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桃符
顧望舒渾渾噩噩的睡了也不知多久,直到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頭痛穿過,刺得要命,才好歹睜開眼。屋裏被黑紙糊得結實,看不到此時是明是暗大約幾時,只是睡得多有些暈。
坐起身來揉揉太陽穴,忽地一陣飯香飄進鼻子裏。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天都沒吃東西,昨日夜半吃的宵夜小食也都吐了個精光,現在胃裏空蕩蕩的還隐隐有些隐隐作痛。目光轉向桌案上,居然是一碗冒着熱氣的瘦肉粥,旁邊小碟上還放着三塊桂花糕,粉黃可愛的,上面擺一朵幹桂花做裝飾。
這季節桂花糕可不好找弄,也不知是打哪兒尋來的。
顧望舒努了努嘴,下床拾起勺子送了口粥進嘴。粥的熱度剛好,不燙不涼剛好适口,瘦肉炖得軟糯可口,在這入口即化的飽滿晶瑩飯粒中也不顯突兀。瘦骨纖手彈走桂花糕上的幹花,捏一塊兒放在口中,花香瞬間潤入口腔,溢滿鼻腔,新鮮得很。沒一會兒就被這饑腸辘辘的人兒吃個精光。
顧望舒擦了擦嘴,起身開門想看看外面大概到了什麽時辰。門剛掩了個縫隙,大片夕陽霎時金輝灑入屋內,醇香的酒一般溫潤暖人,不耀眼,是他剛剛能掩袖看着的燦爛。
夕陽美如畫,清風醉晚霞。丹色彩霞在雲海中随意游動,波光潋滟,在潔淨如新的屋瓦上留下濃墨淡彩的一筆絕唱,院中央的桂樹上扯着幾尺層紅綢裝飾,垂下火紅的流蘇與丹霞交相輝映,福字木牌在微風中擺動搖曳,碰撞枝杈發出舒心的聲響。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顧望舒轉身看去,艾葉此時正蹲在圍牆上往大門兩側挂着大紅燈籠。丹霞将他整個人映得暖紅,似乎是聽到了響,艾葉抹了把額前的汗,逆光扭過頭沖他展開了個大大的笑容,竟是如此爽朗清澈的少年感。
不僅是中央的那棵桂樹,連四周院牆上都扯滿了紅綢和福字木牌,還有些祈福的小符咒,看得顧望舒有些發怔。往年要說觀裏也是會例行往這兒送這些東西的,可是每年春節都只有他獨過,獨自看這院子,也就沒有心思去搞這些東西。
只顧當成個大掃除的日子,清洗完再把桃符一挂,應付得事就收工,哪有如今這般身臨其境,看滿院飛紅的機會。
還真有了幾分過年的味道。
“你醒啦!”艾葉栓好繩子從圍牆上跳下來,花白的袍子蹭得滿是灰,也不知道拍拍,還毫不在意的沖顧望舒悻悻傻笑,手指着院裏的紅綢,道:“我怕你又像上次似的賭氣不想見我,就沒進去陪你,出來搞些這個,還挺有意思的!”
顧望舒招手意思他過來,艾葉馬上就跟個聽話的小狗子似的搖着看不見的尾巴奔了過來,支兩只手揚在身子兩側,生怕上面的灰再蹭到顧望舒身上。
顧望舒擡手從他額前取下片枯草稈子,又給他整了整碎發,眼神掃了圈院子,問道:“你以前裝扮過這些東西?怎看着如此娴熟。”
艾葉那雙眸子明亮得像是落進了漫天星光,有些害羞的笑笑,說:“我哪有做過這個,我又沒過過人間的節慶。多跑些地方,看看別人是怎麽弄的不就知道了!怎麽樣,我這照貓畫虎的技術可還行?”
顧望舒點點頭,表示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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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給你備的粥可吃了?虧你醒得及時,不然等粥都涼了,我可不尴尬。”
說到這顧望舒才想起來問,那粥和桂花糕的成色品味,可絕對不是觀裏夥房能做出來的,不覺有些詫異,便問:
“挺好吃,你從哪兒弄的?”
“山下的鎮子裏啊?咱不是去過!”艾葉像個小孩一樣天真笑着,見顧望舒表情驚訝一滞,趕忙擺手道:“不必言謝,我腿腳可比你想象中麻利得多。跑這一趟快得很,權當是賠罪,畢竟早上你因為我受了那麽大的驚,哦對了你……”
艾葉本想開口問他到底因為什麽才會對個平凡檀香有那麽大反應,但又想到以顧望舒的性子,如此剛強好面子的一個人,非要去問他的軟肋什麽,豈不是得罪人的大忌,便趁早斷了話,改口道:“你現在可還好?”
