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瓦碎
顧望舒待艾葉走遠了,才背着他伸手解下耳帽觀賞起來。看起來就是一整張灰兔皮扒好後收拾幹淨做的,沒什麽複雜工藝,甚至連精致都說不上。
兩根青布條連接處縫着的針腳笨拙雜亂卻也結實,看得出做的人定是個盡了力的新手,仿佛能看到他笨手笨腳努力戳針的傻樣,忍不住又偷偷哼笑出聲。
“他說哦!”
顧望舒沒想到艾葉能回得這麽快,慌忙把手中耳帽藏至身後,正色回身。艾葉本是沒注意到顧望舒已經把耳帽摘了下來,多虧他這一藏,才被艾葉眼疾看見。
這豹妖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在接連幾間屋頂跳躍翻下,看了顧望舒這一舉動,神色忽變失落,好像跌落絕壁似得轉變得飛快。
“不喜歡嗎……果然還是我手太笨……”
“沒有!”顧望舒立刻不假思索答道。又發覺自己好像應得太快,一下支吾了起來。“喜……喜歡的。多謝。”
艾葉這才重新打起精神,眼中光芒乍現,撓着頭憨聲笑了下,才想起自己正事還沒說全。
“你師哥問要不要給你備些人,夜深陰氣重,益州又在妖門之下,邪祟衆多,以防萬一。”
“用不着他擔心。”顧望舒嫌惡的挑了眼。“轉告他別在這兒假慈悲。我帶你一個足夠,人多反而累贅。”
“哦好,那我去說。”
沒一會兒艾葉蹦蹦噠噠回來的時候,顧望舒正重新往頭上系着耳帽,還不忘難忍沖動在柔軟兔毛上來回搓揉着手,餍足笑意在眼底藏不住。艾葉站在屋頂,離老遠就看到他在那揉得起勁,隐約聯想到那時候他就是這麽陶醉捏着自己耳朵的,甚至覺得當下都耳根刺痛,萬幸是給自己的寶貝耳朵找了個替代品。
顧望舒這次看見艾葉往回跑,提前收了手負在身後,待他一落下便正色問起:“那人怎麽說?”
“他說随你,還讓我随時做好給你收屍的準備呢。”艾葉原話奉上,又自己添了句:“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刀山火海都能給你毫發無傷的帶回來!”
顧望舒無趣的“切”了聲,說:“你再去告訴他,我這條性命是留給他取的,在他那崽種要了之前沒誰拿得走,天皇老子也不行!再掃他顧長卿的興啊,也死不了!”
說完,顧望舒一腳踹開房門。手舉得累,便伸手取了立在門後的傘,撐在頭頂,腰背立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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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我去……”
艾葉才走出幾步,終于意識到哪裏有些不太對,站在路中間愣了許久,恍然大悟似的扭過頭,指着不遠處一間客房,音調含着埋怨拽得奇高:“不對啊?顧長卿他就在那,你們倆的事你們自己當面說明白不就好了,在這指示我跑來跑去,傳得是個什麽話?!”
顧望舒這才聞聲順着艾葉指的方向看去,隐約看得到顧長卿一身紋銀白道袍,反着刺眼日光端正立在門前。雖看不清面容,但用腳想都知道他肯定正是吹鼻瞪眼的看着自己。
大概自己剛剛擡高嗓音罵的那一句,回蕩在這空曠無遮攔的院子裏,顧長卿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艾葉這一趟趟跑得那麽快。
多多少少有些難堪。
那邊的顧長卿遙遙看到顧望舒這個不長眼的可算是注意到自己,才大聲朝他“呸”了聲,回頭摔門進了去,徒留顧望舒一臉鐵青站在原地。
“不對啊?”顧望舒這會兒一肚子吃了癟撒不出的氣,全都落在眼前無辜艾葉身上。“你什麽時候跟那個王八蛋關系處這麽好了?還相互問候?他之前不是無時無刻不想要了你的命來着?你該不會是要想着讨好他?”
