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元吉
這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疲倦全布在臉上。好在觀外風雪暫時弱了些,顧望舒草草起了封書信塞進自己青骓馬鞍暗兜裏,又給日游神像上了三炷新香,跪香祭神的功夫,昨夜那老漢也聞見香味咳嗽着醒了來。
“呦小仙人,起這麽早啊?”老漢看他跪得筆直認真,也好奇的轉到身後站着看。恰逢此時香落,顧望舒啓目緩身站了起來。
“大叔,你騎我的馬走吧。”
顧望舒回身釋然一笑,拍了拍膝上的塵,道:“早些回家見女兒,您身體不便,路程艱辛,比我更需要馬。我放了些盤纏在裏面,雖然不多也夠您路上買些藥酒的,到了以後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馬送回就好,這青骓雖不是什麽良馬,但跑的也快。”
老漢哪裏受過這般好?先是不敢信的挖挖耳朵,茫然失措磕絆問:“那……那你呢?”
“我年輕力壯的,身上又沒毛病,腿腳快,到下個鎮子尋個驿站再借一匹就是。”
老漢聽了當即咣當一聲跪在他面前涕泗橫流哐哐連磕着響頭,一個從未拜神的人,此時顧望舒站在神像前,眉眼明亮勝過身後神佛,在他眼中宛如神明現形,神官賜福一般,連聲道謝。
“真仙人啊,您是真仙人啊!我溫老漢一個粗人,嘴裏冒不出什麽值錢話,除了感謝沒別的能說,只能祝您洪福齊天,必成真神!”
顧望舒笑着扶他起來,只道了句“借您吉言”,獨自背起行囊漸身湮沒于茫茫風雪之中。
顧望舒從不關心什麽行善積德之事,從始至終降妖除魔之事都是受人所托,被動行事,畢竟自己活着就已經夠辛苦了,哪還騰得出心去關心別人。
卻不想竟能以此獲得樂趣。
顧望舒遠行第四日,步伐減緩,獨自樂樂。
第五日,大年初五,破五節。
言為迎財神,破五祭,實為人民燃煙花尋樂之日。清虛觀內一片笑語,炮竹聲不斷,天才亮顧莫便跑來拉艾葉去包餃子。
艾葉沒做過火房活,笨手笨腳,不知是在和面還是在玩面,弄的滿身滿臉白撲撲一片,連平時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雜小道士們此時都哈哈捧腹大笑,他倒也不鬧氣,反而和大家一起其樂融融。
餃子好不容易下了鍋,浮在鍋中一個個白白胖胖皮薄餡大,晶瑩剔透誘人得很。唯有艾葉七扭八歪包的那幾個一下去便破了皮,油星蔥葉在水面飄了一層,他只覺得怪不好意思,手上都是面粉,用衣袖擦拭起額頭的汗,悻悻笑着,說:“我吃,這鍋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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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這種好事,我也包個露餡兒的,那這鍋也都是我的了!”顧莫盯着一鍋滿滿的餃子打趣起:“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入夜,天色轉暗,皓月當空。艾葉捧着沒吃完的餃子跳到屋頂,翹首望月色打着牙發呆,忽然聽得下面傳來一陣歡呼雀躍之聲,還沒探清是什麽事,就聞一聲火炮爆開,眼前那輪散發着皎白清光的月前,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煙花。
煙花直沖夜宵,如同在天際開了花,漫天金星散落,點點熒光點亮着夜空。一波意還未盡,下一波已起。
随一聲聲的花火爆裂,天邊早已眼花缭亂,絕色迷人眼。各色星光滑落,像是下了一場彩色的火花雪,與人聲呼喊混雜一起,美不勝收。
他曾坐擁昆侖山巅,見過無數場萬軍行進般鋪天蓋地,或是歌女輕舞樣陰柔婉麗的落雪,卻從未有這樣一場特別的雪,能像這樣一片片落在心頭,溫酒般暖心。
原來這就是人間的樂。
都說做人難,生而為人實是磨煉苦海,一世苦短,生老病死,歡聚別離,五感交集。為謀生而辛苦,為交際而勞心,為世道不公而憤慨。一顆顆人心磨砺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到頭來卻還只是短短幾十年。
于是經歷苦難的凡人,決定為自己尋上信仰解脫,這世上便有了神。
于是郁郁寡歡的凡人,決定聚在一起狂歡忘憂,這世上便有了節慶。
世人誰不是苦中作樂?