“我沒事。”顧望舒淺答。“你怎麽不早些叫我起來,一個人幹這麽多活兒,太辛苦。”
“哦呦顧大爺,我哪敢去喊你啊?”艾葉向後躲了半步,打趣道:
“白天一副要生剝了我的皮啖肉飲血的,差點分不清我們倆到底誰是妖誰是人,還是保命要緊,累就累了點吧!”
艾葉說完歪了頭,揚起下巴陪着一臉笑嘻嘻的,說:“眼下把你的活兒都做了,還能讨你歡心,看看你現在一臉滿足,豈不是兩全其美?”
顧望舒失聲啞笑,眼神脈脈的揉了揉他頭頂軟毛,又随手推得他一仰,“登徒子,腦子裏打得都是什麽算盤。”
艾葉追在他後頭,只保持着幾寸的距離,既保證自己不碰着他遭他煩,又不想離得遠,鼓腮着急着等他誇,可半天都沒得願,頗有些失落的怨道:“這就完了?你都不氣我了,怎的也不再誇一句,你看院子啊,我可是忙活了一整天!”
顧望舒腳步一停,艾葉也跟着停住,滿心以為他能說些什麽的時候,忽然一個酒壺當頭飛來,正落在懷裏随手接住。納悶之餘聽顧望舒開了口:
“腿腳快的,替我去打壺酒來,好人做到底。”
艾葉捧着酒壺原地愣了半天,眨巴幾下眼,當即不樂意了起來怒氣沖沖道了句:“就知道一勁兒使喚我!你怎不叫別人去!”
“可這兒也沒別人了?”顧望舒轉過身來攤開手假做個萬般無奈狀,說:
“我不就只有你一個了?”
***
顧望舒近日閑來無事,在屋裏給自己的傘修善傘面。不離身的白傘對他來說不僅是個遮陽的,更是藏了暗器法器在裏面,亦是他這二十多年來一直不停琢磨研究,才完善成今天這樣。這傘的傘骨雖然看着像是普通木頭,其實都是埋了玄鐵進去,沉得很。外面上的是漆色,看起來才不至于那麽兇煞吓人。傘骨是結實的,但是傘面難免使得多,不管是什麽材質一段時間以後都會多少有些破損,修繕傘面就成了他家常便飯的事兒。
他這會兒借着燭光專心的擺弄着。暖燭閃爍,照亮這昏暗房間的一團,也照亮着這個獨自盤腿縮在一角的人。對于顧望舒來說,有時候燭火并不只是一個照明的工具,更像是他的眼。在這個從來分不清日出日落,白天黑夜的房間裏,他似與這燭火共度了一輩子,每一寸日光都是奢侈,只有這團溫潤和煦的燭光才是屬于他的溫存。
顧望舒繃直了傘面最後塗上一層油,松口氣撐靠在地上,端詳機關傘好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随手從傘柄裏抽出一把細銀劍。這細銀劍倒是精致鋒利,不軟不硬,拿在手上輕盈方便,上面還用小篆刻着“桂魄”兩字。
天開桂魄清。大概當初造了這柄法器的人,是希望持它的人能用它驅邪開世,還人間清明的,誰知卻被他使成了個傷人的工具。
這又如何,護不了自己怎麽去護蒼生?說的都是老腐朽的道經。自小就受人欺負,後來還是機緣巧合學了旁門劍法,再加以自己融會貫通,天賦異禀的,走劍的方式令人捉摸不透,再也沒人能破解打敗得了他,自然也就保護得了自己。
那時候的顧望舒,十五歲的年紀,一把劍一口氣揍服了觀裏大半的弟子。雖說沒傷及誰的性命,但是一個個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傷痕累累,觀裏的醫館一時間人滿為患,唉聲咒罵聲不斷,到底被師父打了十幾條戒鞭丢進思過屋去關了好幾個月。誰成想他在那裏每天閑的要命,除了睡覺練劍也就沒得事幹,放出來以後反而更加爐火純青,從那以後可就再也沒敢挑釁欺辱他的人了,取而代之可是衆人見了他,繞之大吉。
顧望舒這與自己一張冰厲脫俗的臉截然相反的火爆性子,壓抑久的人一旦獲得了解脫的口,定是看誰都不順眼,看誰都能想到以前得罪過他的那些雞毛蒜皮爛事。那時候打紅了眼,連他師弟顧清池上次當他與顧長卿拌嘴的時候,一味只替顧長卿求情的事兒都想了起來,二話不說給他那無辜師弟也揍了一頓,取而代之的是顧長卿從屋頂躍下一個飛踢踹過來,差點送他去見了地獄大總管秦廣王。
打那以後,顧清池怕他,他也不敢惹顧清池,唯恐顧長卿再過來踹死他怎麽整。
狗娘養的顧長卿。同樣是師弟,怎麽對顧清池就是這般愛護有加,對自己就是前世仇人一般,恨不得卸成八塊兒丢出去喂狗!
