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蛇
馮漢廣側目看着姚十三朝他無辜聳肩,勉強擠出個費力的笑容來,也不知心底升出的情感是心疼還是抱歉。他替他将這世間髒活惡事都做盡,到頭來還要被拿這最講不出口的身世嚼舌,總覺得是負了他。
“你們幾個也送軍師回去。這兒我自己來就好。”
宴席進行到一半,突然出的這檔子事雖是誤了衆人食欲,但也不能說就不辦了。佳賞客套的環節也少不了,反正除卻殺人斷頭這種觸目驚心的事兒稍有不适,其他什麽争吵鬧事的,衆人眼中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反而能成個私下無聊時偷談議論的話茬,倒都還是看得饒有趣味。
論功行賞頗為無聊,顧望舒只是在一旁看着,偶然舉杯喝上些佳釀。倒是待到為官者互道新年賀詞的階段,沒了伶牙俐齒的姚十三陪在旁身邊,馮漢廣一個人應着确實有些辛苦。
富賈商戶每年總會趁此機會往總鎮府送上些珍禮貴器,表面上說着辛苦将軍拖維護一方和平才能有大家今日成就,背地的意思還都不是巴結趨奉,求個心安。
陳氏布行的良布百匹,為總鎮府上下免費裁剪四季衣物;李記鐵坊獻精鐵百擔,為益州軍無償打造奇兵異器;鄒氏木坊,久川船戶,安定錢莊……上到車船馬轎,下到廚餘瑣碎,無一不被百姓支持着。
總鎮府立着規矩不收百姓錢財賄物,大家便只能用這些法子表達心意。
高德在一旁看着,他雖不是羨慕什麽奇珍財寶的,但一想到自己府上送的那些零星物什,還是會覺得自己在這益州地界真的就只是個徒有虛名的知州罷了,哪怕權責分明并未被奪去半分,但在這益州人民心中不抵總鎮府半分。
這場簡約大氣不算盛大的宴事持續到黃昏天陰,才算完了。賓客互道關心,顧長卿這段日子在益州城內還算累計了不少名聲,特別是蛇妖之戰後,不少百姓都能認得出這位英勇強大的道長,再加上他與馮小将軍走得近,自然被不少人圍着阿谀奉承。
顧望舒在人群外挑着花生粒探頭瞧熱鬧,他知道顧長卿最不擅長應付這些,看着他那副局促模樣還有些想笑,便挽着胳膊,将傘插在臂彎裏眯眼偷笑。
眼瞧人群逐漸散去,顧長卿方能喘口氣應付着往出走。顧望舒這會兒才看清原來随行他的不只宋遠一個,還有一位從未見過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看似并非中原人面相,鼻翼處鑲顆細銀珠子熠熠發光,下唇間也穿了個添魅氣的素色銀環。細眼上挑眉目波瀾多情,鼻梁精致挺立五官分明,皮膚柔膩似玉,加之身上還不時傳來異香,絕對是一張足夠讨滿城小女子歡心的浪蕩纨绔子弟臉。
他顧長卿什麽時候都交上朋友了?怎還是個這種人?
确實曾聽師父提起過顧長卿出身并非漢人,且從他那高大闊骨的身形也不難看出。難不成是尋了什麽舊知故人來不是?
顧望舒好奇着快步過去想問個究竟,正對上顧長卿時本來還在與他那同行公子談天,嘴角掖着些許笑意,見了顧望舒同時如什麽世仇大敵一般消散得笑意全無。
不過顧望舒早已習慣他這态度,從小到大從來沒見他師哥給過自己什麽好臉色,無論是小時候不死心的賣力讨好過,還是長大後死了心故意惹是生非引他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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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上輩子真的有過什麽深仇大恨。
活了二十多年後的顧望舒,只能得出這麽個結論。
畢竟顧長卿再是清心寡欲的模樣,也并不是對每個人都像對他這麽如棄敝履的。
顧長卿自上而下,目光似刃地将他掃了個遍,而後厭棄得一瞥,問:“你那個跟屁蟲呢?”
