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觀
顧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滿樓探查影門一派去向。可惜影門門下一向行影無蹤,難以追尋,加之前些日花滿樓莫名受了風雪災,痕跡皆被掩蓋,無功而返。
第三日,途徑隴州,天降大雪封路,車馬難行,迫不得已尋得座當地舊觀一宿。
這破觀年久失修,早就沒了人住,香火也少的可憐,連牆角蛛網都結了霜。空氣中結着陰濕氣息,草棚破損處漏下的雪落了供臺滿桌。
借燭光籠罩看得清觀裏供的是個兇神惡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經被水浸腐爛模糊。特別是一尊破敗血色赤面,塗紅黑畫彩,獠牙尖利,倒挂着不知何時落成的亂鳥窩。
雖然不少天神像确實以醜惡面貌為設,有驅邪護法之用,但修得這般恐怖,別說是鬼煞了,怕是連人都要吓跑。
不怪這般破落,沒有香火。顧望舒心裏雖是這麽思量着,但也看得難受,畢竟是保一方安寧的神像,這麽荒着太心酸。于是走過去用衣袖掃了掃供臺上厚厚雪灰,靠火匣過去,才看到一排題字:日游巡。
原來是兇神巡查,日游神啊。怪不得修的這般可怕。
顧望舒鑽出觀門瞧了瞧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再兇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風雪兇。只好從行囊中取三炷清香,舉至額前躬身敬禮,插在凍得發硬的爐灰上。
也不知是這破爛廢觀時隔多久才飄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靜,信徒途徑此地遭遇風雪,還望上神不棄,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齊根燃滅,顧望舒才揉揉凍得發麻的膝蓋站起身,往兩只彤紅的手心裏使勁兒吹着哈氣。眼看着天色轉暗,風雪絲毫沒有減淡的跡象,看來真的免不了要在這兒勉強睡上一晚。
他在這神像四周走了幾圈,也沒發現半個能用來燒火的材,外面雪估計深得過膝,更別提出去尋。地上鋪着看似唯一能使得上的稻草也都陰濕着派不上用場,引不着火,只能無奈解下臨行前艾葉送他的獸皮披風裹在身上,縮到神像後面背風的地兒打算淺眯一下。
哪知剛閉眼,身邊稻草堆裏忽然窸窸窣窣動了起來,緊接着傳來陣“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
這破觀本就陰森可怖,黑得難辨東西,氣氛灰蒙蒙的,再加上他進來這麽久也沒察覺半個人影,還以為是哪來的孤魂野鬼,吓得一把劍抽出來就要往裏邊捅。
“哎呦小仙人,您可別……咳咳咳……我是人不是鬼……咳咳”
顧望舒借燭光看到稻草堆底下連滾帶爬撲騰出一個灰頭土臉的老漢來,渾身破破爛爛的看着像個乞丐,但卻身材十分高大健碩,滄桑幹枯滿是病色的臉也遮不住一雙正氣明眸,咳嗽不止,似是病入膏肓。
顧望舒見狀趕緊收了劍,為這般失禮連聲道歉。老漢憨聲笑了笑,道:“我見小仙人您一進來就燃香拜神認真得很……咳咳咳……生怕擾了您就沒敢吱聲,老漢我這咳嗽的老毛病可是憋得辛苦,還是沒忍住吓着您……咳咳咳咳,不怪,不怪。不知您這是專程來跪香的,還是躲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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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望舒打量起眼前老漢,這麽冷的天抱着病體還只穿着單薄一層破舊的衣裳,打着赤腳。身子比起尋常人要結實不少,領口露出蒼老黝黑的胸肌貼着薄薄一層皮,皮下肌肉血管青紅交織的紋理清晰可見,随着每聲咳嗽縮緊跳動。确實不像個乞丐,更像是個挑夫腳公之類。