顧望舒也不知道自己跟顧清池到底差了什麽,是,是自己性子不好,孤僻,但那都是誰造成的?還不是顧長卿從小到大一次次的見死不救,甚至在一旁添油加醋愛搭不理的,成日琢磨着怎麽弄死自己,使得自己長這麽大連個能交心的能信的人都沒有……
他這會兒才忽然想到,前天顧清池不是托人帶話來說有事找他嗎?
那日發生的事兒太多,早就被忘到腦後去了。顧清池那大傻子老好人也不知道再找人過來催催,都這麽大人了難不成還在怕自己?
我少年時代是火氣旺了點,可也總不是見人就打的瘋子吧……
顧望舒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把劍收好,草草整了整儀表開門出去,誰知外面一陣陰風吹來,連門都推得費事。擡頭看了看天,擎空幹雲蔽日,重雲如蓋,昏暗得和傍晚似的,應該沒一會兒就會降大雪。
前日還是晴空萬裏的,果然冬日就是天氣變化無常。顧望舒被風吹得冷,不覺裹緊襖子,頂風出了去。
“去哪兒啊小妖怪,沒看這天要降雪了嗎?”
倒胃口的聲音又在腦袋頂上響起。顧望舒擡頭一看,艾葉正蹲在樹上眯眼聞着風,頭發悉數散着,飛飛揚揚的竟有些野生的好看。
……好看?
顧望舒趕緊扯回這倒黴想法,風聲大,人聲弱地沖他大喊回去:“倒是你,這鬼天氣坐在樹上幹什麽?”
“我吹風!”艾葉一躍而下,撣了撣身上蹭的樹葉子,笑眯眯的。“離家久了,這寒北風可是沒再吹過,多少有些懷念。”
妖難得說到家鄉的事,卻也沒見他神色上有幾分不舍懷念的,反而只是對大風感興趣得很。顧望舒點點頭,吹得難受,把手揣進袖裏縮着脖子,說:“我去清池那一趟,您在家好好吹,吹個痛快。”
“那我也去!”艾葉颠了幾步并到他旁邊跟了上來,嘻嘻笑道:“反正也是閑着。”
“不用,我是去找他議事,你跟着幹嘛,絆腳。”顧望舒撇了他一眼,語氣可是冷得比這風還冽。
“你是我的監護人啊,不得看好我。總丢下我一個算什麽。”艾葉哼道。
顧望舒深知自己拗不過他,這等小事也不至于把他毒打一頓綁在屋裏,不再吭聲算是默許,但也沒搭理他自顧的走着。寒風冷得他凍手凍腳,沒心思扯皮。
顧望舒和艾葉并肩走着,一位是黑衣白傘,玉睫凝霜;一位是白衣勝雪,銀發如瀑。
艾葉到了冬天,袍子愈發比以前光白。顧望舒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怎麽,總覺得這妖是會變色的,也有可能是天太昏暗,映的。
顧望舒白日裏不常走動,更何況這次還是帶着艾葉出來的,在觀裏遇了人難免會引發這一路上的弟子紛紛側目。小弟子們見了他兩個無不小心恭敬悻悻立到兩側行禮,主動讓出條路。
畢竟這兩位,一位不好惹,一位不敢惹。
寒風肆虐得很,沒一會兒便真如願飄起了鵝毛大雪。風雪吹得顧望舒步履艱辛,再使勁夾着襖子還是難免有風透進去,凍得嘴裏忍不住咧着嘶哈出聲。艾葉知道顧望舒本就怕冷,又聽得他小聲嘶啦着,便取下自己身上圍了一圈獸絨的披風披給手邊人。
顧望舒也沒躲閃,欣然就勢裹在身上。披風上留着艾葉體溫的熱氣,十分舒适,還不忘斜眼乜了艾葉一眼,說:
“皮糙肉厚也挺好。”
艾葉一聽,不樂意了。
“诶小妖怪,你什麽意思啊?我哪裏就肉厚!不過是不怕冷而已,得,披風還我,凍死你最好!”
