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寒雨
顧望舒擡起疲倦的眼皮順着胳膊看過去,啞然笑了一聲,也沒客氣,接過來一口喝個幹淨。水本無味,但對這渴了快兩天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世界最甘的味怡來着。
緩了好一會兒,顧望舒才勉強開口,嗓音嘶啞。
“師哥這是來這看我笑話的嗎。”
“我是看不懂你!”顧長卿掩不住這股怒火,長袖狠揮直起身來低頭怒目俯視起他。“安靜點像個普通人一般活着不好嗎?非要搞出這些個事來!”
“你看我哪裏像個普通人了。”顧望舒也仰起頭對上顧長卿一雙犀利如鷹的眼,身子雖倦怠,一張嘴可還是毫不客氣。
“我無礙,你快出去吧,一向墨守成規的大弟子違背禁令偷來我這兒,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怎麽可能無……”顧長卿氣得本是壓低的嗓音都擡高了幾分,又察覺到自己可能過于激動了些,只得再沉回氣,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師父他老人家現在被你氣得七竅生煙不想見你,待會兒掌刑的人,換我。”
“哦呦。”
沒成想顧望舒還有心情在這兒打趣。
“那可給你機會解恨了。反正你本不就是想殺我的,挺好。”
“你……!”
顧長卿被他這模樣弄得又急又氣,滿腔怒火,分明來之前就知道肯定與這人說不通話,還非要給自己惹氣,憤恨得奮袂轉身,惡狠狠咬了半天牙才擠出話。
“到時候你自己用法術擔着點,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視而不見,但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顧望舒沒回頭,只聽見顧長卿離開時腳步咚咚震響,氣得不輕。
“不必了……。”
極小聲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這在氣頭上的人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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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了口氣,想調整下姿勢動動膝蓋,卻因跪了太久,膝下難受得五官都湊在一起去。
顧長卿在祠堂外背手而立站了很久,雙目像是千尺潭水般深邃沉靜,叫人看不透在想什麽,只是一臉嚴肅,望而生畏。
他與祠堂裏的人只隔了一扇門,卻像隔了天地,隔了一界般那麽遠。
秋陽明媚,明晃晃的日光映在他身上那一身滾金邊的道袍上,波光粼粼。
也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幾個小道士從後邊趕過來,看着他這副模樣也不敢靠近,就在隔着挺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對他說了句,大師兄,時辰要到了。
顧長卿點點頭,丢出一把紙傘扔給那人,聲音低沉且平靜的吩咐上一句:
“把這個給他。山路漫長,至少上掌刑臺之前還能撐着。”
于是之後,顧望舒就被一群人前後圍壓着,自己撐着把傘,慢悠悠的往後山走。
顧望舒微微擡頭,眯着眼避光看着上古結界漏的大洞。此時數道金光正自下而上慢慢填補着,速度太慢難度過大,這豁口幾乎是肉眼不見的速度在愈合。大概是師父請的那幾位四大法門高修,外加上這觀裏還用得上的會使法術的道友一齊在補。
想想居然還有點好笑,這麽多高修一起努力修補,還這麽費勁的結界,被自己一招就劈了個大洞出來,我可能還真的是什麽骨骼驚奇之人。
後山本是不許人進,但今日這沉閉許久的掌刑臺要重開,按例是可以接受衆審的。雖然還是不準上山,但衆人破例允許在山下觀審,自然想來看風景看熱鬧的人不少,還沒等顧望舒人到呢,山腳下就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這群人鬧鬧哄哄議論紛紛,像是群啄食的麻雀聽的人心煩。顧長卿騎着他那匹高馬嘶得一聲勒了缰繩,前蹄高擡重重落在地上砸起一地塵土,當衆怒吼一聲:“都安靜!在這禁地如此喧鬧成何體統?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給我滾!”