顧望舒撥平身下的稻草坐在上面,隐約覺得這些草被雪氣洇得濕濕的有些別扭,不知道他是怎麽安穩睡在裏頭。
“貧道就是避避風雪,這麽晚了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不如将就一晚。”
老漢見他坐下,也就不客氣的跟着側躺回去,撐着臉饒有興趣的看着眼前這白發道士,打趣道:
“我說這位小仙人,您只是進來避個風雪,還如此誠心去拜這都快爛成蛀蟲窩的醜神像做什麽。依我看啊,您若是将來飛升登仙,肯定比這鬼東西仙班高得多,不如多拜拜自己。”
顧望舒沒把他的話當成回事,畢竟這老漢肯定是個不信仙的尋常人,有這種不懼避諱的想法很正常,只是被他逗得樂,連連擺手應他:
“大叔,您可別當着神仙面這麽說,好端端的該折我陽壽了。每一尊神守一方土地,神生來為人行事,哪怕無人奉香,也都是職責所在,又怎能因容貌擅加評價?既然荒在此處有緣相見,我還有求于他,豈能不敬呢。”
老漢聽了他的話也哈哈直笑,又被止不住的咳嗽給生生堵了回去。顧望舒看着他捂嘴神色痛苦,正欲關心一下,卻見他一個翻身背過身去,好不容易止了聲,才擠出話來。
“我老漢兒不過一個用命換財的粗人,不懂你們這些仙人規矩,只知道這破觀又漏風又漏雪,這神像長得又醜又唬人,陰森森的歇息起來不舒服,不是什麽好地方。小仙人您也早些休息,等這風雪弱了,盡早趕路去吧。”
這破觀的确和老漢說的一樣,剛進來的時候還覺得能遮擋風雪挺好的,可倚着昧上一會兒,返潮的寒氣便止不住往身子裏鑽,又升不起火,再怎麽緊着裹襖子都無濟于事。
這漫漫長夜,越是夜深越是苦冷,顧望舒輾轉反側,冷得怎麽都睡不着。困得厲害稍微睡上一瞬,也很快就被一陣陣無處可尋的陰風給吹醒。迷迷糊糊之間,他竟開始似夢非夢的想起那個身子就是個暖爐的妖來。
如果此時他在這兒的話,是不是只要抱着他就不會冷了。
于是乎短暫的夢境中,他已經開始去抓艾葉的身子。
眼瞧着馬上就要擁那個笑得一臉天真的暖爐入懷,又一陣強烈到要咳出肺子的咳嗽聲把他拉回這冰冷的現實裏。
顧望舒睜起雙驚悚的眼盯着破爛草棚屋頂,比起這觀裏的冷,心頭惡寒更是要命。
這是被他下了降頭了?怎麽連做夢都想去摟他?!
一個寒噤麻到頭頂,這回可是真的清醒過頭,不敢再睡,郁悶的抱頭連翻了幾個來回的身,揪着頭發狂甩起腦袋。
“對不住啊,吵醒你了?”
老漢睡在他不遠處,很是抱歉的試探性問了聲。
“沒有沒有!”顧望舒趕忙解釋着,“是我自己睡不着。”
他聽那老漢似乎嘆了口氣,坐起身。威嚴靜肅神像之下,兩個萍水相逢互不相識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坐在寒夜之中,隔了很久,老漢終于先發了話。
“正月初三,還是新年伊始,阖家團圓的日子。這時候遠行借宿在個破觀中的孤獨行客,小仙人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麽心事。”顧望舒無奈笑笑,道:“趕路罷了。反正也沒有可以團圓的家人,這年,過不過與我沒什麽意義。倒是您老為何要睡在這裏?”
漆黑一片,兩人都看不到對方的神色,全靠語氣意會。
“我是要回鄉的。在外漂泊太久,收了封家書說我多年未見的女兒尋得如意郎君要嫁人,便想着不如借此機會回鄉吧。妻子早逝,只有個漂亮女兒,必然要趕在春節之前回去見她,都不知道她現在出落成個什麽樣子。怎知半路風雪太烈,多年痨病忽然加重,走不動啦,趕不回去啦。”
顧望舒爬起身問道:“敢問大叔是做什麽的?”