艾葉說完連跑幾步伸手要去搶披風,顧望舒眉毛一揚,嘴角翹出抹壞笑。指尖飛快捏出個定字訣插在艾葉腳尖,看他腳步發澀呼糊在地上,自己大袖一揚——扭頭就跑。
“不還,哪有給人喂了塊糖還要反悔再從嘴裏摳出來的,有本事你自己從我身上扒啊?”
艾葉在後頭可是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成天仗着自己忍着寵着越來越得寸進尺,這不拿自己尋開心?低頭瞥了眼腳尖上的低級法訣,翻着白眼瞧不起的一“切”,扭了扭腳腕往前邁了半步,扯嗓子沖他喊:
“顧望舒你給我等着!老子這就去扒光了你,按在這雪地裏受凍!”
最後一個凍字剛出口,艾葉忽地意識到自己貌似一沖動,腦子一熱,把什麽壞了事兒的心裏話給說了出來。
顧望舒驀地停下腳步,一臉難以置信的回頭:……!
艾葉立在原地,尴尬萬分的慢慢把手扶到腦後:……嘿。
路兩邊呆立着的過路小弟子們低垂着的驀地眼睛一亮:……?
北風卷起大朵雪片,棉絮一般打着旋的從衆人面前落下。
全場沉默了有個片刻。
“啊?對我是要去藏經閣,一起走啊?”
“聽說今天午膳有麻辣豆腐,還不走快點兒完了就被人搶沒了!”
“哎呦怎麽下起雪了,忽然想起我衣服還沒收,你們先走我去收個衣服。”
“我書呢?哎呀我書沒帶,我得回去找書!”
“走走走走走……”
小弟子們像是一群見了人的蒼蠅,瞬間嗡地一聲散得幹淨!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們這寒川泠月難以相處的二師兄,竟然已經和同住的妖熟到了這層?這種玩笑話都能當衆開的,那若是真實踐起來……
艾葉勉強咧開嘴慚愧的聳聳肩,心裏暗叫不好,眼瞧着顧望舒持傘的手握緊,青筋畢露,用力到咯咯作響。
不會是要拔劍吧?別吧,使拳頭不好嗎,這麽好的大雪天,見了紅多掃興對不對……
顧望舒閉目仰頭強壓了口氣,才氣息抖着從牙縫裏擠出話:
“你過來……”
“沒事兒,我站這兒挺好的,挺好,不招你煩。”艾葉求生似的小退了半步,連連擺手尬笑。
“我叫你過來……”
艾葉可是左右為難,進退維谷,步履艱難之際,身後一個溫柔清雅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尴尬局面。
“師哥,難得見您如此歡愉啊?”
兩人同時轉頭看過去……
嗯。打不破的,更尴尬了。
顧清池他不知自何時起站在這群人後面,還是一臉的清風拂面,玉潔冰清的彎着輪月牙笑眼,饒有趣味看着他倆。
不一樣的是,他身邊還跟着一個男人。
顧望舒愕然止聲,眼神忽的一滞,陷進無底泥沼,苦澀發暗。艾葉在他對面看得清這般變化,便也好奇的轉過身打量起來人。
那男人看上去雖已過而立之年,卻是長身玉立,器宇軒昂,氣質非凡。好像只是光這麽站着,就有着擋不住的豪傑霸氣,渾身散發着成熟男人穩重又大權的氣息。
他穿着一身墨藍暗紋的圓領袍,用一根皮質蹀躞束起,腰間挂着一只鞘身雕刻精致的長劍。
僅僅單是看長劍精細的劍鞘,便能想象出寶劍出鞘時熠熠生輝的銀光,耳聞毛骨悚然的叱咤聲,可裝飾得又不像是什麽皇權貴族,若只說是江湖人士,難免有些屈才。
這人生得可是一個劍眉星目,儀表堂堂,仿佛歲月沒能在他臉上刻下什麽痕跡,只是統統沉澱成了氣宇。艾葉倒吸了一口涼氣,莫名打小腹至心口升上來一股奇怪的滋味。
簡單來說就是,這個人真的很有魅力,很帥。
那人抱雙臂在胸前,目光灼灼看向兩人,似笑非笑。
“師哥你快瞧,是誰來看你了!也不知師哥還認不認得出……”
顧望舒看過去,見那男人立在風雪之中,寒苦不侵,衣角翻湧,大氣已成。
他目光一沉。
又怎會認不出。
十年了。已然過去十年了。
有些回憶,有些人,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無關緊要了,算了。其實只是埋在深處,紮了根。
一旦再被喚醒,那一條條盤延的根便會毫不留情的肆意生長,芸芸不息,在血肉中刺出一道道裂口,千瘡百孔,永不停歇,致死罷休。
影門劍派蘇東衡。
他怎會不認得。
艾葉毫不費力的掙開困着步伐的定身訣,兩步跑到顧望舒身邊問:“誰啊?認識?”
