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除夜
二十四,掃塵日。
十二月盡,俗雲月窮歲盡之日,是為除夜。灑掃六闾庭院,撣拂塵垢蛛網,疏浚明渠暗溝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挂鐘馗,釘桃符,貼春牌。
全年上下清虛觀最熱鬧的也就是這一日了。比起春節守歲燒炮竹食年夜飯的一味享受勁兒,這從雞鳴忙到日落,辛苦勤奮的掃塵才更有意思。門徒各個累得筋疲力竭,在這寒冬臘月的天裏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再回頭看看那窗明幾淨,亮潔如新,頗有幾分苦盡甘來的滋味。
親傳弟子階位高,就免了被分配出去掃街和公屋的事兒,但是相對的,偌大的個院可是要自己一個人都清理幹淨,好像也沒輕松哪兒去。
權當活動筋骨,反正一年到頭也就仔仔細細捯饬這麽一次,顧望舒可是趁天沒亮就起來掃了院子。潑完水壓過塵,才發現自己潑得太早,日頭還沒升起來,水落了地都結成一層薄冰,肉眼看不太出來,可踩上去直打滑。又沒別的辦法,就只好把冰晾在那兒轉身去收拾屋子。
眼瞧着太陽溜出些縫,雞也鳴過,屋外分配着幹活兒的弟子也都紛紛提着掃帚出來,有說有笑的燥着了,才抱着被子出來用個棒槌一陣捶打。
捶打聲吵得很,艾葉做着夢還以為是哪兒打了起來,朦胧中不清醒的腦子是會将接受到的聲音誇張放大,外邊叮叮咣咣人聲鼎沸,吓得他一猛子竄起,連外衫都沒批,趿拉個靴子火急火燎跑了出來,從臺階上一躍而下,大喊道:
“小妖怪!怎麽了!哪兒打起來了??你沒………我操!!!”
你沒被揍吧,被字還沒來得及喊,身子已經先飛出去了。
也不知這冰怎麽就這麽光滑無阻,艾葉四仰八叉的一路滑到顧望舒腳底下,摔得差點背過氣,腦子沒醒,身子倒先醒了。
仰面對着天,這還帶這些晚夜欲意的天空幹淨得像面波瀾不驚的鏡子。晨光暈出銀彩光圈,幾朵薄雲淡然而過,添了幾分生氣,闊朗且溫柔,淳靜而雅致。
艾葉穿得薄,貼着冰躺着,寒氣很快鑽過衣衫融進脊梁骨裏去,連他這百寒不侵的身子都止不住打了個寒噤。可惜身上到處都疼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摔裂了哪塊骨頭,靴子又沒好好穿,笨拙的扭了幾扭,愣是沒站起來。
顧望舒在他頭頂上五官扭曲強忍笑,喉嚨裏跟卡着蟲一樣發出赫赫聲,實在憋不住漏出來的嘲諷意思。
“顧望舒……你暗算我!”
“………哈。”
“二師兄!今年的桃符到了,給您放哪為好?”門口一個小道抱着兩折桃符晃悠小心的過來,前腳剛跨進門,後腳便卡着邁不動了。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在地上躺着,要死要活嗚呼哀哉的艾葉,又看了看他手裏高舉着棒槌的師兄,咕咚一聲吞了口水,沉默了幾分之後,悄咪咪蹲下将手裏桃符擱在腳下,踮着腳尖倒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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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塵就掃塵,難不成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打妖祟保平安之說嗎…?
可那鎮妖塔裏那麽多妖物,為何要取眼下住在一起的……
太暴力了,太血腥了,太過分了!太他娘的顧望舒了!!
小道士一邊搖頭一邊害怕的踱起碎步跑遠,留下顧望舒滿臉疑慮思索了半天,連句謝都還沒來得及道,這人怎就跑了?待回神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棒槌,和腳下一副是要剝皮生吃了他眼神的艾葉,好像才明白過來。
“你快起來,讓別人看着還以為是我欺負你!”顧望舒趕緊擺擺手将嘲笑都堵回肚子裏去,板回張死氣沉沉的臉。
“大爺的,你這不是欺負我還能是什麽!”艾葉哼哼唧唧賴在地上不起來,反正凍不壞,也已經摔壞了,說什麽都沒用,疼。
“大早上吵吵鬧鬧個什麽啊,我還以為出什麽大事,哪兒攻進來了!這一地的薄冰又是怎麽回事!想暗殺我直說,命給你就是,用不着這麽麻煩您絞盡腦汁想法子折磨我!”
