這樣,對別人再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麽血海深仇大恨。
無數次拳腳相加死去活來的,只會讓顧望舒心生更加不可理喻的恨意,直到兩人都長大成人,雖是已經盡力減少碰面與矛盾機會,顧長卿也漸漸能夠勉強自控,可當下他還是下了死手。
顧望舒被這一撞一時疼得站不起身,猶豫之際更是被逼在牆角強挨了一陣劈頭蓋臉全無章法的拳腳,甚至聽到他令人發指的咒罵。
“你只配死在我手裏知不知道!膽敢去別人那送死?我留你一條命,不是給你成全他人的!”
“算了,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長夢多,夜長夢多!”
“你怎麽還不去死啊!”
……
“那你他媽的痛快殺了我啊!別啰嗦了!媽的!我也早就受夠了!”
顧望舒奮力推開他那些捶在無用之處的拳頭,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幾步,就在被眼前景象驚吓到不知所措艾葉面前,猛然抽出桂魄丢在顧長卿腳下!
細劍當啷落地,彈了幾下,顫出段寒心疾苦的音。
誰知顧長卿竟毫不猶豫的彎腰撿起細劍,像對着這個殺父仇人一般并無一絲憐憫的,揮劍而下!
顧望舒緊得閉了眼。
鮮血順着劍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濺成朵朵血色漣漪,開了閘一般止不住的流。
顧望舒在驚愕中睜眼,低頭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擡眼看到跪擋在自己身前散開一地的細白發,到底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
艾葉單手死死握住劍刃,鋒利割破手心。桂魄劍是個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會讓其興奮不已,劍身嗡鳴狂抖,寒光四射,顧長卿不是劍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劍光所傷的刺痛中丢下劍,也同時緩回了神。
他看着眼前光景,地上大灘血漬,和艾葉身後衣衫不整渾身是傷的顧望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些什麽。卻只是皺緊眉頭,拳心攥緊,咬牙切切,一聲不吭地奪門而出。
可是連聲抱歉都沒講。
大門“哐”的一聲被摔上,屋內重歸于一片死寂黑暗,只有勉強從漏風中鑽出的那一絲光,投在艾葉忍痛發白的臉上,才看得清這幅狼狽。
顧望舒吃力的靠牆扶起身子,抹了把嘴角血跡,低頭看着艾葉。
艾葉的視線也與他一并擡起,仰着頭看着顧望舒的臉,眼中滿是擔驚受怕,和擔心關切,卻半句話都講不出口。
這是自己第二次目睹到顧長卿要他的命了。
曾以為仲秋雨夜的那場打鬥,是顧長卿誤會自己與顧望舒的關系,以為顧望舒于自己勾結,故意放他出末淵,頭腦一熱,情急之下想要大義滅親罷了。
誰成想。
那竟是存心的。
一個背地裏對他愛之深切長兄如父的人,到了面前怎又會變成豺狼虎豹?艾葉理解不了,可又問不出口,就只能這樣無聲看着他,甚至忘記自己手中的血還流個不止。
顧望舒無奈嘆了口氣,回身從抽屜中取出一卷紗布和瓶藥膏,蹲在艾葉面前,扯下一截來敷上藥,伸手去拉艾葉那只傷了的手。
顧望舒的手是涼的,還沒穿好衣物就被直接從被褥中拽出來晾在這天寒地凍的屋裏,很快就會冷下來。
冰涼觸感碰到艾葉的一瞬間。
他突然像觸電一般收回了手,雙眼瞪大逃避似的滾了幾圈,卻發現實在是無處可逃,只能全身畏縮着垂頭跪在顧望舒面前。
顧望舒指尖一滞,停在空中,陪他就這麽靜谧無聲着待了一會兒,直到兩人氣息都均勻下來,才開口做聲。
“你也有話要說對不對。”
--------------------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改成早上更新!定時8點,你們懂呦~
如果10點以後還沒看到,那就是出問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