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夢魇
好一陣頭暈眼花,眼前風卷殘雲五顏六色的光旋着狂閃,伴随男女老少甚至嬰童貓犬詭笑,高談闊論聲混于一處,強行往他顧望舒耳朵裏灌去。
顧望舒本就發昏想吐的精神幾近崩潰,想掩耳,卻發現四肢像是被釘在木板上一般絲毫動彈不得,無論自己如何用力怎般掙紮,依舊紋絲不動。
他張口怒吼,可從嗓子中發出的只有啞巴一般嘶嘶聲。
這種死亡一般的絕望侵襲着四肢大腦,顧望舒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盡存魂識的死人,渾身上下除了眼球可以轉動,其他部位連知覺都在消散。空中回蕩着驚心動魄的尖叫銳鳴,眼前那團碎片般彩光漸漸凝出形來,卻是無數面容模糊的人形立在自己身前,踩在自己身上,胸口發悶,黑壓壓一片俯首而視,空白模糊一片的臉上似乎一個個拉扯出個嘴角猙獰的笑容,嘻嘻哈哈竊笑聲此起彼!
這他媽的是個什麽情況!這是什麽地方!
顧望舒大聲罵喊,明明是耗盡全力喊出的聲,到了嘴邊卻只剩下微弱嘶哈聲。
“嘁嘁嘁嘁嘁你看這人長得好像個紙人兒啊?”
顧望舒從那些蔑視着他窸窸窣窣議論着的人群中依稀辨出些許不堪入耳的句子。
“我看他生他的女人肯定是和妖怪搞過,才能生出這麽個怪胎出來!”
“哈哈哈哈你說我若是把他賣到窯子能不能賺好大一筆啊?”
“我看這張臉長的也不差,做什麽道士啊,做個小官多好!我肯定第一個翻他牌子!”
……
無數咒罵穢/語長驅直入,聲聲入耳,聲聲如利刃穿心而過,聲聲逼得他頭痛欲裂氣憤填膺,聲聲皆是毀其神智傷其心氣,怎奈動不得喊不出,任憑自己像個一/絲不/挂的死人般,掀着棺材板供觀賞,侮辱嘲諷謾罵。
聲浪一波壓過一波,一聲比一聲犀利。
起先還在拼死掙紮反抗,但時間一久,催心傷智,漸漸失了力,連神智也變得和這具沒用的死人軀殼一般認了命安靜下來。
顧望舒不知道這群惡鬼嘴臉到底叫嚣了有多久,又是從何時開始靜了下來,又是何時散了去的。只是無能喘着粗氣筋疲力竭,直到黑壓壓的人群換成一片晴空展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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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明媚,眯上了唯一動彈得了的眼皮。
“呀……這還真是個可憐人呢。”
一聲孩童的聲音在空中無根無據回蕩開來,卻是陰陽怪氣,嘔啞嘲哳。分明是小孩子的嗓音,怎的就讓人覺得又好像是個過百的古怪老頭兒在講話。
“到底是誰……!”
顧望舒痛苦的阖着眼,擠出話來。沒成想這次居然發出來了聲?
千斤重不聽使喚的四肢也忽然如釋重負般的能動作開,慌忙中爬起身來拼命穩住心神,可眼前哪還有半個人影?連那聒噪擾人的談笑聲也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死寂。
腦子裏一陣鈍痛耳鳴,叫他原地打了個踉跄。努力去回想了一下來龍去脈,自己本應該是在後山上彈着琴等艾葉抓兔子才對……然後摸了個過路的小靈獸……
那自己現在又是在哪兒,剛剛又是誰在搞鬼?