“我要你那條狗命幹嘛。”顧望舒萬般無奈嘟囔起來,折了折下衫彎下腰準備扶他起來。
“今兒二十四掃塵日,我不過是清洗了遍院子,誰知道天這麽冷,水沾了地就成冰。本想着等你醒了再提醒句,哪倒是您老兒跑得這麽急,誰來得及。”
“掃什麽塵,我看你是要把我掃地出門!”艾葉撐着腰把住顧望舒的胳膊,故作憐态撒起氣來,不懷好意翻了翻眼皮子,手底使勁一拽。
冰面上那麽滑,顧望舒猝不及防一歪砸了下去,又不想落在艾葉懷裏,只能側身閉着眼硬摔在冰上,橫躺在旁邊。
只是不知為何比起氣憤,倒是心裏意外的十分舒暢,更想笑。
“涼快嗎?”艾葉偏頭看了看顧望舒忙活一早上頭頂的細汗,得意洋洋嬉笑起來。“可不能我獨享。”
“嗯……”顧望舒喉底輕哼了聲,呈個大字貼在地上。正融的冰濕淋淋的,衣衫受潮貼着後背其實并不舒服,卻是能解熱。只是此刻太陽已經完全鑽了出來,閉着眼也能感到眼皮上一片橘彩,差點一不小心睜開閃瞎自己。
耳邊刷啦幾聲動作,眼皮上的光忽然消了去,心生疑惑之際,聽到耳邊傳來哄聲:
“小妖怪,沒事,睜眼。”
提神抖了抖眼皮,腦袋下意識向後一靠,“咚”一聲撞在冰上!原來是艾葉跪坐在他身上,伏起身子遮着身後陽光,光輝沿着身形描了一圈金,黯淡下的面容出奇認真致命。
瞬間恍惚。
——我就是喜歡你。
罪惡低語回蕩在耳邊,那日艾葉對他說的這話,顧望舒可是一直耿耿于懷,只要一近了看這張臉,腦子就跟短弦了般的滋啦筝鳴,被下了咒似的反複回響。
艾葉以這個姿勢俯着,全然不在意的衣口大開,目光一路劃過去,可是相當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顧望舒鼻頭緊得一抽,煩躁加倍升上胸口,兩手分邊揪住衣領奮力一掀,也不知道哪兒來這麽大力氣,艾葉只覺眼前翻轉颠倒,反倒是自己被壓在了下頭!
“掃什麽塵,我掃的是你的墓!”顧望舒眼神淩厲,取了一只手扼在他溫熱勃頸上,手勁兒稍微大了些,這妖便馬上胡亂撲棱起來,嘴裏支支吾吾含着話,也不知道是要罵些什麽。
“對了二師兄!剛才走得急忘了說,掌事讓我帶話給您,西境那邊來了信,說等您有時間了去……”
才剛跑走的小道想起有話還沒帶到,扭頭趕了回來。要說剛才只是習以為常暫時冒犯罷了,那現在可謂是犯關排闼啊。他這人面獸心的寒川泠月二師兄,正騎在被撕得衣衫不整的白毛大妖身上,還殺氣騰騰掐着脖子,就差滿臉寫着老子弄死你五個大字!
那可是個大妖啊!大妖!能力再不濟也是個名號上可與神并肩的大妖!怎麽就能甘心被他按在底下,法術都不使的徒手暴揍?!
可把這不修術,只讀經文的小道士吓得小臉煞白,連自己是要回來說什麽的都給忘到南天門去了。
頭腦飛轉了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嗯。他們二師兄果然人如傳聞,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可惹不得。
“去哪兒?”顧望舒表情雖還是一向的冷木,異色緋眼裏卻瞪滿怒氣,直起身用衣袖遮光轉向他,一條膝還跪在艾葉胸口壓死,聲色濁烈問道:
“話一次說全了!別磨磨叽叽進進出出的,當我這兒是你家後院兒呢?”
“去……去掌事那兒……商讨……”
這無辜小道士緊張得淚都要含出來,生怕自己再被揪過去一并挨揍,忙說:“是我唐突,還望師兄千萬別在意,我這會兒真說完了沒事了!我……我這就走!”
說完話,撒腿就開跑。
“你等會兒!”顧望舒在後頭扯嗓門才給人喊住,誰知這一吼,直接給人家吓得眼淚淌了出來!
