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河畔
或許是因為被泥沙掩蓋得太厲害早就沒了救人的意義,也或許客棧住的都是些外地人,倒塌客棧四周甚至連個願意搭把手尋人的都沒有。
艾葉全然喪失的蹒跚着,瞳孔抖着,一步一步,走向破瓦中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淚,只是視野愈發模糊,與這愈發漸暗的天色一齊。
夕陽晃過殘碎木門的一角,一個小小的銀色圓形物體折出的光映入眼簾。艾葉渾身一震,頓在原地愣了幾會兒,忽然掀下帷帽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
他跪在原地,将身子弓成個蝦米模樣,又像是遺失母親的胎兒一般放聲大哭。
“我為什麽……為什麽沒能一開始便下定決心要與你一起走……若是我在這兒,定不會……”
“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錯……”
妖活了太久了,總會忘記人類是多麽脆弱又短暫的存在。
他總會錯意,有些事晚些做也好,有些話晚些說也罷,我都可以等的,可以等你一月,一年,十年……
可是人生又有幾個十年啊。
哪有什麽來日方長,去他娘的來日方長。
凡人渺渺,卻是因短暫,才華麗,才燦爛。
“小妖怪……我還有好多話沒和你說,好多事沒與你做啊……你知不知道清虛觀過年的氣氛可好了,只可惜你不在。我想同你一起過一次人間的年,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來尋你……現在我來了,你倒是,倒是應我一句啊!”
艾葉跪在地上,痛苦得心髒碎開一般,額頭死死抵着滿是污泥的地面,聲音嘶啞顫抖。
“你知不知道那夜我真的很高興……雖然是第一次,雖然你也可能是不情願的,甚至都不記得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可我不甘心啊,我只想着一定還會有機會的,只要我一直纏着你,只要一直與你在一起就一定會……”
“小妖怪,顧望舒!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求你回來好不好,應我好不好!我肯定百般對你好,萬般護着你,再也不跟你頂嘴惹你生氣,再也不叫你擔心了,不傷着你了,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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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閉着眼,恍惚間似乎聽得到他腳腕銀鈴聲清脆,緩步而來;似乎看得到他身姿端正,罡步有序,溫柔的替他挽起碎發,束成精氣的馬尾……
乖。
他總是這麽哄他。艾葉總嫌煩,覺得他這樣說話的語氣像是在哄狗子。
“我會乖……小妖怪,我乖,你……”
“——你在這兒哭什麽呢。”
或是太過悲傷,他仿佛能聽到顧望舒在喚他,在叫他回家。
“好,我不哭了,小妖怪,我同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我這就把你挖出來帶你回家,別急,別罵了行嗎,我這就……”
艾葉抹了把淚兒,把地上那顆滿是泥土的銀鈴揣進懷裏,咬着牙尋着氣味刨起土來。告訴自己現在定要堅強,能帶他回家的人,只有自己了。
“小妖怪,你這麽可憐,都還沒機會好好感受人間的好……下輩子別這麽苦了,我去尋你,等我……”
艾葉一邊念着,一邊奮力挖着,刨着,滿手污泥,滿身泥濘……
“艾葉!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只是這呼喊聲為何越來越真切啊?
到底是自己瘋了出現幻聽了,還是他顧望舒成了厲鬼還要罵我!
“你捧着人家風鈴哭個屁啊!”
“什麽風鈴!你到底有多恨我才會……”
嗯?
這聲音……是……身後?
艾葉“噌”地起身,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去!
顧望舒此刻正好端端的立在身後,眉毛擰成坨皺紙看向他!身旁還有個小兵模樣的人,看到他轉過身,立刻吓得“啊!”一聲驚呼溜得沒影兒。
“有人跟我說看到個白毛妖怪在這鬼哭,我本想着不會吧?沒想到過來一看還真是……唔!”
艾葉像只驚弓的鳥兒一般筆直沖進他正懷裏,力道大得攘裏他連退幾步才扶得住!還沒等顧望舒回過神發話,艾葉已經撐起身子,用兩只挖過泥黢黑的手使勁胡亂的掰正顧望舒的臉就是一頓亂摸,蹭了他滿臉花貓似的泥。
顧望舒當即煩得連連掙着臉,怎奈被艾葉按得使勁,如何都擺脫不掉。
“活……活的!小妖怪你沒事兒!你真沒事?!”
“再玩弄下去就死了!”