“我?”老漢側目看向他,層層烏雲疊照交錯偶然灑下一抹月光從破洞照向觀內。雖只是轉瞬即逝,顧望舒也借此清晰看到老漢一雙說起女兒時發光皓眸,是連病色都遮掩不住的神氣驕傲勁兒。
“我什麽沒做過啊,我當過兵,做過小将領。後來負傷退隊,為了賺錢寄給家人,挑夫行腳都做過,最後淪落到在街頭砸石賣藝……不瞞您說,這些我都沒和女兒講過,怕耽誤她尋個好人家。她至今都還以為自己父親是個小軍領呢,我想送她出嫁,可如今吶,怕是連家都活着回不去了。”
顧望舒接不上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是該安慰,還是感慨。他一個木人石心的,貿然發言恐怕說出什麽得罪人的話,倒不如沉默。
“小仙人,您就沒什麽挂念的人嗎?”
顧望舒被他問得一怔,答不上話。挂念?他幾時想過這些……
“沒有吧。”他恹聲答道。
老漢在身後爽朗大笑,說:“怎麽可能沒有,人活一世,存在的理由便是有人挂念,或是被人挂念着,不然和死人又什麽區別。小仙人您有那麽多心思念經悟道,為何就不能分出些來關心關心你自己,或是身邊人呢?”
顧望舒被這麽突然一問,不由自主會去轉念想這個問題。的确,他人生這二十餘年哪一刻不都是為自己活的,為了護着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受欺負,把心封得跟個銅牆鐵壁一般刀槍不入,何時真的在意或是琢磨過身邊人的心意?
事到如今,硬要自己去想,到底會有誰能挂念這孤傲不馴,不近人心的無情之人啊,而這般封閉自我的自己,又怎可能會挂念他人……
他的人生就如同身體外形相同的,就像是一張白紙,潔白無瑕,一塵不染,卻也毫無滋味,索然無趣。
在這如同屋外一望無垠紛飛大雪的生活中,朦胧中,有位就生在雪中,以這寒英瓊芳為室的明朗,似一束他見不得的光芒,為這片冰天雪地添了一筆生機。
或許是他冷得發懵瘋癫了,才會滿腦子都是他吧。
可無論如何,此刻當下,他的确只能想到一個人,而那個人也切切實實的,就是他。
顧望舒不禁陷入良久的沉默與深思。
“算啦,我一界粗人,說的都是俗語屁話,小仙人也不必往心裏去。條件雖然辛苦但還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能方便趕路嘛。我也是能走到哪就到哪,萬一呢,總不至于半路放棄,餘生有限全都用來後悔了。”
狂風從破洞處穿堂而入,在這不大的屋內卷起凄號厲鳴。顧望舒聽那老漢說了一堆瞎話後很快又響起鼾聲,反倒只有自己品複着他那無心之話,越來越難以入睡。身子疲倦得很,腦海裏卻洶湧澎湃的不想讓他休。
顧望舒換了個姿勢重新躺下,放空呆望着日游神像那雙藏在月影後發烏褪色的赤瞳。他其實明白,有很多問題,神給不了答案,大多時候,神也救不了你。甚至神還不如偶然路過的老乞丐教會你的道理有用。
饑寒交迫之時,一味求神眷顧,還不如陌生人給的一張馍餅真實。
神護的都是為拯救蒼生的大義,可人活在世上,渺小的一個,比起大義,他們更需衣食不憂酒足飯飽的小愛。
顧望舒翻身把臉埋進獸皮披風裏,煩躁中狠勁吸了口氣。獸皮土腥野生味中,似乎還殘留着艾葉身上那股微弱的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