試問為人一生,誰無苦難,誰不難熬?
你可以嘲笑他們蝼蟻一般只活短短幾十年,如塵埃入漠,滴水入海,終會毫無痕跡的消失在漫漫長河,可他們一個個卻都真真切切,拼盡全力地活過。
他們的一生太短了,短到內心容不下幾個人,便滿了,短到等不起幾年,便老了。
艾葉望着這一望無際的星火花海,眼中盡是色彩各異的跳躍波瀾。
一只羽翼紅藍相間的鳥兒長鳴一聲,穿過花火叢林而來,卻被熱鬧聲掩蓋了蹤影。
艾葉向那鳥兒伸出手,容它短暫栖落在肩。
那一刻,他悄然一笑,似下了決心般,起手揚風,縱身躍起,似一只敏捷的白鳥借着殘月展翅高飛,将歡呼與慶語抛之身下,與這月色融為一體。
顧望舒遠行第八日,搖搖晃晃才算接近岷州地界。
沒有馬徒步的這些日子雖然耽誤了接近一整天的進程,卻也多了更多觀賞沿路景致的心思,再加上正月裏官道沒什麽人跡,倒也是心曠神怡。如今離最近的鎮子越來越近,也便收了游玩的心思,是該去尋馬趕路。
顧望舒站在山頭,目光所及山腳下富水鎮,偶有炊煙升起團結在半空,一片安寧祥和。年味還當頭,即便是隔着老遠也能看清新瓦結燈,紅籠滿互的景色。
顧望舒踩了踩腳下軟泥,近幾天接連下的大雪,到了昨日轉晴後天氣忽然變暖,融雪化得到處松軟,踩上去還有些軟綿綿的打晃。
他往前走了幾步,還是覺得晃,甚至有些站不穩腳。以為是自己近幾日沒休息好頭暈,搖搖擺擺甩頭穩了心力,卻不想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晃得更加厲害起來,直到連眼前樹木花草都開始猛烈搖曳。
猛然清醒!
不是自己腳下不穩打晃,這是……地動!
他才剛意識到這點,整座山頭便開始劇烈搖動,并伴随着可怕的轟鳴聲!周圍樹木咯咯作響,緊接着折斷咔嚓聲不絕于耳,如此強烈的地動他從未曾親受過,站不穩只能驚恐半伏于地,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整個人徹底傻掉!
距離他身側只有不到幾裏地的山頭,因雪水浸泡土層發軟,在這撼天動地般搖晃下,随“轟隆”一聲巨響,整座像是片巨型流沙般山齊刷刷塌了下去!
頓時塵埃滿天,飛石泥土四濺,草木連根拔起,轟鳴不斷!
顧望舒雙手死死摳住地面,仿佛此時塌陷下去的山頭是他身下的山一般駭人……是啊,但凡他稍微向前再多走幾個時辰……
鋪天蓋地的巨響無限放大恐怖感,顧望舒雙腿發軟,根本站不起身來,只能匍匐着,任憑地動搖擺着篩子上稻谷一般無助的他勉強往前爬去。好不容易爬向個能看清前方的地方,眼前的恐怖沖擊竟叫他死死捂住嘴,用力到指尖關節發白,喉嚨中如何都發不出聲來,連遮陽的傘落到一邊都意識不到去撿,只有一雙眼瞪得眦裂!
從他那雙霧妃色瞳孔中倒影出的景色,剛剛還是一片平凡美好的富水鎮,此刻哪還看得到?那些房屋,那些個炊煙,頃刻間被那坍塌的山頭埋了個徹底!