衆人瞬間噤聲。
這後山之巅九百九十九道石階,皆要自己一階一階登上去。
顧望舒一天一夜有餘沒吃過東西,又一直跪着,再怎麽結實健壯的一個人走到後半程也會腿腳發軟,寸步難行。氣喘得越來越粗,後面的人還為了趕時辰一直催着他快走,此刻就覺得自己真的不是那個受人敬畏的親傳二弟子,不過卑微階下囚罷。
他被催得心裏火大,幹脆步子一停埋怨了句:“要不你們幹脆将我逐出師門算了,我是走不動了!”
“啪——”
顧望舒就覺得自己半邊臉火辣辣的疼。捂着臉忿恨的回過頭來,原來是顧長卿不知什麽時候從最前面一路沖到面前,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你什麽意思!”顧望舒愣了幾許,随後勃然而起,怒吼過去!
“你再敢說一次,我今日就在這打死你!”顧長卿也是怒目罵了回來。
“走不動就是走不動!餓你一天你試試!”顧望舒氣不打一處來,明明待會兒要受罰到人是他,此時應該哭天戕地的人也是他,怎麽堅強了一路就埋怨了句走不動,就要挨打?
“現在就累了?待會兒你還要自己下來!走不動爬也要給我爬上去!”
顧長卿忿忿指着顧望舒的鼻子罵,氣得人只想把他手指頭咬下來。
不過顧長卿脾氣臭,話倒沒錯,是啊,确實上山容易下山難。
領罰後衆人散去,沒人會再去理會受罰人是死是活,放任在那罷了。下不去可就成了走獸飛鷹口中餐。
說實話,這二十幾年來,雖然有銷魂鞭這道門規,确實沒有觀內弟子親自領受過。這掌刑臺平日裏不是荒着,就是對惡妖行刑。畢竟誰都想不到這後山結界有天還能被一人之力破開。
顧望舒看着顧長卿因憤怒極度起伏的胸口,就只覺得這人性格有缺陷,什麽小事都能氣成這樣。
怕是會短命哦。
顧望舒也不想在這山路上與他撕扯什麽,便只能翻個白眼瞥過頭去,長舒緩上幾口氣,咬牙重新邁開步子。
一隊人晃悠悠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算登上山頂見一方平地。
眼前一面刻着陣法圖騰的石地映入眼簾,兩枚石柱立在中央,上面深深鑲着個玄鐵鎖鏈。高山接天,豔陽觸手可及,驕陽似火,又沒有絲毫可以遮光的東西,烈焰下連那玄鐵鎖鏈都被烤得熾熱。
顧長卿回頭瞧了一眼他那不出息的渾蛋師弟,這會兒到了地方倒是終于安靜下來了,耷拉着個肩膀一聲不吭,怎麽現在開始害怕後悔了不成。
待會兒就狠狠揍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麽才是教訓!
顧長卿乜了眼正午日頭高照,掌刑臺無遮無掩,又要脫衣領罰……這倒是有你受的了。
就是沒人注意得到顧望舒額前滴冷汗浸濕鬓角滴下,身體微微發抖。畢竟他生得就煞白,看不出血色。
所以也就沒人知道,前日夜裏他到底耗了多少心力,吐了多少血去,又加上長時間沒有進食,此刻這身子早已虛弱得一碰就倒。
不出幾時。
日冕陰影投于午時之上。
“請吧。”
艾葉捂頭扯發,蜷在桂樹下,在膝蓋中埋得更深。
他只是在竭力捂住耳朵,拼命壓制着心頭一股惡氣。
他聽得見,他全都聽得見。
可越是不想聽,大腦卻越在無限放大集中于一處。
要什麽五感敏銳,他此刻恨不得自己就是個聾子。
顧望舒每一聲咬牙切齒硬吞下的悶哼,長鞭甩在身上生生撕裂皮肉,血濺四處的聲音。
王八蛋……他不是你親師弟嗎……!
這每一鞭下得都是死手……
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嗎!
顧清池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端手而立,沉眼看他。
顧清池自是不知道他五感靈敏能聽到一切,只不過現在這副蜷縮起來瀕臨崩潰的模樣,卻是看得他內心五味雜陳。
他就是只妖啊。
妖哪有心,怎麽可能有心,又怎會去擔心一個在他們眼中只有幾十年壽命脆弱如蝼蟻的凡人!