艾葉此刻披散着的一頭長發因為來回跑了幾圈被風吹得淩亂,坨在一起顯得像個流浪狗似的萬般無奈可憐。
“就是有那麽個機遇。”他嘟囔着。“讨好不至于,你又不是萬事通,自然會有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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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自懷中落下,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前院曠達,瓦碎裂斷的聲音久久難以平息,劃破這久日虛僞缥缈的平和。
正月碎瓦,大兇。
後廚新來的十幾歲小役在失手摔破瓦罐的幾個時辰之後,被人發現慘死在絢麗綻放的雪中紅梅樹下。表面無傷面色青綠,已有腐爛之相。
第一個發現他的是當初召他入府的雜役房四。房四吓瘋了,屁滾尿流瘋瘋癫癫往前院跑,凍幹的屎尿黏在麻色粗布棉襖上混凍成一攤臊黃污漬,披散着頭發揮舞手臂嘴裏叽哩哇啦怪叫着出現在人群面前時,總鎮府正宴請衆賓,慶正月無恙百姓康樂,也是藉慰各位如此佳節為了維護一方和平,辛苦勞役無法與家人團圓。
此時一個瘋子突然橫沖進來,還未等他撒潑,馮漢廣已然面色不改揮出鋒利長刀,衆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人頭滾落。
房四臨死之前喪魂落魄面無人色,瞳孔撐大瞪向佳席中央,盯着拖長刀,無神色,快步走來的馮漢廣,喉中驚叫撕扯出的尖叫衆人聽得一清二楚,脊背發涼。
“別吃我啊!!!!”
他喊着。
“求您了!別吃我!!!!”
人頭落地,哀嚎餘音未盡。
“叫各位見笑了,是我總鎮府內下人教管不嚴,出了醜,抱歉驚到各位。十三代将軍向各位謝罪。”
姚十三從馮漢廣正身後緩步而下,走到馮漢廣身側向衆人鞠了個躬。玉色頭巾将一頭似水長發攏得仔細,只能看到飽滿規正的額頭模樣。他裹着身暖厚翠青繡竹長襖,衣領和下擺各添了兩道白色細絨滾邊,雙手還抱在胸前插進個袖籠裏,活生生一副文弱溫雅書生模樣。
言罷,他從袖籠中抽出手,溫笑着舉手輕拭濺在馮漢廣面頰上的血漬,見怪不怪地擺擺手,示意兩側兵士将這瘋子的兩段屍體搬走。
“諸位大可繼續,這醉仙樓的廚子,廚藝乃是益州城一絕。”
席間雖大多是見過生死沙場拼殺過的武将,但正吃着飯目睹這般血腥場面多少還是會犯惡心,更何況在座的還有不少益州城裏地位聲譽頗高的文臣雅士,就比如說坐在上位的高德高大人。
他坐的上位,離得近,人頭離身的一瞬間清晰得聽到骨肉斷裂血漿噴出的聲音。濃血混着黃白腦漿濺了他滿桌,滲進面前湯飯中,當即沒忍住扶在案邊“哇哇”吐了個一塌糊塗。
“去送水給高大人漱漱口,順便換桌菜。”姚十三目睹一切卻還鎮定如初,有條不紊吩咐着下人,神情清淡得就好像此刻死在馮漢廣刀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是只被踩死得可憐螞蟻一般不為所動。
顧長卿顧望舒他們坐在中間,早已驚得不知所措,只能安靜看着靜觀其變,桌上美食也沒了食欲。
突然“咣”一聲巨響,桌案掀翻在地,桌上碗盤碎得徹底,佳肴扣了滿地。聞見碗盤碎裂的尖銳聲,姚十三才終于面露了些燥色,雖然很快便被一雙流光含水的溫情杏眼沖刷下去。
“還他娘的吃什麽吃,你表演這出戲給大家看,還請人吃個屁?誰愛吃誰吃,老子反正吃不下!”
這粗野的一嗓喊出,衆人目光齊刷刷聚到一處。能在這種情形下還逆風而上敢掀桌子的直性子人,估計除了周烈文也沒有第二個。
“趕出去就是了,這大好的日子裏不明不白砍人腦袋是怎麽回事?馮漢廣,我看你真是越發沒了人味兒!”
姚十三聞聲自覺身旁馮漢廣神色異變怒氣上漲,趕忙自袖下悄悄按住他愠色中握刀發抖的手,即至少當下将軍表面上還未有太大波動。
“周協領,将軍也是擔心這瘋子做出什麽異動才會快刀斬亂麻。最近城內不安平,萬一是被邪祟附體怎麽辦,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周烈文聞言冷哼一聲從座位起身,身上黑鐵全甲與佩刀摩擦每走一步都是鐵聲凜凜。久駐外界的小将渾身野性不羁氣勢殺意,不比他身後這每日提心吊膽陪在身邊的将軍少上幾分。
很快被人逼至面前,姚十三死命反扣着馮漢廣手腕,每根深陷皮肉的手指都在無聲告誡,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沖動。
周烈文一對眼珠細而上吊,三白外露于眼下,眼中聚得全是叫人望而卻步的喪意兇氣。此時直勾勾朝姚十三看去,這優柔寡态之人卻未退半步,甚至橫身于馮漢廣之前,面帶笑意,都只會在周烈文眼中明火內添油。
“賤骨頭少在這惺惺作态!漢廣本就性烈,如今這更欲加目空一切盛氣淩人無度下去,還不是拜你所賜!出身卑賤爛泥裏滾出來的人,誰知為了高攀能打出什麽算盤,看我不撕下你那惡臭假面!”