顧望舒小心地用衣袖遮着眼緩緩睜開。他當下手中沒傘,不敢輕舉妄動,适才的明彩可是刺得他眼前直泛青光,誰成想,睜眼竟是一片漆黑。
四下一絲發光的地方都沒有,黑得好像掉進墨汁罐兒裏。空氣中彌漫着潮濕陰冷腐爛氣息,不知何處而起的水聲,啪,啪,啪,帶着固定頻率滴落,成了這黑暗中唯一的聲音。
腳下似乎有水,冰冰涼涼,好像是在個什麽山洞深處。
顧望舒原地愣了許久,第一反映竟是死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認自己是不是瞎了。
畢竟小時候郎中就和他說過千萬不要頻繁見光,不然你這眼睛可是容易失明的……而自己剛剛恰好被強光耀得兩眼發花。
可眼前依舊是漆黑一片的,心都涼了一半兒。只是想着自己總不能呆在這一動不動的等死,便試探着摸摸索索向前走了兩步。腳下石子崎岖還有水泡着,滑得很,好幾次都險些摔下去,再怎麽說畢竟一時間适應不了這黑暗,還是腳下一滑磕在地上。
幸虧早有準備撐了一下才沒把自己摔壞,趔趄的爬起來又走了沒兩步,腳下石塊一松,這次可是結結實實嘭的一聲狠摔在地上,一時間疼得還以為自己胳膊折了。
他硬是連吭聲都沒有,只是甩了甩手臂确定沒傷到筋骨還能動,卻是不敢站起身,便用手摸索着爬了幾步探到石壁,再順着石壁站起身緩緩走着。雖是分不清方向,也總比原地站着要好。
顧望舒就這樣蹒跚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山洞裏冷得很,加上自己摔了一身的水,更是止不住打起寒戰。辨着水滴聲方向走着,适應了這麽半天的黑暗也沒看見一點兒光影,他只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瞎了。
無力的苦笑了笑,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心裏是有準備,可當真什麽都看不到的時候,那種好似被人生挖了心肺的無助,沒底的惶恐,還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又如何。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哪怕是撞爛岩壁,跌斷了腿,也要從這裏走出去,他可不想死在個無人之地成什麽孤魂野鬼。
顧望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轉了幾個圈,摸錯幾條路,腳滑了幾次,只知道自己渾身都被水濕透了,冰涼得幾乎逼近凝固點的山洞水浸了滿身,冷得他手腳發麻,越行越慢,愈發踉跄徘徊。
直到瀕臨絕境,耳畔一聲輕微的薄翼拍打之聲,十分微弱可在這寧靜中卻是如雷貫耳。顧望舒一扭頭,竟是一只撒着碎金鱗粉的長尾金蝶從面前緩緩飛過,周身盈盈微光還能照亮出些許路來。
……
原來老子沒瞎。
只是這兒真的太他媽黑了。
他這才安下心舒了口氣,身上又疼又冷的也全然不以為意,簡直就是重生般興奮,覺得這金蝶似乎是在給他帶路一般,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果然跟着這只金蝶走了沒多久,眼前終于顯出一抹光來。
那金蝶在他身邊盤旋轉了幾圈後,便散成一團煙氣去了。
顧望舒不知道這金蝶是哪位高人施的法救他命來的,只客氣的道了聲多謝,便向洞口走去。眼看柳暗花明,又是一陣明光耀眼,顧望舒這次是學乖了提前遮住眼,畢竟瞎了那感覺可是真悶。
大抵是在洞裏黑了太久,外面又太亮,還未走出洞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便是一頭暈眼花天旋地轉的,“咚”的一聲好像被人錘了後腦勺,竟徑直旋着倒了下去。
這是……哪兒?
艾葉睜開眼,揉揉摔下來時磕得吃痛的腦袋,才發現自己坐在了個四下空無一物的巨大方體透明結界中,安靜得幾乎聽得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似溪流般緩緩流淌的聲音。
剛想站起身,這結界內突然劇烈如移山裂谷般抖動起來,根本站不穩腳步巅得頭暈眼花,就見這四下透明混沌的結界開始扭曲幻化出顏色,再漸漸組成些模糊景象,好一陣震天動地的巨響,像是盤古開天辟地般破開混沌,逐漸清明,最後竟化成了副清虛觀內的模樣!
艾葉努力控住自己的意識不被這虛假夢境所迷惑,才回想起是顧望舒被夢貘扯進了生死夢魇的一瞬,自己腦子一熱沖過去抓住他的手,也被一并帶了進來。
所以這裏就是顧望舒的夢魇了?
