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陸吾
眼看已過平旦寅時,天際翻出一抹白線,益州城主街平仄交錯的瓦房從原本的灰黑一片漸漸塗抹上朱色,街市于一副死氣沉沉毫無色彩的水墨畫中醞出生氣。
鳥鷹盤旋于高空之上,羽翼間似乎帶着落輝,洋洋灑灑引着朝晖流淌至人間,
即便百姓們都還沉浸在無邊際的沉睡夢境之中,一切都背着人們悄然變化。
街市依舊靜的冷清,唯有寒風卷起枯葉于這無人四下中沙沙作響,寂靜似乎帶有氣味,原來再繁榮的城,沒了人,也只是一片死氣。
遠處一陣雜亂急促的馬蹄聲劃破這層死寂,街邊覓食的野貓鬼影一般竄進暗角裏,只瞪一雙熒綠的眼珠觀察着這突如其來的不明客。馬行得急,不出片刻便已經飛馳到眼前,全身烏黑得沒一根雜毛,馬鬃高速下揚得翻飛,馬蹄踏起枯葉似暗器一般叉向角落中的野貓,渾身一炸尖咂一聲鑽到更深之處去。
野貓本以為消停下來可以再出去看看情形,卻只隔了那麽幾瞬,又飛馳出幾匹快馬,不亞于剛剛那匹頭陣的威武,健壯背肌随四蹄翻揚抖動,吓得貓兒徹底鑽回到暗處去了。
頭陣一匹純黑嘯鐵戰馬,是馮漢廣少年時随父征戰至契骨地域馴的野馬,性子狂烈善戰,不知怠倦,跑得快耐性也強。近些年因為再不用征戰滋事也就一直被拴在馬廄裏,不常跑馬悶得很,這會兒忽然夾緊胸肋叫它疾馳起來,路上又沒人,沒了拘束,反而像得了水的魚,撒開馬蹄一陣狂奔,任身後快馬怎麽追都追不上。
姚十三是個弱骨子的,驅策不了馮漢廣的馬,此刻破例準許騎駕在将軍馬上駝着馮漢廣的,是益州巡夜軍首領韓霖,姚十三就在後面跟着顧長卿他們幾個追。就算同樣是個武将,韓霖此刻也還是勉強勒得住馬缰,一面內心急躁着擔心馮漢廣要是真出了什麽事還不得拿自己問責,腦袋不保可得再快點,一面又駕馭不住東倒西歪,感嘆着他們将軍是怎麽年紀輕輕馴得這種野性馬來,可是急的在這臘月天裏滿頭大汗。
韓霖求天喊地的可算是跑到了總鎮府大門前,看烏黑鐵門緊閉,兩側石獅也顯毫無生氣。連滾帶爬從馬背上翻了下來,立刻扯嗓高聲呼道:
“快開門!将軍危急!”
門口站哨的小兵到了這個時辰都一個個困得瞌睡連連,昏昏沉沉,聽了這一聲高喊吓得差點把手中長戟丢出去。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被這眼前景象驚得可是別說瞌睡,怕是連魂兒都不在,手忙腳亂拉開沉重鐵門,一并摻着面色鐵青的馮小将軍往裏走。
黃土地依舊纏着風打旋兒,都仲還在夢裏抱美人兒呢,直接是被闖進來的傳令兵吓起的,朦胧中聽見一句,“小将軍為毒重傷怕是……”
老将衣服都來不及套,光個腳就沖了出去。可真是人在前面走,魂在後面追,傳令兵在後邊提着袍子靴子追,都不知道凜冬天這赤腳的人怎麽能跑這麽快,他一個穿鞋的都追不上。
這位平日裏說說笑笑看似沒個正形,年近五十的老将,此刻根本顧不上什麽風寒惡露,面容嚴峻,泛出花白的發絲碎在額前,盡是滄桑。
都仲名義上雖說只是參将,卻是馮燎舊部。馮漢廣在他眼中不僅只是簡單的侍奉關系,他膝下無子,再經歷過那麽多人情世故絕境苦地之後,早已将這個看着長大的孩子視為己出。
“去哪兒!”都仲一把攔住韓霖,目光落在身後被人攙扶着,呼吸紊亂眉頭緊鎖的馮漢廣身上,心頭一緊。“不去喊郎中,一個個的要把将軍帶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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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吩咐放到他房裏去,”韓霖有些打怵道:“說是只有他才有解毒之法……”
“胡鬧!”都仲一聲怒吼震得周圍人半條命都差點吓沒,“都他奶奶的什麽時候了還去他那?還不趕緊去找郎中!”