艾葉騰地一聲站起身來,吓了沉思中的顧清池一跳,下意識蓄起法術。
艾葉本為烏黑油亮的眼,此刻竟成一片藍海,無限波瀾無盡難測,幽藍蕩漾,看向這眼前還是對他心存戒備,恐懼的人。一人一妖就這麽死寂着對視了沒一會兒……
艾葉忽然面對着顧清池,緩緩跪了下去。
那一刻清風徐來,吹散一樹桂花,也吹散他那一頭濃密又沒人能幫他束上的白發。
這一跪,是隐忍了多少心痛才能放下的自尊。
自恃高貴自傲,位高同神,活了千年的妖,就這樣跪在自己面前。
不知是不是覺得自己受不起,顧清池連退幾步一臉震驚看着他。
說到底他還是個心腸軟的人,大妖在某種程度上等同神明,哪有神跪人的道理?顧清池一時間全然慌了神。
“我只求你一件事。”
艾葉聲音誠懇且不卑微。
“不行,你別想出去,無論如何都不行……”
“求你替我守個秘密。”
“什……”顧清池打不定主意,畏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妖。
顧長卿在施到第三鞭的時候才發現不對。
銷魂長鞭上蓄滿法力,金光铮鳴噼啪,四下濺射,光是看着就已經夠讓人骨寒毛豎。
他本以為按顧望舒那性子定是要和他死磕到底,抵上自己渾身法術也要一抗,自然也不會傷得太重。
顧長卿對自己也沒什麽自信能頂過顧望舒的全力以赴,畢竟這人長大以後,連和自己打架鬥法的時候都沒盡過全力,使得淨是些鬼魅劍術,拳腳功夫……
滿心都是要好好教訓他一頓的,第一鞭下去就使了全力。
掌刑臺位于山巅,陽光過烈,顧望舒不敢睜眼,只能緊閉着,對周圍的一切都唯有依靠聽覺感知。鐵鎖環在手腕上燙得難受,但更煎熬的還是被扒下上衣後半身裸露,一身玉肌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火燒般灼傷的刺痛。
但很快也就沒那麽痛了。
長鞭獵獵破風之聲毫不留情于耳邊劃過。
銷魂鞭每抽一次都要給領罰的人喘息運氣回複的時間,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被打個半死。可直到全力付之第三鞭,再停手歇息時,顧長卿才意識到手底下這個人似乎從始至終都沒運過半口氣,每一鞭揮下去都只會比上次更加深刻入骨。
顧長卿猛地驚醒,從第一鞭開始的時候,他的法術就是随血淋淋的鞭傷毫無阻攔長驅直入,為削修為揮進丹田氣海之力也是碰了滿臉灰一般幾乎空空如也!
他本以為是這人良心發現甘心受罰才受了這一鞭,但待第三鞭下去之後。
他師弟可不是這般沒脾氣的人。
“顧望舒你愣着在幹嘛,我不是叫你擔着點!都這時候了還同誰耍性子!”顧長卿有些慌了神,湊過身小聲緊張地低聲悄狠罵了一句。
顧望舒沒吭聲。跪在地上兩只手臂被鐵鏈反背着緊緊拴住,才能勉強将他這無力的身子拽住,不說渾身皮膚被太陽光烤得通紅,殷血也順着後背淌了一地,全融進地面滕文溝壑中去。
顧長卿看不得他這副死要面子的模樣,恨得牙關發癢。
“那你這可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顧長卿再次往那銷魂鞭中注滿法力狠心揮了出去!
顧望舒早因氣血不足而渾身無力,使不出法術去抵,當下耗過三鞭後,本就所剩無幾的氣力又是枯竭,這勁力是直接削在他凡人之軀七魂六魄之上,外傷固然猙獰,但那不可見的內傷才更為要命。
筋骨寸斷之痛,一口沒咬住,當即咳出血來。
顧長卿捏鞭的手勁大得發抖,青筋畢露。他知道後山下千百弟子全是見證之人,顧望舒本就素有‘妖人’惡名,早已是個衆矢之的,不被中原各路法門借此為把柄逼出修界,他今日就必須當衆受下這十八鞭,才得以服衆。
可這才……
他到底是在倔些什麽東西!是真的逼自己殺他,還是說……
當下他身子裏根本就不存氣海?!