見人突然哭了,顧望舒開始還有些懵,倒也沒改溫柔,續着這般情緒道:“急什麽急!我都還沒回話呢!你告訴顧清池我今兒個沒空,忙着馴獸,改天再過去!”
艾葉被他撒了脖子,緊趕咳嗽幾聲緩回了氣,咯咯笑出聲來。
“放屁,還想給我掃墓,你可死不到我後邊兒!就算萬一我要提前折哪兒了也得拉你一起,找個俊俏哥兒陪葬,墳裏也好熱鬧!”
顧望舒翻身從他身上下來坐到一旁,呸了一聲,也跟着笑了起來。這話雖糙但也有理,畢竟他這個老不死的妖可是能厚着臉皮活個千千萬萬年,僅憑臉皮厚,和能活這兩點,他可真沒法兒比。想到這,顧望舒不禁用手肘拐了拐艾葉問道:“我剛才很兇嗎?”
艾葉順勢攀着他手臂也坐了起來,吃痛的揉起剛才幾乎摔零碎的肩背後腰,語氣夾着譏諷回他:“還好意思問呢,人都被你給吓哭了。”
“可我也沒說什麽啊。”顧望舒着實有些委屈,說:“又不是對他動手,大男人哭個什麽勁?哪兒就吓人了。”
艾葉身子一挺,把自己被他扯亂成一團,領口大開的內衫湊到顧望舒跟前,烏黑油亮的瞳仁倒映出顧望舒那不近人情的無情冷面,說:“你都能給我揍成這副摸樣,厲害無情得很,任誰見了能不怕!不怪沒人喜歡你。”
顧望舒皺着眉,思量了好半天,忿忿不平道:“我覺得沒什麽啊。”
“我也覺得沒什麽,反正我身子骨結實抗揍,無所謂。”艾葉倒是松了松胳膊,恬臉調皮的沖他擠了眉眼,說:“要不怎麽說,我能喜歡你呢。”
暖陽融化地上薄冰,冰面遭微弱擠壓,碎裂聲起,琢瓷清響,淡香彌漫。
“又在胡言亂語。”顧望舒不鹹不淡的說着,把艾葉爪子從胳膊上掰下去,扯開話題吩咐道:“去把你那屋拾掇了,今天有得忙,可不是在這坐着扯皮的心思。”
艾葉聽得出他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趕忙唧唧賴賴在地上哭喪個臉叫嚷道:“都叫你摔死了,不幹,我不幹!”
顧望舒看着他這副摸樣直犯惡心,斜眼瞪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動彈,一把抓過艾葉的左腕舉過頭頂給他硬拽起來,也不管他哎呀呀的浮誇瞎喊,拿起掃帚就往他手裏塞。哪知塞到一半,卻被艾葉左手掌心一顆不太起眼的小紅痣吸引注意。
“掌心朱砂痣?”顧望舒将掃帚擱在一邊,好奇的捏着他手腕,放在眼皮底下好一陣端詳。
“有意思,難不成你與誰有過前世姻緣婚約不是?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癡情種?”
艾葉神色略顯慌張的抽回手背在身後,眼神躲閃幾分落到腳尖上,磕絆道:“說……說什麽呢,一顆痣而已,誰身上還沒顆痣了!”
“可我手心确實沒有啊?”顧望舒還特意展開兩只掌心在他面前晃了晃,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笑道:“可別喜歡我了,看來我不是你那個命中注定之人。”
艾葉這一向沒臉沒皮,死皮賴臉的妖此刻不知道怎的,竟被他說的得羞到滿臉通紅,欲言又止的支吾了幾聲,最後到底也沒憋出個什麽話出來。只得氣急敗壞一腳踢開地上的掃帚,拉個臉發着脾氣道:“煩死了!幹嘛随意拿別人的心意開玩笑!我不掃,今日打死也不幫你掃!”
“行,我去。”顧望舒随意在衣衫上蹭了把髒手,撿起身旁被踢飛的掃帚,順便踹了艾葉一腳,都沒使力氣還聽他在那假嚎。
“養只小土狗還得給他拾便擦尿,喂食梳毛,沖洗狗窩呢,更何況養你這麽大一只。算我倒黴催的,自作自受!”
“你又在隐晦誰是狗!”艾葉聽到這更不樂意,氣呼呼噌地站起身,從後邊拉住顧望舒的腰帶給他轉了回來。他一個見着狗就不知道為何總煩得牙癢癢,想生撕了的妖,哪裏忍得了這個?