幾人立在原地束手無聲的,就聽到馮漢廣氣若游絲的道了句,“叔……”
都仲聽他這麽喊自己,可是心涼到一半,慌忙過去抓起他的手緊張應着,“你說,你說!”
“聽十三的,我只能信他……”
都仲又急又氣,臉都發綠,原地打了好些個轉,最後停在馮漢廣前邊,想訓斥又罵不出口,急得要命,轉頭看到門外又一隊人馬急匆匆沖了進來。為首的可不正是他們軍師姚十三?
都仲目眦盡裂的瞪着雙滿是血絲的紅眼看他快步走過來,姚十三長袖遮手,一頭長發也因為取下了發繩散的混亂,絲毫沒了往昔沉穩大氣的做派。都仲二話不說,當着衆人的面,啪地一聲!
掄圓胳膊扇了他個大耳光!
這一巴掌打得可是結實,雞都還沒醒的靜谧清晨,響亮一聲蕩在這總鎮府裏久久都散不去。
其實更是因為這一巴掌下去,周圍人都吓得冷氣一抽腳步戛然,摒氣噤聲了。
顧長卿跟宋遠火急火燎的跟在後邊,這措不及防的一聲脆響可給他倆驚得面面相觑,連步子都邁不出去。顧長卿腦子裏一頓衡量,最後還是沒掰扯明白……
這不是僭越了嗎?這怎麽回事?怎麽還有參将扇軍師巴掌的?這太逾越了?
他看向姚十三去,這具此刻寒風瑟瑟中更顯單薄的身子竟然一聲不吭的,白挨了一巴掌也一動不動,眼皮低垂,亂發遮擋起臉,看不到神色。
好一陣沉默之後,還是韓霖嘴快先發了話。
“都參将此為何意!再怎麽緊急您也不能動手打人啊?”
“韓霖,閉嘴。”
姚十三冷冷道出話來。緩緩擡起頭,顧長卿正站他對面,清楚看見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明顯紅腫起五個手指印,甚至嘴角還微微溢血,打得可是狠心。
他卻只無聲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默默将遮臉的長發撥到耳後去。
“都愣做什麽,扶将軍去我那。”
都仲打完巴掌氣也沒消,拽過姚十三的腕子扽到跟前。他自是不知道姚十三手上有傷,也沒心思注意他痛得眉頭一緊,只惡狠狠的問道:“你當真能治?”
“我能。”姚十三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都仲在他面前直退了好幾步,最後使勁抹了把臉,憤憤不平道,“行!要不是漢廣說要信你……萬一将軍有何什麽差池,我……!”
姚十三知道他想說的是我要了你的狗命,話堵在一半又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抵不上。他正視都仲的眼,只再重複了遍,“我能。”
這下子衆人才手忙腳亂的把馮漢廣往姚十三的住處搬,剛邁進半個門檻,門梁上忽然垂下來一條漂亮的銀環蛇。可再漂亮也是劇毒的東西,吓得為首韓霖一聲驚叫差點把馮漢廣給扔地上,還沒回過神,就看見姚十三一個箭步沖過來揪起那小蛇的七寸狠狠摔在牆上,可憐東西翻滾幾下便斷了氣。
“都給我滾!”