神經病吧你,跟進來做什麽,活膩了找死啊?
艾葉原地痛罵起自己來。
生死夢魇非絕命而不可破,方死方休。進去了,可就再出不來了。
“沒想到二公子如此有情有義,還真的跟了進來。”在這個夢境之中,夢貘的聲音就如同神祇在天,回蕩其中,追查不到蹤跡,卻又無處不在。
“明知是用來抓您的計還要闖,有趣。”
“生死夢魇透不穿你這千年大妖的心,但對個凡人可是輕而易舉。看來今天是我運勢好啊,撿了個大家夥哈哈哈哈……”
“你放了他,我跟你走。”夢貘這古怪的嗓音再加上不斷的回聲聽得艾葉直犯惡心,扼住想吐的滋味沖着天上吼了一句。
“夢魇既成,便是那白毛凡人的界了。要不您去找找他,問他能不能放你出去啊?哈哈哈哈”
“你他娘的有種給老子滾出來!”
驚雀簌簌,只有他一聲怒吼空蕩蕩的回蕩在這“清虛觀”內。
身旁兩位路過的小道被這一嗓子吓到,像看瘋子一般的眼神鄙夷掃了過去。
果然這世界不是真的。這要放在現實,若是自己如此明目張膽走在路上可不是要把小道士們吓暈。
“奉勸二公子,看看就罷了。若真是參手于這夢境中人,您可真就陷了進去,成了夢中人,便是死路,再也出不來了。”
最後一句是“忠告”。
這過路的一個個道士們全都在各做各事,沒人怕他,甚至都沒人多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也和那普通路人無異一般。
無論如何,當下之急是要找到小妖怪才行。
艾葉沒時間多慮,畢竟晚一時,他就多一分危險。他從未見識過顧望舒的本事,上次在末淵樓裏的交手也是怕鬧出太大動靜沒使全力,自然還是擔心的,畢竟知道的也就是每天道聽途說他……打人很痛。
打人痛有什麽用,這生死夢魇裏可都是妖法!
艾葉知道自己并不能參手,可也還是放心不下。事到如今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好奇心旺盛還是真的擔心,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形模糊透明,恍惚顫動,怕是不消半刻就會淡成煙霧散去,回去現實。
艾葉輕車熟路一躍到屋頂奔着那桂樹小院而去,落了地,眼前卻只有空蕩蕩的一個院子罷了。
他緩步走進去,腳下一片枯黃清脆發響,好像很久沒人打掃了的樣子。秋風掃落葉,順着有些奇怪的拍打聲看過去,還是那間熟悉的緊密糊着黑油紙的小屋子,只是門似乎沒有關緊,随着灌進去的風開開合合,來回震響個不停。
他嘆了口氣,這人是出門出得多急,門都沒關好。随手鎖了門,心裏反複盤算着這青天白日他還能有什麽地方能去。
順着風向吸了吸鼻子,顧望舒若是在附近,他還是嗅得到的。是炊煙氣,雨後新,青草味……
不對,好像缺了什麽!
艾葉背後一涼,轉身過去看向那棵自己平日乘涼望景的桂樹,果然。那棵原本半懷粗細結實得可以躺在上面的大桂樹,現在卻還只是個手臂粗細的苗子,開着幾朵可憐的小花,孤零零散着若有若無的香。
不詳的預感登時漫上脊梁……
他差點忘了,在這生死夢魇中并無時間空間,全為夢魇主人的虛無的意識。在這裏,他可能是個與現實無異的成人,也可能只是個咿呀學步的孩童!夢魇掀開的是內心最深處的疤痕痛楚,最怕什麽,便會來什麽。
哪怕夢裏出現的是個九霄神使絕境妖王,都得硬着頭皮上。
按這樹木生長時長來算……顧望舒他現在很可能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哪還談得上什麽法術什麽抵抗,破除生死夢魇的,怕是沒邁出兩步就會被随便一只引蝶幻的妖邪給掐死!