“他吃撐了想去轉轉。”顧望舒作答。
“心大得跟船一樣。”顧長卿愠色罵道:“再怎麽說都是個大妖,怎能讓他獨自行動!”
“出了事我扛着,用不着您操心。”顧望舒倒也沒有帶着怒氣的淡聲回他,仿佛已經對争吵麻木。
“那希望你扛得住。”顧長卿冷漠丢下句話,回身同那同行公子介紹起:
“小友,這位就是我那個混蛋師弟,不用多講,您大概也該有所耳聞吧。”
他見那公子玉指蔥蔥撐開把小竹扇,習慣性攔住半面笑眼盈盈,多少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人韻味。
“傳聞中寒川泠月的顧道長,可不是應該這般俊逸軒朗的雅正君子呢。”公子應話,帶上幾分崇尚之意。“至少也該是赤瞳邪面,妖人雙身的兇惡如鬼差模樣吧?”
顧望舒聽了嗤笑出聲,不知該怎麽回,扶傘尴尬擺了擺身子,只能言簡意赅,說:“我不吃人。”
公子聞言笑得更歡,“果然傳聞不可信。”
“是不吃人,但也不怎麽盡人事。”顧長卿趁亂接了一嘴便不再理他,招呼宋遠趕快于這是非之地退身。
顧望舒可不願就此罷了,揪住身後個随行顧長卿的小道士,當頭便問那英俊公子是何來歷。小道士懼怕他,哆哆嗦嗦吭叽半天,眼神瞟着逐漸走遠的顧長卿,眼瞧掉了隊跟不上,又被顧望舒扯着,急得眼球亂轉原地跺腳,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怎麽,都與我生分到這種程度了?”顧望舒這才有些生出脾氣,兇道:“你幾個到底是清虛觀的道人,還是他顧長卿的走狗!”
“不……不是公子……”小道士顫顫巍巍答着,心想反正顧望舒也不算外人,況且脫身才是當下之需,眼一閉一咬牙說了出來。
“是先前救過大師兄命的巫女依明大人……總鎮府宴席不方便女眷入內,她扮了男裝而已……”
“女人?”顧望舒略顯驚訝,松手放了那小道士衣領,人嗖嗖幾步便跑的沒影。
***
艾葉蹲在假山上跟只通體彤紅夾着黑圈的毒蛇大眼瞪小眼的時候,感覺自己許久都沒這般渾身警惕到毛發倒立過了。
那條毒蛇也不甘示弱地立起身子,口中紅信嘶嘶作響,一副攻擊姿态。
一妖一蛇對峙得投入,連身邊早已走過來人都沒能發現。
“公子,這是毒蛇,吃不得。放它走吧。”
“我又不是傻子,吃它幹嘛!只是為何這總鎮府裏會有如此劇毒……”
艾葉忽然耳廓回轉,才意識到适才與他說話的人正是他本蹲在這兒要等的人,不想中途被突然竄出來的毒蛇打斷了思緒罷。
“小蛇?”艾葉把斷了的話說完。
姚十三輕笑幾聲,似是話中有話,說:
“不是小蛇,是大蛇。”
見艾葉眼中迷惑,繼續解釋道:“這孩子能長成這個大小,可有些年歲了,不算小蛇。”
姚十三朝毒蛇勾手,剛剛還要拼死活的蛇聽話趴平身子,爬至腳底,自腳腕纏繞而上,消失在他那身暖厚的襖子下。
“你養的蛇?”艾葉瞪目結舌的看他怎會如此冷靜,任條只需片刻便會要了性命的毒蛇鑽進衣衫中,身上毛發倒豎得更厲害。
“這麽危險的東西,你就随時帶在身上嗎?”