姚十三沖着屋裏大吼一聲,摸不着頭腦的不知這一向懦聲懦氣的人是在跟誰發脾氣,過會兒眼前房梁床褥到處溜出來各色毒蛇乖乖歸巢,這群人才想起來姚十三是養蛇的。
都仲在人群後面斜眼看着,神色凝重。他知道這條小銀環平日裏姚十三可是寵得很,出門總在袖子裏頭揣着,愛不釋手的,怎麽這會兒說摔死就摔死,不懂他是在撒氣還是真急。
姚十三安頓了馮漢廣躺下,就叫衆人都退出去。末了,還求顧長卿和宋遠留下。
“将軍身上的毒中得久,再加上打鬥運力一路颠簸怕是已經入骨不淺。待我配出解毒藥劑後,還需一位會使氣力的人将藥劑以真氣推滿全身方可見效,十三只能求顧先生幫這個忙。”
顧長卿當然欣然應允,畢竟這事也是因他而起。看着姚十三用紗布草草包裹了手傷便抱起血淋淋的蛇膽走到裏屋去,遮下竹簾,也不知道他在忙活個什麽。
等了一會兒有些無聊,馮漢廣被喂了安神的藥昏睡得也香,顧長卿這會兒才容出心思和宋遠聊起來。
“這兩位上下屬關系可真忠義,一個個拼得命都不要。”
宋遠聽了顧長卿這話眼角一掀,神秘兮兮的悄聲靠過去回他,“師兄難不成沒看出來?”
“看出什麽來。”顧長卿頗為不解,還覺得他離這麽近說悄悄話怪煩的。
“我這薄情寡義的大師兄啊,你真當這世上真有什麽忠義之稱?人都是利己而活的,唯二能相互賣命的關系,那不是親情,可就是……”
顧長卿修得乃是清心寡欲之道,哪裏懂得這些道理,卻還是從宋遠表情中會意出三分意思,登時嫌惡地挑了他一眼,低罵道:“你在這瞎猜忌什麽呢!那是兩個男人!”
“男人怎麽了?”宋遠委屈巴巴卻還興致盎然的手舞足蹈替他分析着,“哪有男人進了妓院還擠着同行男子坐的?他倆位又不是跟我們一路人,有什麽不能找姑娘玩兒的!要麽就是一個不感興趣,一個不敢動手。男人之間怎麽就不行了,古人斷袖之嫌龍陽之好,您沒見過,可不能說就沒有!”
顧長卿難免忍不住往那邊想了想,可把自己惹得渾身一激靈。
“行了!”忽然嗔怒小聲訓了句,“你有品這種事的心思,怎麽不多放在修身養性上!看看你在醉仙樓裏激動那德行,我結的法陣都差點被你搖壞!”
要說姚十三還真是麻利,這才沒一會兒便端着一小碗油綠粘稠的藥湯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這碗藥不僅形态古怪,不知添了什麽東西,味道也夠腥臭,打眼一看可是惡心得胃裏一陣颠倒幹嘔。姚十三見這兩位道長表情僵硬,抱歉的笑道:“讓二位見笑,沒辦法,臨時趕制出來的,沒有加香料熬煮的功夫。”
姚十三一刻不敢耽擱的坐在床邊,負傷瘦弱的身子一手舉着碗,一手去撈馮漢廣的身子。本就沒什麽力氣,手上還帶傷,馮漢廣這人壯得還跟個石頭成精似的,睡得深,自己沒法子借力。顧長卿在旁邊見他擡得費力,趕緊過去搭了把手幫他把小将軍扶坐起來。
姚十三眼中流過一抹詫異,小聲道了句謝。顧長卿想着好人做到底,就随口說了句:“你送藥就成,我替你扶。”
誰知話才說一半,人就被宋遠一使勁給扯遠了。宋遠這平時對他恭敬如師的老實人,這會兒突然沒大沒小上手扯他,顧長卿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怒色與不解卡在眼裏,就任随笑得一臉尬容的宋遠把他往後邊塞,一邊拿身子堵他,一邊把話含在嘴裏拼命給他做着口型。
別管!