晴空一道悶雷破天而過,震天撼地。無論是山下圍觀的,或是掌刑臺上護着法的人,全都大驚失色。
分明剛剛還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的天,此時不知何來一片滾滾黑雲正壓于山頭,遮天蔽日。不出片刻,暴雨傾天而下!
仲秋天未涼,竟是一場冰雨,以水而降,落地成冰。
“你這是在找死!”顧長卿終于忍不住,借這聲驚雷于衆目睽睽之下破口大罵。
他這是在……求死啊!
顧望舒感受到眼前明暗,冰涼的雨滴灑身上,陽光帶來的灼痛也漸漸消散。疲怠的微睜開眼,目光落在一地肆虐到激起漣漪的冰雨上。
心也随這凄風苦雨一并轉涼。
或許自己早就該死在二十年前的泥塗地裏。世俗沒有一次将他視為己出,他永遠就當是孤身一人的,帶着冤屈排擠,爛死在個沒人的角落。
才會平息永無止境的民憤與偏見。
無人願意聽他的辯解,他們只見得天上的洞,就好像從來都只見得一個生得銀絲白發,瞳色妃紅的怪人。
于是一切依常人解釋不了的過錯,災難,都出自他的不詳,都是他的錯。
顧望舒再沒應顧長卿的話,只是咧開嘴角,露出個幾近癫狂的無聲慘笑。
一口皓齒被鮮血浸得猩紅,粘稠的血混着津液還在止不住的向外滴淌,卻還用微弱氣聲喘息着強擠出兩個字:
“傻子。”
“這是天怒啊!天怒!!!”不知是誰先在這驚到呆傻的人群中扯嗓子喊了一聲,瞬間各處秩序混亂起來,驚叫,奔跑,一瞬間仿佛末日般驚恐,本可能沒多麽恐怖的事情,卻在這氛圍之下被無限放大。
豔陽日下突如其來的冰雨所帶來的恐懼,混合人群驚呼後逐漸漫上每個人的心頭,就像一只吞噬良知的無形野獸,雖不可見,但威力卻會越放越大。
“這是天怒啊大師兄!哪有秋降冰雨,雷打秋!不如我們把二師兄先放下來,有什麽大罪也都等秋後再算,反正也已經挨了這麽多……”
“都給我閉嘴!”
手中銷魂鞭憑空一抽,空氣破裂之巨響震懾得一群混亂衆人瞬間安靜,一個個睜着惶恐不安的眼,又不敢再出聲的望向顧長卿。
“誰再喊一聲,我就把他拉上來也受一鞭試試!反正銷魂鞭在我手裏,不差這一鞭!”
顧長卿到底是怒不可遏,把一身怒火撒向腳下千人!
“我顧長卿審自己的師弟,自家之事,還輪不到老天來插這一腳!”
顧長卿氣憤填膺,在這高山之上氣湧如山般怒吼一聲,而後毫不留情的鼓足力氣對着顧望舒又施一鞭!這一鞭甩得狠,引得顧望舒整個人往前踉跄一步,又被鐵鎖無情擒住雙臂勒緊,只從口中湧出更多的血來。
“咳…………”
好啊。既然你那麽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顧長卿握鞭的手緊了幾分,用力得指節間咯咯作響。
“別……聽了……。”
顧望舒幾近力竭的,含糊不清呢喃出聲。
“傻子……別聽了。”
“別再白費力氣了……”
別聽了。
你不是無法強行施妖法嗎。
顧望舒耳邊再次呼嘯着傳來鞭響。大抵是顧長卿已經知道自己再沒有歇息恢複氣力的能力,連這一鞭又一鞭的間隔都短了起來。
長鞭裂空的每一聲,都好像是在催他的命。
冰雨苦寒滲骨,像是老天為他下的一場苦雨。
罷了。反正自己從踏上這登山之路開始,就沒想過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