衆人唏噓一片。
堂下客人中唯一一位沒有因血腥場面的震懾而停下嘴的艾葉,聽了這惡狠狠的辱罵方才擡眼,目光轉了幾圈落在那三位針鋒相對的男人身上,用手肘戳了戳身邊坐得筆直,眼神驚愕瞪大的顧望舒。
“什麽事兒啊,罵得這麽難聽。”艾葉小聲問:“诶你們怎麽都不吃啦?”
當下這誰都不敢吭聲大氣的,畢竟是個小小協領當衆頂撞軍師不說,還直道将軍名諱。固然大家都知道周協領與馮将軍的關系不一般,但姚軍師出身滋事乃是馮将軍死穴,碰了便會死人這一點,也是無人不曉。艾葉即便再壓低嗓音,大家還是聽得明顯,臨近幾桌擔心引火上身,甚至投來古怪責備似的眼神。
“閉嘴。”顧望舒趕緊一把抓起個肉餡包子塞住艾葉的嘴,艾葉眼球迷茫叽裏咕嚕轉了幾圈,落在姚十三身上時忽然沉了眉。
這還是他第一次直視益州城大名鼎鼎的美人軍師。此前雖曾聽顧長卿講述蛇妖之戰時略有耳聞,真的見面還是第一次。
面前不是什麽美得妖豔妩媚魅惑人心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平淡清色,溫酒寡味一般叫人覺得純情舒适,餘味無窮,卻也能漸醉酥骨,欲罷不能。
能配得上美人之姿稱呼的男人,的确非同一般。
艾葉死盯着打量了他好一會兒。他确實同意顧長卿說的“漂亮”,不過他可不喜歡這種文文弱弱的,好像一碰就能斷了胳膊腿兒,還不夠兩口下肚,入不了眼,半點姿色都比不上他的小妖怪。
想到這,還不忘扭頭沖顧望舒擠了眼,并且如願換了個白眼回來。
況且,這位軍師先生,還有些太過寡淡了。
他指的是氣味。
果不其然,馮漢廣聽了周烈文這話,根本容不得姚十三那雛貓兒似的手勁兒拽得住,輕而易舉就被馮漢廣扽到身後,擡腿狠狠一腳踹在周烈文正心!
小将軍軍靴尖頭包鐵,就算周烈文胸口護甲措不及防也是被“咚“一聲踹得跌坐在地。純鐵硬碰可是內傷,頓時胸前跟走水似的火辣辣灼痛,喉間陣陣血味上湧,痛苦撐在地上猛咳起來,每抽吸一次都是鑽心的疼,大概是斷了幾根肋骨。這鐵骨铮铮的漢子忍不住面露猙獰痛意,半條命直差點被他踹掉!
然而馮漢廣依舊不依不饒揮刀直下,周烈文心驚之際簌地合眼,卻是一陣厲風貼面而過,再睜眼時長刀緊貼鼻尖深插進地面盈尺之深,兵刃寒意直逼臉面,刀面清晰可見自己略顯惶恐的面容。
“周烈文,你別以為我真舍不得殺你。”
馮漢廣一手撐刀,俯身附到周烈文耳邊,狠意自牙縫中擠壓而出。聲音不大,只夠兩人聽得清:“我爹的,你爹的仇,都是誰報的!不會才過了幾個春秋就忘了幹淨吧?到這時翻臉不認人,你看我們倆誰才像畜生,誰不是人!平時看不慣就算了,我也放你離開這是非之地不相往來,究竟還有哪點不和你心意非要這大庭廣衆的惡語相對?周烈文,我對你早已是仁至義盡,若有下次,莫怪我刀劍無眼!”
“來人!送周協領回府!”
馮漢廣提手拔刀,無情回身搭上姚十三肩側往回處帶。鐵靴踏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硬朗冰冷健聲,每一步,都深深倒刻在還在掙紮喘息的周烈文垂目之中。
身後兩位陪行士兵急忙上前攙扶起他們重傷的協領,戰戰兢兢向外走。周烈文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卻在行了十幾步之後,憤然掙開兩人回身運丹田之氣般,帶着絕望不忿大吼道,“大哥!叔父何時叫你報過仇!他明明只托付這益州軍給你叫你遠離朝堂護擁百姓!那姚十三做的那些事叫複仇嗎!那是造孽!!!”
馮漢廣腳下略顯滞澀,也依舊是咬緊牙根,沒有再回頭。
“快送他滾蛋!沒我的命令,再不許踏入總鎮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