“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吓死了!我還以為你……”
顧望舒這才明白過來,他剛剛是以為自己被埋在了這下頭才會舉止那般異常,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可當下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艾葉又一頭沖進自己懷裏,“哇”地歇斯底裏哭了出來。
怎麽哄都哄不好那種。
是夜,兩人在羌水緩坡河畔沖擊出的石灘尋了塊難得的幹淨平地,将就過夜。
顧望舒在涼得結了冰碴的河水中抹了把臉,手剛探進水裏冰得千百根針紮似的疼,趕緊草草淨了手和臉,快步跑回火堆旁烤起通紅的手。
艾葉翹腿仰面躺在旁邊看夜空,大難之後的星空總是格外清澈明朗,星雲排列成河,明光閃耀,珍珠瑪瑙似的鑲嵌在深藍色天幕上,廣袤無際,向着永恒延伸。
人間的一切都在不停變化,花會枯,山可移,水終竭。唯有這片日月星鬥,千百萬年也依舊如此日複一日的,東升西落,長此以往。
顧望舒坐在對面烤火,借着火焰噼啪跳躍的虛影,看艾葉認真望天的側臉出神。妖自前額到鼻梁,再到唇彎延續下的線條,似與身後烏黑青山綿延接連,呼吸起伏。他不像個人間的活物,更像是自然孕養的精靈。
顧望舒取下火上烤着的最後一串魚,在火上擱的時間久了,外皮焦糊酥脆,鮮香混着火炭味不加以糖鹽料也帶着絲絲甜意。适才剛坐下的時候,他忙了一天幫忙救人尋人,突然閑下來才覺得肚子空,周圍又沒什麽吃的,随口說了句餓,艾葉竟然毫不猶豫就跳進這冷得刺骨的河水裏,眼疾手快不出一會兒就叼了幾條魚上來。
這片他連碰一下都覺得疼的河水,這只大貓還能滿臉欣慰的笑着站在河中央沖他揮手,像個的了乖的小孩一樣顯擺手裏的魚。上了岸只是抖了抖身子,一身濕淋淋的毛發衣袍立刻幹爽如新。
錯愕之餘自己雖然只是道了聲謝,但還是羨煞不已。
烤魚的酥皮咬起來發出“咔嚓”的響聲,艾葉聽了聲側過身來,枕着胳膊看着他吃。他漆黑的眸子中映起團火焰在燃燒,雖只是單單凝望,卻像藏了無數心思在眼底,道不明的,烈火般明豔。
顧望舒把吃了一半的魚放下,在他無聲卻又強烈的目光下開了口。
“你真要與我同行?去那個對你而言虎穴龍潭似的地方?”
“有你在呢,你護着我不就好?連夢貘都殺得死,我還怕什麽。”
顧望舒低頭漠然一笑,沒再說出什麽阻攔的話。
“可是我說你一個大男人,佩什麽鈴铛啊。”艾葉支起腦袋來問,一想起剛剛自己的糗樣就鬧心,語氣中難免夾帶着埋怨。
“小時候被撿回來時就帶着的。”顧望舒搖搖腳腕,攤開手撐着身子仰望星空。“好像還可能是個什麽法器,雖說沒什麽實用效果,但我若是摘了它就會倒黴。只好一直佩着。”
冬季夜晚露宿,沒有蚊蟲困擾,加之身後河水叮咛,眼前星羅棋布,靜谧舒适,卻是幾層厚襖,添多旺的柴火都抵不住的冷。
顧望舒隔着火看見艾葉披散下來一頭濃密的發,像層被子似的把自己裹在裏頭,看着就暖和,揣着手呼吸平穩深沉,睡得香。想必是一路為了追自己緊趕慢趕也沒怎麽好好休息,适才又受了驚,這會兒才算安心。
他在厚襖子下邊蜷縮起身子,冷得難捱,睡不踏實,又不敢靠得離火太近,怕被火星燎了衣裳,又被煙氣熏得喉嚨疼。輾轉幾個來回,終于耐不住坐起身子,借着夜色與怠倦迷人心竅,繞到艾葉身旁,委身躺下。
艾葉睡得朦胧,一陣窸窣過後感覺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試探着擁進懷裏,熟悉的桂香撲鼻而入。心間一浮,臉被埋在臂窩裏,先是一驚,但也沒動彈,繼續裝成熟睡的樣子,只是偷偷卷起嘴角。
他聽得顧望舒氣息不穩,緊張的斷續舒出氣,攜來的寒意消在自己身上,胸膛中不老實的一顆心猛烈跳動着,一頻一律敲在深埋的耳畔,是如此清晰明了。
一聲一聲,矜持又熱烈。
不由得難為情的夾緊摟着自己的雙臂。
顧望舒發覺自己可能是摟得太緊了,他冷得肌肉有些筋攣控制不好力度,臂彎下邊深睡着的大貓微微動了動身子,只好有些懊喪的小聲嘀咕起:“對不起我……我有些冷。你若是覺得不好……”
艾葉沒有應聲答他,顧望舒卻忽然覺得有什麽毛茸茸,熱騰騰的東西順小腿一圈圈纏上自己,像層狐裘卷在了身上,隔着衣衫也覺得柔軟舒适得發癢,阻絕了大半風霜寒意。
他詫異地低頭看過去,竟是一條比人還粗的灰白色大尾巴,層層繞在自己身上,将他從頭到腳,如被囊似的包裹了個仔細!
