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十
艾葉聽小妖怪破天荒主動邀請自己進房,可是立刻笑逐顏開的“欸!”,喜笑顏開追了上去。
顧望舒是個怕冷的人,屋子裏一直燒的暖,推開門便是撲面而來的熱氣。很難想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屋裏怎麽會有這般生氣,絲毫不覺陰冷與不潮濕,燭火團光盈盈,将屋子分割成圓圈幾塊。
艾葉對屋子沒有絲毫興趣,只全神貫注于這個終于肯主動引他進來的人,怎麽……難道是昨日和他發脾氣吵架,認識到自己不對了?又或者是對想不起來的昨夜事耿耿于懷……?
正專心琢磨着,連顧望舒忽然轉過身一把将他摟進懷裏都沒意識到,身子便已經落入個溫暖清香的懷抱中去了。
艾葉頓時傻了眼。
撲面的淺淡桂香,與昨夜那般混起酒氣脂粉的俗香大相徑庭,忍住強烈想埋臉進去放肆吸嗅的沖動……不是已經從身到心再到脾氣都宣洩過了,怎的心頭忽然又是一懸。
“疼嗎。”
他聽顧望舒沉聲如玉,在耳畔悄聲問道。
“什…什麽疼不疼的?你問…哪兒……?”
艾葉一僵,慌了神。
什麽意思?他不是…不記得嗎?
“我問你哪兒疼嗎,你不是嫌我不夠關心。”
艾葉可勁繃住精神,才反應過來顧望舒問的是昨天在清虛觀鬧的那一出戲,他現在身子裏哪兒還疼不疼。可是吓得冷汗差點彪出,趕緊滿臉尬笑着從他臂彎底下溜出來,若無其事坐到桌案前給自己倒了杯水,擺擺手。
“不疼,沒事,早好了。哪有你們人那麽嬌弱,睡一覺就好了。”
“這麽快?”顧望舒自上而下表情奇妙地掃了他一遍,清了清嗓,道:“那就好。”
艾葉咕咚兩口灌了一整杯,壓完驚,才算緩過神,仰起臉帶着些許抱歉的問:“我昨天…沒吓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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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兒。”
顧望舒不假思索回得幹脆,也跟着坐到他對面,拉過燭臺調整了下角度,好讓這羸弱微光能籠罩到整面桌子。
“我也沒想到元神會跟着跑出來,跟被看光了沒什麽區別。”
“嗯?元……元神?”顧望舒扶着燭臺的手一抖,蠟油濺出少許正落在手上,疼得一縮,眼神“嗖“地飄到艾葉臉上。
好在艾葉此刻正挪着身子往後邊架子上靠,想尋個舒服的姿勢,沒注意到他被燙着,還自顧自嘟囔着:“還想保持點神秘感,這下全被人瞧見。”
他停了一會兒,得意接道:“俊嗎?”
“啊,你是說那個……豹頭?元神?”顧望舒偷偷把手藏到桌下蹭了蹭衣服,無聲暗笑。
“原來你真不是狗。”
“那可不是嗎!”艾葉揚着個下巴得意忘形的,一邊胡亂舞着胳膊,說:“想當年我在那昆侖千裏雪障,萬裏冰封的地方,雖不至占山為王吧,可那片神地,也是日行千裏,風雨無阻的!而且……”
“艾葉。”
顧望舒一把捏住他亂扇的手腕,打斷了話。
燭影幾抖,屋內重新歸于靜谧。
唯有火盆裏燒着的木炭偶與火星碰撞炸裂,發出點點噼啪斷裂聲。
艾葉被噎得一哽,才想發脾氣,卻見他神色凝重着正襟危坐,氣氛突如其來的嚴肅,總不會預示着接下來會聽到什麽好事。
“怎麽啦。”艾葉有些犯了慫,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怕的。
“你最初來清虛觀的緣由,若是我現在問,你能答嗎?”
艾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明顯怔了神,一時茫茫睜着圓眼看他,沒講出話。
“不想說便算了。”顧望舒放了握着他的手,嘆氣起身。
“你去做吧。只要傷不到人,我不攔你。”
艾葉目光随着他升起,撞進那雙妃色眼眸中。不懂他為什麽不明不白突然提起這茬,絞盡腦汁的想了會兒……瞳孔猛地一縮,彈了起來。
“小妖怪,你這是要趕我走??!”
艾葉難以置信的一聲驚叫,像個在質問負心漢的棄婦。他讓自己去做原本要做的事,豈不就是早做完早滾蛋的意思嗎!
這……這怎麽回事,明明都還好好的,不是才和好的嗎,昨天不是還……
記雖然是記不得,可發生過的事就是板上釘釘,早已是再無保留親密無間的關系了,怎麽會突然……
艾葉腦子一懵,怕被趕走的驚駭和擔心帶來的麻意風速穿向四肢,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回去。
難不成……是昨天自己那句氣話,說本就不是要留的氣話,被他當真了不成?
