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桂影
夜幕降臨,秋月如鏡,高懸在天。
可能是因為昨日大雨洗刷了陰霾,第二夜的天格外清爽幹淨。正是近十五望月日,萬裏無雲的夜空中,只一輪皓月朗照,映得漫天皓色。
艾葉約摸着時辰大概已經過了三更,該說不說本就疲倦不堪,在這小破屋子裏又莫名睡得踏實,起的時候甚至還帶着幾分與床榻分離的不甘,迷離着眼費勁爬起來。
還沒完全清醒,頭昏昏的走起路來都有些打晃。月色微涼,雖說本體是個不怕冷的動物,也還是抓了件薄獸裘的襖子披在身上。迷迷糊糊的推開門,滿腦子想着要去鬧顧望舒起來,今天這兔子,他必須吃到嘴。
沒成想剛推開門,就見着個黑漆漆的背影立在院裏。月影下長影拖至腳下,鵲冠纖長豎在頭頂,還背着個松木斫瑤琴。可真像個……神仙。
“你怎麽不叫我啊?等很久嗎?”
艾葉揉揉眼,努力想将眼前人看的更清晰些。
“不久。半個時辰罷了,看你睡的太沉。”顧望舒回過身來,一張玉面在月下熠熠生輝。
“你過來。”
艾葉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聽話,對面可是好大一個命令句。偏偏笑眼盈盈的就邁步子過去了,反正……是腿自個兒動起來的。
顧望舒從衣袖裏掏出個素銀冠來,伸手按在他頭頂将他壓低下些去,十指順着脖頸側插進去,一路捋順到發梢。
手指不經意間擦過脖子,不知他是不是因為在這秋夜寒風裏站久了,指尖冰涼觸感貼上的一瞬間,竟像受了寒般忍不住串了個冷栗。
“唔……”
怎麽回事?
又不是第一次被別人幫着束頭發了,怎麽莫名緊張成這樣。
艾葉悄悄擡起眼皮,看着顧望舒離自己僅有咫尺距離的臉,甚能感受到他溫熱鼻息自頭頂掠過,一雙埋絮粉玉般的眼眸淡漠專注的看緊自己的頭發,十指手穿插,仔細的梳理着這頭細軟蓬松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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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成日掐指念訣的道士,手指功夫就是靈活。再不老實軟碎的頭發,沒一會兒也被他攏了個嚴實,結實的盤起來固定在頭頂,束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馬尾。
顧望舒似乎也感覺到手指下這只妖,在打完了個寒戰後身子愈發僵硬,可他明明是披着個薄裘的,便略顯疑惑的問了句:“你冷嗎?”
“有…有點兒。”艾葉也不知怎麽就結巴起來。
顧望舒看着他的眼神從疑惑逐漸轉變成嫌棄,大約是因為想不明白怎會有人仲秋夜,披着裘衣還喊冷的。他将最後一個扣鎖鎖住,輕拍了拍艾葉頭頂,将他一巴掌無情把拉到旁邊去。
“哪有披頭散發去狩獵的,也不嫌礙事。我看不慣,下次你自己學着束。”
“哎呀我手笨嘛,幾千年了都學不會才這樣散着的。你若是看不慣,就次次替我束了呗。”艾葉摸摸自己頭上的冠樂得呲出虎牙來。“真好看,我喜歡。”
“嘴貧。你又不能跟着我一輩子。”
顧望舒沒等他回話,只起輕功一躍到屋頂上,身子輕盈得很,幾個輕跳便眼瞧着快見不得影了。艾葉見狀也趕緊施法踏風生怕跟丢了追着,還扯着個嗓子在後面使勁喊:
“要是你願意讓我跟着,也不是不可以——!”
這夜黑風高人聲寂寥的,他這一嗓子蕩着回音可是傳出老遠。顧望舒原本跑的潇灑自在,一個緊停了下來,回身滿臉怒容沖他壓着嗓子低吼:
“喊什麽!不知道我們是偷跑的嗎?你倒不如放個炮仗點個煙花,通知底下所有睡着的人來抓你啊?”