顧長卿看他好像是要說這個。
為什麽不能管!我是要去幫人!顧長卿擠着能迸裂出火花的怒眼默聲回他。
宋遠極為難堪的從衣袖底下伸出一根手指悄摸指了指,顧長卿順勢一看,腳步驚得向後倒出半步,噤了聲。
姚十三這時是把馮漢廣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繞過他那狼崽一般毛絨的腦後,絲毫不避諱的将手指撬進馮漢廣嘴裏,掰開嘴,手法溫柔,将人軟舌頭壓下,再小心着一勺一勺把藥送進喉底。若是溢出些,便使衣袖輕輕擦了。
眉目含憂,眼神脈脈,胸口輕伏。
這副神色,這分溫情……
哪有半分下屬或是醫師的氛圍啊,這分明就是……
慈愛?
寵溺?
福生無量天尊……
顧長卿嗖地拉過宋遠轉了身子。
過了好半天,又或許也沒過那麽久,只是顧長卿頗有些受了沖擊尴尬着左右不是,一小會兒也是極其難捱,才聽得身後一陣窸窸窣窣起身的聲音,聞着姚十三喚他方才故作鎮定回過頭去。
顧長卿摒目集炁于雙掌,有序緩然推進馮漢廣體內。不出幾時,藥效起作,果真是有奇效,不肖片刻就見馮漢廣手臂的烏色褪下去,血色也漫了回來,心裏暗嘆果姚十三真乃神人,簡直堪比起死回生之術。
末了,顧長卿再将馮漢廣穩放在床上,撩起衣擺作揖道,“馮将軍應該已無大礙,軍師大可放心。”
姚十三目光一直落在馮漢廣臉上,這會兒才安心溫笑起來,連聲道謝。
“不過貧道有一事好奇了許久,不知可否請教?”顧長卿站起身看向被遮了一半,燭火搖曳的裏室問道。
“嗯?顧先生但說無妨。”姚十三側坐在榻上,理着被子應聲。
“自打進您這屋子就嗅到燃香味,軍師難不成是在供什麽神嗎?”
姚十三目光側開向着裏室,啞然一笑。
“是有在供,但也不是什麽世人皆敬的神。”他起身走過去掀開竹簾,讓出個小而精致的挂畫香臺來給他看。
“甚至也……算不上神。只是幼年陰差陽錯救過我一命的恩公,顧先生若是好奇,大可進去看看。”
恭敬不如從命,顧長卿也便跨步走了進去。房內昏暗,借着燭光微弱香火紅光,他勉強看清了畫像上的那張臉。
一身墨色長袍乘風滾烈,手持鬼目長劍,銅色長發下,是一張陵厲雄健,威儀敬肅的臉,不帶一絲情緒。哪怕只是一幅畫像,自內散出的威嚴震懾,望而卻步,仿佛是個天生的王者,穩立于三界之巅,卻又帶着無情無義草芥人命的眼神。
是一對,赤色虎瞳。
轟地一聲,将顧長卿的理智與思維炸得精光。
“這位是妖王九子之一,陸吾大人。想必顧先生應該對妖王九子有所耳聞?”
姚十三溫潤如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卻像是一盆冷水當頭蓋下,又像是落入了無盡深海,化得動蕩,漂浮在腦海掀起萬丈波瀾,回聲不止,咒語一般拉扯着他向下墜。
澆得他渾身冰冷。
“大妖如神,當作神來供,也沒什麽特別的。西域那邊這樣供侍大妖的人不少,部族靠着大妖謀生保全,顧先生不必見怪。”
陸吾,陸吾……
他叫出來的名字是……
陸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