諾大的一個村鎮,竟只剩下不到三成的房屋還萬幸着勉強露在泥漿表面。
眨眼間,百戶餘人平靜安穩的生活,摧毀得了個徹底。
這就是……天災啊!
顧望舒軟着腿許久才能重新站起身,卻看到鎮子上剛剛唯一一處張着旗子的客棧,早已埋沒于泥土山石之下。
顧望舒赫然驚悚。
如果他那日沒用将自己代步的馬借與老漢,那此刻的他估計正躺在那客棧中補着覺吧……
悄無聲息,還在睡夢之中……
不敢再想下去!
萍水相逢,只是盡責一助。顧望舒以為自己是圓了那老漢一個遺念罷,卻不想無形中也救了自己一命。
或許這是黃裳元吉,因果輪回。
***
天近黃昏,日漸西落,天際泛起秋葉黃,飛鳥藏身于幾朵浮雲之後,靜雅美好。
艾葉嘴裏叼着草稈看着地圖,他估摸着以常人行馬的速度,顧望舒這時候應該差不多該是過了岷州地界,可他在這片林子中開辟出的官道裏走着,不知怎麽就嗅到些許他殘留下的味道。
怎麽走這麽慢。
艾葉心中起疑,借着這抹氣味使勁嗅了嗅,猛然間神色大慌。
一口呸掉嘴裏的草稈,騰身飛起,借樹杈為踏板借力,殘影似箭的極行幾裏,穩落在山頂,眼前慘狀叫他大吃一驚!
到處的殘垣斷壁,屍橫遍野,鬼哭狼嚎……
從廢墟下勉強爬出來的災民,滿身泥土,有的目光呆滞,有些號啕大哭,還有些發了瘋的用手扒着斷木碎石,滿手血漬泥沙去刨着被掩蓋在下面的親人……
無助的孩童立在坍塌房門前,抽抽泣泣。嶄新的春聯桃符被泥水染了土色,紅燈籠被砸扁鑲在地上任憑人們踏成泥,活下來的人一個個神智不清,還剩下一口氣都人,慘叫聲不斷……
聞訊趕來的士兵手忙腳亂挖着人,傷員被一個接一個擡出去,幾乎給人留不下悲傷哀嘆的時間。災難來得快,連讓人痛苦的機會的不給。
艾葉呆站在廢墟間,泥土腥味混着屍體死亡的氣味,惹得他一陣陣幹嘔。可令他更害怕到頭皮發麻的是,顧望舒的氣味也停留在了這裏。
他應當就在這裏,可是這裏混雜的氣味太多了,血腥味泥水味,無論哪一個都是不停在擾亂他思緒判斷的因素……
艾葉焦急的放眼望去,目光所致,所有活着的人都忙着救援或是坐地痛哭,卻沒有他。
他急得發瘋。與那些尋親求助的災民無異,快步沖上前去見着人便扯着,大聲到幾乎是嘶吼着問: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頭發的道士!”
“白頭發的,道士!”
“你有沒有……”
人們驚恐無助的被這個帶着帷帽看不清臉的怪人拉扯,自顧不暇的人本就已是極度悲傷或是震懾,艾葉所能聽到的回答就只有,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他拽過一位輪着撬滿頭大汗的官兵,那位官爺打眼掃了一遍這外地人打扮的艾葉,開口道。
“你要找的是借宿的外地人嗎?那你往村口客棧去吧。富水鎮只有那一家客棧,只不過怕是……”
他沒聽完話便一路狂奔過去,泥水濺了滿身。他能感受到顧望舒的氣味愈發濃烈,他應該就在那,應該……
艾葉忽然伫了腳步。兩條胳膊無力滑垂到兩側。
剛剛那位官爺指的位置,哪還有什麽客棧,只有一地爛泥碎木破瓦,泥土蓋了三層樓高,一絲活物的氣息……都沒有。
唯有個殘破的牌匾斷在地上,濕泥爛土的遮掩下依稀可辨出個“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