清虛觀後山禁地,非內門弟子不可入內。就算是親傳內門也得是獲了許可才可以進的。
這後山倒不是藏了什麽天大的秘密,只不過是驅着鎮妖塔的上古石母被祭在這山裏。
上古石母靈力巨大,本就不是人間之物,卻硬要為人間所使,定是會為這四周法力層造成些異樣影響的。于是後山的飛禽走獸,甚至于花草木都有可能生的特異,若是再有了些靈氣法力,普通人怕是招待不了,亦或有人心懷不軌,想借這天神靈氣練些禁術,也不是不可能。
漸漸的人跡罕至,也沒有人知道這裏究竟是有何等靈物借着石母之力生長。
後山四周都封上了一層精密的結界,離細了看那空氣中一層薄膜上還隐約的浮着細小金閃咒文,甚是看管嚴謹,稍有異樣就會被察覺。
顧望舒領着艾葉巧妙地繞着路子,最後停在個偏僻的山隙中。
艾葉落了地仔細一瞧,就頓時明白過來他這是不知道犯戒擅闖禁地多少次了,才能如此準确的知曉這樣龐大一個陣法,最薄弱的一點在哪裏。
“可真有你的啊?”艾葉在後邊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山野寂靜,就見顧望舒從指尖點出一束銀光來觸到那結界表面,輕而易舉便融了片裂口出來。力道巧妙以至于四周法咒并未受影響而激起波瀾,就像是自動為他開了道門一般。
顧望舒由一指撐着裂口,指尖法氣萦繞忽隐忽現。能看得他出并非真的是輕而易舉毫不費力就破得開洞,為了不被察覺穩着力道還是需要費些心思。見艾葉還在那傻站着瞧着結界發呆,不耐煩地回頭問,“不進來嗎?”
其實走進來打眼一看,這後山與普通山野似乎并無異處。要真說有哪裏不同,可能便是并無人蹤,時間久了這野草生得老高,踩在上面沙沙作響,空中靈韻充盈甚至能看到些許聚得厚的地方凝出型來,銀光流動。成片照夜清蕩在半空,再加上滿月清光加持,四下也是明亮得很,不僅沒有夜半伸手不見五指的未知恐懼,反而伴着秋風多了一分舒心惬意。
艾葉一路跟着顧望舒踏草撥枝的走了不知多遠,眼前竟忽顯出片崖壁山野來,是豁然開朗。
四周夜鷹幽鳴,不知是風或走獸撩撥,身後樹林總是聒噪。崖壁邊一棵看樣子已有百年有餘的老桂樹,樹杆幾人懷粗遮天閉月,正逢桂月花開正茂,漫天甜香醉人,割碎月影照在眼前人身上。
月午山空桂花落,清虛道士雲衣薄。
若是有緣得見那九霄之上白玉月宮,此情此景,也不過如此吧。
他見着顧望舒行到崖壁邊的石臺上,卸下瑤琴輕放在那,取出打火匣點亮手邊一座遮風燭籠。艾葉只覺得有趣,這無人禁地,還被他簡單裝飾得別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風趣。
“看樣子你真沒少來啊?”
顧望舒吹滅手中火匣。燭光雖不盛,卻也足夠為瑤琴照明了。
“我喜歡這兒,沒人,清淨。靈力充盈,還适合獨自修行。”
艾葉就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費盡心思去找沒人的地兒。又不是在修什麽魔道禁術,你說他白日裏出行不方便,夜裏出來研習是理解,只是又何必這麽躲躲藏藏。
艾葉這只妖就是頭腦單純,胸無城府,表情藏不住心事,此刻就是滿臉的茫然疑慮,也不知道這幾千年是他都是怎麽活過來的。顧望舒似乎看出來艾葉的腦子轉不明白,無奈嗤笑起來,道:
“不是我要躲人,是人要躲我。你想啊,一個人深更半夜可能是有些什麽急事,夜黑風高,本就緊張兮兮的在漆黑一片借着夜燈微光摸索,一轉眼若是再看見我這夜裏尤其盈彩的白發人形立在那兒,有時候再練着什麽法術周身混沌的話,誰不害怕,誰不将我當成牛鬼蛇神啊?吓壞了怎麽負責。”
艾葉翻着眼睛努力去設想。他是個妖,其實并不覺得什麽紅橙黃綠白發的有多特異,就算是個牛頭馬面也習以為常。但若是站在個凡人角度去想……
确實有幾番道理。
“怪不得外面的話本都把你傳得那麽可怖,還飲血啖肉的妖人。過分,你明明就是個與常人無異的好人。”艾葉思忖了會兒,表情有些惋惜心疼的看向顧望舒,憤憤不平問:
“你去解釋啊,辯答啊,為什麽不去告訴他們其實你不可怕的,也不吃人的!別說吃人,我看你平日裏連個兔子都吃不到……”
“挺好的。”
“嗯?”
艾葉話堵在一半,滿臉不可思議以為是自己聽岔了。
哪兒好了?什麽好?