顧望舒被他這麽一拽,轉回身貼在艾葉鼻子前面,一雙冷漠深沉的眸子從頭到腳給艾葉掃視了個遍,看得艾葉渾身不自在。直到最後目光停到頭頂,顧望舒伸手在那片生出過耳朵的空氣裏抓了抓,挑眉道:
“我聽人說境北極北有一種雪犬。體大比狼,毛色灰白四肢強健,性情忠厚,毛皮足有四寸之寬,可疾行于冰川雪原之上,為人驅駕,說得不正是你?”
“是個狗毛扁擔是!”艾葉被他這麽一說脾氣來得更大,一躍而起到院中央的桂樹頂,喊:“你自個兒收拾吧!累死你才好!”
顧望舒無奈嘆氣,搖了搖頭沖樹上喊。樹影婆娑落在臉上,半眛着眼才能勉強看到個影。
“我看你倒是靈巧的得很!今日誰不幹活誰是狗!”
說完哈哈大笑,連滑帶溜的在這半融的冰上箭步跑了出去,一個寸勁兒沖到艾葉屋子前。顧望舒這時候才忽而意識到,自從偏房打掃重裝之後自己還從來沒進過偏房,裏面也不知會重整成個什麽樣子,更別提整理之前。
雖然與自己的屋隔了也就十幾步的距離,卻是有個十餘年沒進過了。此刻就站在這扇舊木門前,心情竟有幾分古怪的忐忑。
顧望舒擡手扶住門闩,裏面家具雖然換了新,可這扇門還一直是老舊的那個,連紅漆都掉得斑駁着差不多了。顧望舒站在門前垂着眼皮,神轉黯淡,不知在想些什麽。
淡灰色剪影落在門上,艾葉在樹上偷偷從背後看去,看他好像正與自己的影子對話。
良久,才似下了決心一般,肩頭落下,沉着氣輕輕一推。伴出陳舊的吱啞聲,像是個近百老人佝偻殘喘,門闩磕嗒一聲落下,磕嗒一聲,推開。
顧望舒提着掃帚進去,想看他這狗窩到底能亂成個什麽樣子,誰知才邁出不到兩步——
忽撲面嗅到一陣刺鼻濃香,腦子頓時嗡的一聲炸開!
如臨深淵似的本就枯白的臉,瞬間變得死人般慘白,頭暈目眩驚慌失措連倒退好幾步,踉跄地摔到院子裏去,正撞在氣的要命想找他算賬的艾葉身上。
艾葉剛還沒反應過來這人為何要退出來,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翻腸倒肚要将那肺咳出來一般,連倒氣的時機都沒有,喉間除了嘶嘶短喘什麽都發不出!艾葉慌忙給顧望舒扶住拖到院子中間通風處來,滿目驚駭看着這人,剛剛還好好的與我拌嘴,這突然是怎麽了!
顧望舒一手像是攥着崖壁枯枝樣死捏着艾葉的袖子,一手捂着胸口,伴随着劇烈的咳嗽聲,渾身抖得像棵暴風下瑟瑟發抖的樹,整張臉都因為無法呼吸而憋得從煞白到通紅,青筋毒蛇般從額前蜿蜒攀附至頸間,瀕死的觸感自四肢麻木到腦內,意識模糊間,身子也跟着搖晃滑了下去。
窒息所帶來的莫大苦痛淹沒顱頂,無路可逃,視界随咳出的淚痕細細潰動扭曲成影,唯有眼眶驚恐撐得極開……
他咳嗽得太厲害了,沒辦法呼吸,也沒辦法求救,只像個痨病患者般無助!
艾葉一下子慌了神,他從未見過顧望舒這般恐懼過,怕是被過度刺激才可能引發的真氣倒流,灌入肺腔,和走火入魔沒什麽差別,是真的會要人命的!艾葉拼命扶住顧望舒一勁下滑的身子,拍着後背想替他順氣也是無果,幹脆一咬牙手下引了真氣狠狠一掌,強行通了阻塞大脈!
這一掌下去,顧望舒雙手撐在地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
今日還是清晨,他本就沒吃些什麽,連着酸水逆流混起血絲,吐到最後全是血水,嗆咳激得臉上淚流不止,粗喘着倒了好久氣,才能将将出聲,竟是嘶吼咆哮的,“啊!!!!”地一聲長嘯出來!
顧望舒雙目通紅,像個才從煉獄爬回來的厲鬼一般,完全失态,捂住腦袋怒不可遏聲嘶力竭沖着艾葉哭嚎!