姚十三颔首一笑,眼波流轉的滿是靈動。三分深藏之下的犀利,仿佛能看透面前人五髒六腑,掏幹心緒。
“不及顧先生萬分。”姚十三裹緊了緊前襟襖袍交衽,擡眼盯得緊。“他可是随身帶着您呢。”
絕非善類。
姚十三這一句話竟叫艾葉啞口,動物的直覺告誡他不自覺倒退半步,與這手無寸鐵,弱不勝衣的人類拉開個安全距離。
“可我不傷人!”艾葉怨聲道:“我又不會再給小妖……望舒帶來什麽麻煩的,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不一樣!”
“有何不同呢。若是我說我這條蛇也聽話乖巧得很,不會咬人,公子可願與其共處一室,共枕同眠?我猜答案多半是不吧。”姚十三語氣依舊是平淡如水,致遠悠長,安詳中卻有着能溺死人的危險。
“換而言之,我與顧先生的處境,似乎別無二致。不過,我們還是有話直說吧,您在這定不是閑來無事散心繞過來的,可是等我有話要問。”
艾葉被他噎得應不上話,承認口舌是講不過他,便也不再客套,丢出直性子就講了。“就是好奇,那位周協領口中話為何意,到底什麽深仇大恨才會當衆那般折辱你。我也就是好奇心驅使,若是大人覺得冒犯,那我現在拍拍屁股就走人,您權當我沒來過。”
有意思。姚十三心想。這些衆人連私下嚼舌根都要小心隔牆有耳,避諱極深的話,到底因為他是個不谙世事的妖嗎,才會不在乎那麽多雜碎禮節,有什麽便都要說出口,竟敢跑這兒來親自問他。
艾葉見他沉默良久都沒發話,覺得可能還是自己過于冒犯,真的準備要走時,卻被姚十三的手指繞上前胸一绺垂發,連頭發帶人扯到身前。
果然野獸被侵犯的不悅與暴躁感登堂而上,在龇出虎牙發狠之前,姚十三忽然湊得極近的臉,愣是叫他屏息憋回一口冷氣。
近得連鼻息都一清二楚。
借着過近距離人面在眼前都呈虛影,艾葉依稀可見姚十三面容上揚起個與其平日清正廉潔,才高氣清做派截然不同的魅惑笑容,連口氣都變得豔俗幾分。
“住在府中便是客,既然客人想知道,反正也都是個人盡皆知的秘密了,沒什麽講不得的。”姚十三貼在艾葉耳畔興味盎然悄聲說道:“不是折辱,實話罷了。”
艾葉難以置信地瞳孔微顫,聽了他接下來的話,再因懼怕而想後退,都像是被灌了千斤石似的定在原地。
只是凡人,為何會讓他有這般骨子裏的畏懼。
姚十三輕嘆舒氣抱懷雙臂,雙目流情嬌俏做笑。
“因為我就是出身低賤,婊/子生的野種,賣笑賣/身給男人長大的髒貨。事到如今爬得再高站的再遠,都洗不清我身上流淌的渾血。”
可姚十三只是談笑風生似的輕松含笑,講出這些話來。
“所以在下最會做的事并不是什麽謀權劃策,而是如何讨男人歡心,知道如何将他們捧上至高無上的頂峰,也知道如何能把人毀得家破人亡一文不值。當初馮将軍頹廢失意之際欲以兵符為壓贖我自由身,雖到最後阻止了他那愚蠢醉酒沖動,但他終還是從地府泥沼中拉我重生的那個人。這般大恩大德,我可以為了他做盡無法見光的髒事爛事,反正在下不過一條賤命,被人羞辱嚼舌這種事早就無所謂了,哪怕他是叫我弑君謀逆,也在所不辭。”
弑君謀逆,這檔話只是因艾葉是妖,對人間階級君命并無關心才敢放心說出的大逆不道言論,此時若是隔牆有耳,那可是誅九族的罪。
艾葉怔怔無語,只任憑這人不斷侵犯着自己不曾被素未謀面之人擅自觸碰得了的發梢,下颌,再到臉頰。曾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錯意,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個人,而是個比現在的自己強悍百倍的妖邪。
也就是在這距離極近着發呆中,艾葉意識到自己此行真正想要确認的,并非只是錯意,空穴來風。
他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絲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