不容多想,怕失去眼前一切的恐懼比什麽臉面架子都可怕,撲棱着繞開桌子邁過去想抓顧望舒,慌着神的腳下不穩,膝蓋撞在桌角咣當一聲晃倒了燭臺,蠟油掀了滿桌斑斑紅濁。
“小妖怪…我沒,我沒那個意思,我那日說的都是氣話,不是都過去了嗎,我不走,我不想走,我留在這清虛觀就是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火苗沿着蠟油橫燃,桌案是木制的,很快跟着起了煙。顧望舒眼疾手快抄起背後淨臉盆扣了下去,好歹才險沒把他屋子給燒了。
“那也不能因為我想要你走,就要放把火燒了我吧活祖宗???”
原本好好一個嚴肅着的訣離情緒被艾葉這一出攪得稀爛,顧望舒整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但艾葉哪在意這個,忽地彎腰一頭頂在顧望舒胸口。他那麽直愣的折着身子,姿勢古怪得很,顧望舒瞪着雙驚呆的眼移到胸前,手揚在兩邊,不知為何意,又該如何是好。
接着,艾葉頂一頭絨毛,在他胸口反複輕蹭起來。動作輕柔,卻叫人止不住想愛撫的沖動。
是只大貓,服從與撒嬌的姿态。
是他試圖在他身上留下标志氣味的本性。
他曾是高高在上,不屑人間的千年大妖。
可如今卻順從了本性,在他面前,成了只最溫順的大貓。
艾葉一路從顧望舒的胸口蹭到頸間,細碎如綢的發絲,甚至連呼出來的氣似乎也比平時還要急促暖和幾分,磨得他是心頭發癢,渾身神經緊繃。直到最後一頭埋在顧望舒的頸窩裏,在那人緊繃着的神經斷開之前,才悶出聲,變成懇求。
“你別趕我走行嗎……”
顧望舒好不容易橫下的心,本以為可以如磐石一般不為所動的說出這些話。
他知道艾葉不屬于這兒,他不是個睡在狹小屋子裏,唯一能爬的只有院裏一棵桂樹的家貓。
他就應該是那個在萬裏雪原上奔跑策風的猛獸,呼風喚雪,禦風而行。
雖然不知道出于什麽理由讓當下的他弱得不像個真正的大妖,又千裏迢迢逃到這麽遠的清虛觀來。但他如此定有他的目的,達到了,大概就可以歸去以往那灑脫的生活。
可如今,就算是磐石,也終會被流水沖刷出裂縫。
他總是拿他沒辦法。
打起來皮糙肉厚,罵起來死皮賴臉,撒嬌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厲害。
顧望舒覆手在他頭頂,一路而下,捧起發絲舉到眼前,再看着順滑的絲線從指尖散開滑走。
“我沒有趕你走。”顧望舒低喃。“是我要走,這兒留不住你。”
顧望舒反複撫摸着他的軟毛,手法呵護得就像是在觸碰什麽上等皮草,千金名絲。他也有不舍,舍不得這個唯一願意賴在他身邊的,即便是只妖,卻是第一個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許,是他陪着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強強學習做人。
許久,艾葉從顧望舒的頸窩中撤出腦袋,抹了把剛剛吓出來的幾滴小淚珠,抽起鼻子埋怨着發問:“那你要去哪兒,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不會去的。”顧望舒替他撥開淚濕黏在臉頰上的碎發,語氣清淡到令人發寒。“顧長卿送了信過來,說益州有難,叫我去幫他。就他那個烏龜卵子哪還有主動求我的時候,既然都已經到這個份兒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再加上耽擱了這麽些天,我……不去不行。”
艾葉瞳孔一顫,往後跌了半步,才被顧望舒扶住。
益州啊……
他是經歷了多少生死,付出多少代價才逃得出來的地方,他在那兒弄丢了太多東西,險些包括自己的命。那個終身再也不想靠近的地方……他的小妖怪,偏偏要去的地方是那兒。
妖門之下,人間益州。
“所以我說,把你要做的都做了,就走吧。”
顧望舒扶在他的腰心,認真看着他的臉說:“回真正屬于你的地方,冰川雪原也好,寒峰峻嶺也罷,你不應該因我被困在這種窮酸地方,還受人鄙視。”
“我……等你回來不行嗎?”艾葉連嗓音都變得焦慮,想留的終是束手無策,想要的總是指間流沙。總是這樣,可他至始至終想要的都只是有個容身之地,有個屬于他的“家”這麽簡單。
“你昏了三個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這回為什麽不行?大不了多等着時日!我沒什麽特長,就是活得特長,等人肯定很在行!”
“為什麽啊?”顧望舒按住艾葉雙肩,滿是不解,目光躲閃幾次還是對上他那雙熾烈,誠懇的眼,忍不住呵斥道:“我到底能有什麽好,值得你情願這般委屈自己!”