“喂,你有沒有見過你們二師兄,就是那個白頭發的!”艾葉随手扯過來個過路的小道士眼神焦灼發問,那道人止了腳步,一停一頓的僵硬扭過頭,關節像個傀儡人一般幹澀,對上艾葉的眼,喉嚨裏竟發出了咯咯刺耳滲人笑聲!
艾葉眉目一厲向後而翻,就見一陣爆炸轟鳴,登下煙霧四起,雖然手腳敏捷閃躲了過去,卻也嗆得他咳嗽不止。
夢貘你他娘個該天殺的東西!
這夢魇做的再真,這些不相幹的人與物也不過都是他的棋子,虛像,殺人利器罷了!
若此時的顧望舒真只是個小孩子,那豈不是更加危險,拳腳無力修為不及的,怎麽打得過這群假人。
要他拿什麽去鬥?真是,卑鄙至極……!
只是這四下空蕩寂靜,聞不到他的味道,這成百上千的聲音中也分不清哪個才是他的童聲。
就在這一籌莫展之際,腳下突然跑出來了個灰不拉幾的小野狗,四條小短腿踩得全是泥水,渾身長毛黏成绺的像塊髒布,兇兮兮沖着他狂吠。
“哎呦呵小東西,沖你爺爺吠什麽吠。沒精力搭理你!”
艾葉一腳把那龇牙小野狗踹開,這小可憐當即吓得夾起尾巴慘叫起來,渾身發抖卻也沒跑遠,原地轉了幾圈又跑了回來叼住他的褲腳拼命嗚咽起來。
艾葉是讨厭狗的。他就覺得這種動物,又蠢又傻又笨,除了聒噪,就是那死心眼沒用的忠誠心。
“再叫老子就把你吃了!”
艾葉掌中探出利爪,想殺了這野狗撒氣,卻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随意亂動這夢魇,搞不好因為個小野狗再把自己賠進去可是不值當。
小狗當然懂,小狗嗅得到他身上那股子野獸兇悍氣息,卻也沒松口,一幅奮不顧身的模樣沖着他哭嚎求助,豆大的眼中全是央求。
“別逼我着了你的道兒,滾遠了!”
艾葉又是一腳将那狗兒踹出了幾尺遠。誰知這小東西依舊是不依不饒,吓得一邊淌尿一邊匍匐着以最屈服的姿勢爬了回來。艾葉眉頭緊鎖打着要不真就殺了它算了,反正不過就是一只狗的主意,糾結半天,還是忍了氣,扭頭要走。
可這毛發打绺,抹布塊兒似的狗就是不依不饒跟在身後哀嚎,擾得艾葉本就雜亂的心緒更是不寧起來,煩躁不安的回身想去兇,卻猛然開竅了一般意識到了些什麽。
“待會兒……你是來跟我求助的?”
“嗚………”
“……”艾葉沉思了好一會兒,“那你別炸我,聽見了沒?”
“嗷嗚嗷………”
“松開你那張叼着我袍子的臭狗嘴子,我就跟你走。”
“………”
小狗子腿不長,跑的倒挺快。艾葉一邊跟一邊還要提着五感精力防着是什麽陷阱,畢竟這夢魇之境誰都不可信,哪怕對方就是只野狗。
他倆一妖一狗的跑出好遠,離清虛觀的主路越來越遠,越走越偏,最後這小狗從牆角鑽了個狗洞,進了個平日裏似乎荒着沒用的別院,便再也沒聲沒息的就此消失了。
艾葉自然是不會跟着他鑽狗洞,而這院裏傳來的氣氛又莫名的冷清可怖……
極為無奈的敲了敲自己腦殼,看着自己更加發虛的身形,暗罵起自己來。
現在可不是陪個夢魇中幻出來的小野狗玩過家家的時候………自己這是搞什麽沒用的浪費時間啊。
他眯起眼看了看那如同黑色漩渦一般糾纏着的天空,烈日當空,被這漩渦扭曲着的烏雲一會兒遮天蔽日,一會兒又消失不見而變得耀目刺眼。
這麽大個道觀,上哪兒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