誰?
你問我他是誰?
要怎麽答。說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朋友?或者是另一位授業恩師?
再或是……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只道出句“舊相識”來。
男人見了顧望舒,深邃眉眼裏泛出喜意,爽朗大笑着闊步過去,竟擡手放在他頭頂揉了起來。
他身長體健得很,比顧望舒高出了大半個頭,姿勢便倒是顯得自然。
只有艾葉立在旁邊,滿臉的震驚。
他顧望舒居然給人摸了頭!
還!沒!躲!
我都沒摸過啊!!!
“呦,小阿舒,這麽多年未見,一晃都長這麽高了,差點把你衡哥比下去。”
蘇東衡微微俯身,仔仔細細端詳着顧望舒的眉眼,目光中盡是溫柔。
顧望舒颔着眼眸,面無表情的,沒躲閃,就那麽站着給人看,可呼吸卻越發急促了起來,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服料子,都能看到緊張顫抖地跌宕起伏。
艾葉在旁邊瞧着,動物的直覺讓他覺得這兩人之間流淌的氣流不太一般,不是什麽單純朋友情誼,但倒也也不像暧昧關系……
只是空氣中靜谧流淌着的詭異氛圍,如同暴雪前低壓難奈,平靜之必定是狂風大作,磐石般咻地壓在胸口。艾葉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滋味,就是堵得他喘不上氣來,胃口連着胸腔酸楚,難受得很。
他側眼看着顧望舒,不知怎的,只覺好像此時他似乎與自己感受相同,并不是個表面流露着的,似是久別重逢的舒适滋味。
“蘇盟主方才下馬就徑直尋你來了,茶都還未來得及吃一口。”顧清池懷裏揣着手爐踱步靠過來,眯眼笑道:“師哥,看來這清虛觀上上下下,負名遠外,在蘇盟主眼裏啊,都不及你一個。”
顧望舒長舒一口氣,沒應,只是疑惑的問:“盟主?”
“嗯,蘇掌門前些日子被推舉成了劍宗盟主,這才再有機會四處游歷和大家各處問候,到了我們清虛觀。”顧清池在一旁解釋道。
掌門?盟主?
蘇東衡……算你了不起的。
十年前的他還只是影門劍派大弟子,來清虛觀修煉養性的時候遇見了當年只有十四歲出頭的顧望舒。
影門劍派以“劍法無蹤,弑影為意”為基,創建的影門七劍,花式繁複,劍若出鞘,刀刀致命,見血封喉。
出手之狠,毫無憐憫到令人發指。
想把這七劍練得游刃皆虛,爐火純青,必然是要禦劍之人麻木不仁,無情無義才行。他蘇東衡看似一身的大義淩然,卻只靠這一招贏到了劍宗盟主之位,可想而知……
顧望舒不懂什麽江湖上的事,只知道這世間太多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往往仗着張俊俏的臉,就能得到世人更多關懷,信任與偏愛。
蘇東衡的手這會兒還在他頭頂一頓揉搓,揉得他內心煩躁不堪甚至有些反胃惡心,可卻像給自己使了定身訣一樣,怎麽都邁不開步子。
就像一只平時只會龇牙咧嘴狂吠不止的野烈性犬,有天忽然在某人面前夾起尾巴趴着耳朵翻了身子,露出肚皮随人摸。
可那也許不是順從認主的意思,也可能是恐懼,是示弱。
顧望舒死死攥着手,緊得指甲嵌進掌心生疼,關節發白,胸前起伏也越來越激烈。
十年前被自己慌亂掩蓋的記憶,像是兵荒馬亂中逃荒一般匆匆丢下的記憶。
那個大雪封山的夜,那個萦繞着檀香霧氣的房間。他那深邃的眸子裏透出儀式感般懇求的目光,和按在他肩膀上那一雙寬大有力的雙手。
格外分明。
……
“給衡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