“我做不到了。”艾葉被顧望舒看得心慌,還是先側開臉。看着密不透風的窗紙,思量許久才擡手指向窗外,屋瓦連綿之後,是清虛觀陣八卦魚眼位的奪目高塔。
“鎮妖塔,我就是想去那裏的。”艾葉低垂着頭,聲音堵在胸前躊躇着,囫囵着,猶豫很久,才發得出聲音。
“要我命的妖太多,沒有比那裏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茍且躲在裏面活着。”
這個回答是顧望舒意想不到的。怎麽會有妖主動想去那個地府煉獄般的地方啊,那個方死方休的地方,怎能說茍且?明明就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你就想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不如死在外面幹脆!”
“你不明白,我的命不能就這麽随便叫人拿走……”艾葉激動到抑制不住的閉眼。他不知道有些話當講不當講,說了,弄不好反倒會拉着他一起萬劫不複。
說他的存在與滅亡,會關系到人間安危嗎。
說其實他本要賭的這場賭注的籌碼,是清虛觀所有人的性命嗎。
艾葉不敢提起的那個真相,他贏的代價,就是要清虛觀所有人命為營。他是要進鎮妖塔無疑,可并不是永遠耗在裏面。
他會等一個人來,賭贏了,那人便會前來血屠清虛觀,摧毀鎮妖塔,只為救他出去。
可他現在做不到了。他不敢賭,只因這世上有了他想為之停留的夙願,一入其中深似海,他放不下。
“所以……你當初殺人,就只是為了讓顧長卿抓你進去。”顧望舒眉間起褶,疑慮中甚至交織着懷疑。
“殺人?”艾葉笑答。“我幾時殺過人,随口一說你還真就信。我哥曾跟我說過,既然做妖太難,不如成仙,這三界總有地方容我留。既然要修仙,定不會要什麽無辜人命。”他收回眼,像個憧憬明日的少年,說:“我只不過是偶遇一路死人,為了讓你師兄抓我将計就計罷了。”
顧望舒就這樣看了他很久,目光無邊無際,像要将眼前人看個精光。
他好像第一次聽到艾葉主動提起自己的兄長,雖然只是一筆帶過。
他到底還有多少自己看不透的秘密,多少道不出口的歷程,不是一句兩句話解釋得清。
是啊,他可是活了千年,哪怕僅僅是時光年輪的累積,都是他承受不起的沉重。
既然看不透,倒不如不去猜了。
有時候盲目相信,也是一種選擇。
他拗不過,長嘆一聲。
“如果你的目的真的只是進鎮妖塔,我也不會讓你去。雖是陋屋寒舍,也總比那鬼地方要強。只是……”他捏了捏艾葉勁健膀側,拍了一拍。
“此去一別,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顧望舒走的那天,陰雪連綿的日子,難得放了晴。
正值臘月三十,清虛觀上下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溢出紅裱,已經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剛亮便在院裏放起炮竹,火房院的馬車一直沒停,一車車的拉着為年夜飯置辦的食材年貨。
各處歡歡陶陶,其樂融融,一年僅此一次的盛會,是誰不滿心期待。此般歡愉,卻沒有他一個。
顧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門,看顧望舒騎着青骓馬,一手撐傘。只帶了少許盤纏包袱,艾葉在前面替他牽着馬走。
他不想這大好佳節裏興師動衆的叫人夾道送別,擾了別人過節的興致,反正也喜清淨。
顧望舒從馬上彎下腰來貼上艾葉的額頭,玩笑似的威脅低語道:“我不在這兒,你若是敢欺負清池莫兒,或是又像上次那樣無緣無故發脾氣推了清虛觀,我回來弄死你。”
艾葉笑,“寄人籬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顧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馬首,顧望舒這一走,觀裏能掌事的,就真只剩他自己了。
“師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飯再走?”
“不團圓,吃個什麽勁兒。走了。”
顧望舒駕起馬缰,長籲過後,将一切聲勢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後。
快馬裂風在耳邊穿過猛烈風聲蓋過心頭千思萬緒。他回身,聽到身後清虛觀內臨近午膳時分,火房部燃起熱烈炮竹,驅邪迎新為意。
這場一年一度的慶典。
從來都未曾屬于過他。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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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看到這兒的大家
這是我醞釀多年第一次決心寫的文,一開始的時候文筆青澀不足之處很多,步入第二卷 後才算掌握些許節奏觸感,絕對不會辜負沒有半路棄文看到這裏的讀者大家的期待!
其實更第一卷 這個過程對我而言也是心理壓力非常大的一件事,因為作者是全文WPS存檔,當全篇寫完回來看前面一卷不成熟的筆觸時自己都會産生“真的會有人看這種垃圾東西嗎”的自我懷疑,閱讀量和收藏遲遲上不去,想修改又不願動劇情,畢竟伏筆幾乎都是埋在卷一裏。
都是抱着“我相信我自己後面寫的東西很精彩,我一定可以”的心思堅持到現在,無論當下結果如何,往後不負本心把的把這部真是熬了心血進去的文更完,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努力進步!
會越來越好的!
第二卷 :雨仍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