要說這條尾巴有多長多粗,從頭到腳轉着圈給他裹個仔細還有餘,能容他枕在上頭,埋臉進絨密溫柔鄉,顧望舒一時驚得說不出話。
“這回好了嗎?”艾葉困倦中帶着鼻音在他颌下蹭了蹭腦袋,道:“安心睡吧。”
河水在微風中“嘩啦”的流淌着,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兒。月光羞/澀,夜鷹長鳴着從半空掠過破開寂寥,整片天地,似乎都只為了無間相擁的兩人而存在。
顧望舒颔首貼在艾葉的頭頂,濕潤的唇貼在他的軟發上,無意觸碰,卻像是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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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望舒一早兒是被凍醒的。
他記得自己昨晚是如何抱着艾葉睡着的,一晚上像在個暖房裏一般久違的睡得踏實,雖然心裏那坎邁不過去,可身子卻舒适得很。怎奈天明,迷離中睜開眼,手腳冰涼,哆哆嗦嗦伸個懶腰,才發現身旁的妖早就不知蹤影,只給他用厚襖子掖得仔細。
怪不得冷。
顧望舒裹着襖子坐起身,揉了揉發澀的眼,緩了好一會兒才看得清楚。艾葉這時候正背對着他蹲在河邊,嘴裏吧唧吧唧嚼着一條活魚。好像是聽到他醒了,立刻扭過頭質樸無邪的笑着,嘴邊被咬了一半兒的活魚還在垂死掙紮,胡亂撲騰,濃血順着嘴角嘀嗒流。
顧望舒趕緊一把捂住眼,哪有讓人一大早就被這麽重口血腥畫面迎接着的啊。
“吃完再跟我說話!”
艾葉聽了立馬囫囵個兒的給魚整吞了下去,撩水清理了血跡才笑嘻嘻地靠回去,丢條新鮮的在他面前,還沒等他發話,顧望舒先一腳給那魚踹出老遠。
“可別讓我再看見魚,惡心。”
艾葉不僅沒生氣,反倒咯咯笑着,道:“起床氣還挺大。你不吃我吃,踹走幹嘛呀,魚無辜的。”
你要真覺得那魚無辜,也不至于吃得那般殘忍淩遲似的了。顧望舒在心裏罵着,邊收拾起手邊的東西,打算趕早出發。
艾葉揣着胳膊站在旁邊看他收拾,等着他會提上些什麽昨晚的事兒。果不其然顧望舒這個癟性子,做都做了還是拉不下臉面,一句也沒問。
他看着顧望舒把該裝的都納進行囊裏,二話不說悶頭往前走,只好無奈扭了扭一晚上沒怎麽敢動彈而發硬的脖子跟在後頭,大聲喊着:
“你去哪兒啊?我早上探過路了,往前的官道全被山石擋死,出不去的,你我都被困在這富水鎮啦。”
顧望舒腳下一頓,難以置信的轉過身高呼一聲:“那怎麽辦?我都耽誤這麽些日程了!”
“我們可以往回走啊。”艾葉玩笑似的樂着:“我看這是老天爺不想你去益州,暗示叫你跟我回家呢。”
“閉嘴吧你。”顧望舒嫌棄的瞥了他一眼,但又急得焦頭爛額,只抻長脖子往遠處張望着。
好像前路确實被滑下的山擋死,幾乎就是平地長了座新的山頭出來,還是土松極危強行攀登不了的。
當下沒有別的路可走,就算有,以富水鎮現在這狀況他也借不到馬,又沒個歇腳的地兒,這樣耽擱下去沒個頭,等好不容易晃到益州怕是要被顧長卿揍上一頓。
艾葉腳下翻步繞到他前頭,吊兒郎當的倒退着步子擋在前面随顧望舒走,看得出他那對兒脈絡分明的異色眼中全是焦急,口氣頗有韻意的說道:
“有難就要求人,別總自己憋着。你又不是什麽三清天尊無所不能,得學會交流,請求才是!”
顧望舒在煩躁中停下步子,眼裏全是艾葉一副幸災樂禍欠揍的模樣,強壓着怒氣問道:“怎麽,你有法子?”
艾葉也跟着他停下,得意洋洋的擡着下巴笑說:“叫我一聲艾哥,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