“啊————!!!”
“艾葉你點了什麽!!!你在房裏點了什麽東西!!!!你他娘燒的是什麽!!!!!”
艾葉雖然平日裏沒少被顧望舒罵,可都摻着一半玩笑一半打鬧,顧望舒也總是端着個高冷架子。當下如此瘋癫錯亂,歇斯底裏到要生扒了他一樣,艾葉不由震懾驚恐地定在原地,手都在抖,下唇也打顫的,惶恐萬分蹲下去摟住顧望舒上半身,磕絆着應,說:
“是,就是普通檀香啊……!我之前睡得不好,總做噩夢,你師弟給我拿的,我,我覺得有效……就一直點着了,你怎麽……”
“檀香……檀香……”顧望舒失魂嘶啞的在嘴裏念着了幾個來回,忽然又和發瘋了一般狂呼着炸起渾身法力胡亂推開艾葉,撕心裂肺喊起:
“你殺了我!你差點殺了我!你這是要我的命!!你知不知道!!!!”
顧望舒這一推可是拼盡身上剩下不多的法力,艾葉毫無防備的被他掀出老遠,後背撞磕在石階上才停下,喉間一股鹹腥差點嘔出血來,卻也顧不上自己翻身快爬回去,死死抱住顧望舒的身子運氣,是怕他真的氣走偏差,再這樣耗費心力走火入魔。
即便他還弄不明白眼前狀況,不明白顧望舒為何聞個香就這樣了,檀香又是味觀裏常見的香……
他這會兒才猛然想起,顧清池給他送香的那天提醒過他,千萬不要給二師哥聞到,否則容易出大事。可他卻全然沒當回事,也沒想檀香能成個什麽禁忌,早都給忘到雲霄海外去……
顧望舒此時瘋魔了一般在他懷裏掙紮喊叫,渾身散出來的勁氣沖得艾葉生疼,也沒放開手,咬牙忍着,反而自己施着更大的力緊抱着替他壓制,只想着千萬不能讓他走火入魔,千萬不能因為自己一時失誤廢了一身法術慧根……
“小妖怪,我錯了,全錯在我,你冷靜一下,淡定!”
“你別氣,別怕啊,不是還有我在這,你死不了的,別怕……別……”
“顧望舒你清醒!別吓我!我求你!!求你了!!!”
艾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抱了他有多久,填了多少力進去,身子下面的人才漸漸蘇醒沉靜下來,直到最後止了聲,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粗喘。
艾葉這才松開手,過度施力引胸口冽冽生疼,冷汗雨下。眼下他也不是什麽修為無邊的真大妖,硬去逼自己只會傷到根骨,只是比起瞧着顧望舒因自己的失誤這般難受,恨不得全轉到自己身上罷了。頗有些力竭的坐到旁邊跟他一起喘着粗氣,偏頭偷看了眼他。
顧望舒這會兒才勉強穩住心神,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地面,頹得像個什麽劫後餘生的人,一聲未吭,似是在心底拼命埋藏着什麽莫大悲痛。
兩人并肩坐在地上,地面潮濕,樹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空氣中彌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小妖怪,都怪我……忘了你不能聞……”
艾葉挪近了幾寸,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率先開口認錯道。
顧望舒還是沉默着,是個失了魂的人,木頭雕的人偶,只留了被抛棄下孤伶伶的□□還殘存在原地。唯有風撩動剛被自己胡亂撕扯披散淩亂的發絲,才能勉強看出是個活物。
他給不出想要的反應,也做不出動作。半晌,才虛弱如蠅道出得話。
“不掃了,我要休息。”
“行,咱不掃了啊,咱回去,後面的我都替你幹,灰我都會拂,桃符我會挂,屋瓦我也能擦,我腿腳比你麻利……我帶你回房!”艾葉趕緊一骨碌抓着顧望舒的胳膊一同爬起來。就是這會兒倆人誰也不比誰健全的,可是折騰了好一陣,把原本沒幾步的路走出好久來。
艾葉沒敢松手,直到把人好好安置回榻,還把被子蓋得嚴實,沒聽他在說什麽,才悻悻退出屋去。
艾葉站在顧望舒門外心有餘悸怔了許久。他都不知道原來凡人可以脆弱到這種程度,原來護起來有這麽難,原來一生幾十春秋,亦是劫數衆多。
世事無常,可我只想保你一世健康。
艾葉暗下了決心。
人生短短不過幾十年,這一點又有何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