“人怕我,總比我怕人要好。”
顧望舒眺望遠山無邊幕黑,淡然輕巧的說了這麽一句。艾葉自他身側看過去,是一張如此冷毅緘默的臉上,星目含威。
嘶……雖說有那麽幾分道理。
就是有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顧望舒瞥眼看到艾葉一動不動傻站在那盯着自己,沒有要走開的意思。也沒多想,鋪開衣襟盤坐到石臺上。
“那你…就沒什麽想要問我的嗎?反正四處無人,你若是問了,說不定我還能答你”
艾葉忽然聲色一沉,換了話題。
“比如說,我的身份到底是什麽,又為什麽能藏一身妖氣,還偏要躲在你們這裏。”
顧望舒撫了撫琴面上的灰,手頓了一分,但也并未很是在意。月光流在指尖弦上,淌出好一曲清嘆。
“我問這個做什麽。這是你的秘密,我沒理由知道。你若是想說,自然便會說與我聽。”
艾葉谙聲笑了笑,是些許無奈。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抹月光精魄,無思無續,滄桑又靈動,迎風而散。
“你大可以問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但關不關心我,可是你的事。”
“我不關心他人的事。”顧望舒答。
艾葉被他噎得跟塞了十個地瓜在嘴裏似的。
這語氣,還真是涼得叫人心寒。就這樣,怎麽能遇到交心的朋友,你不孤獨一輩子才怪!
“你不去抓兔子,還在這站着幹嘛。”顧望舒問。
“你……不跟着?”艾葉有些奇怪地反問。
“我就在這等你。”顧望舒整了整衣袖,調起琴弦來。有段時間沒動過了,音準還是會稍稍有變,說:
“兔子那麽可愛的東西,要我看着你吃,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就不怕我趁機跑啦?”艾葉撓着頭,略帶玩笑的試探道。
顧望舒聞言啞然失笑,狠拍了聲琴面,七弦齊鳴發出暗沉又難聽的噪聲。
“你個連末淵樓都能用自己雙腿走出來的妖,真要是想逃,僅憑我,攔得住你?”
艾葉嘿嘿笑了兩聲,也便沒再客氣,一頭鑽進草叢堆裏去了。
山林若是長久無人,便會繁茂。不愧是片禁山,能獵的物可還真不少。艾葉天性夜視驚人,沒幾步便逮着個褐毛兔子,看着就十分肥碩鮮美。畢竟還是妖,又饞了好些個日子,直接被他拿口中幾顆犬牙撕碎,那可憐的兔子連哼都沒哼上一聲便成了盤中餐。他也顧不上什麽雅不雅觀的,混着腥血生吞了下去。
還認真嚼着剩下半只,耳廓忽然一抖。
離得遠,他便從草稞中站起身來,咜地吐掉嘴裏粘的兔毛,閉上眼動辄五感集中到耳上。
是從崖邊傳來的悠悠琴聲。
大音希聲,挽着秋風,遙遙而來。
艾葉雖入世不久,沒聽過太多的琴曲,但總覺得這首曲子是特別的。
不似情愛名曲哀婉泣淚,也不似宮樂莊重嚴肅,只是清潤靜遠,淡雅脫俗。不訴情懷,不為人間樂。
從未聞過這樣的琴曲。
這樂譜醞着靈韻,與山中靈氣糾葛交纏,浸在其中,竟覺着自己自氣息到根骨都清爽了幾分。
餘音繞梁不絕聚于耳邊,婉轉反側。讓他不自覺丢下手中啃食到一半的野兔,想去走近一些,去細細聽品。
他似乎能想象到,此刻是一番怎樣的仙境景色,晚風吹漫天桂花,是他一身墨紗衣,鶴冠高束,雪肌白發熒月色,運法力攏起一身薄銀霧,削蔥十指如玉輕撫琴弦,擎托勾度,輕重緩急,往來如一……
公子如玉,風儀俊朗。
天上人間。
甚美。
艾葉順着琴聲往回走,眼看就要到了,聲音卻忽在個不需要休止之處戛然而止。他覺着奇怪,便加快了些腳步從樹叢堆裏劃拉出來。
果然,雖說站得有些遠,但也看得到這人手并不在琴身,似乎彎着腰在撫摸着個什麽野獸,那身形像極了個野豬崽子。好一會兒,顧望舒似乎感受到有人過來,借着月光艾葉看到他笑眼盈盈的招呼自己過去。
還有什麽東西能叫他這般開心?
“你快過來看,這個小獸長得好生別致,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山上見到。”
“什麽東西……”艾葉不情願的朝他那邊走過去,他心裏是煩的,畢竟是因為這個小東西打斷了他賞琴的雅致。
“不知道啊,長鼻子的野豬崽子,親人得很。”話音一落,這小獸似乎和聽懂了一般更往前主動蹭了蹭他的手心,鼻息中呼着暖氣。
長鼻子的豬……?說的什麽鬼話!
艾葉觑了觑眼想看仔細些,就見那小獸忽然回過頭來面向自己,豆大的黢黑眼裏泛起一絲羅剎般赤光!
這……!
艾葉渾身一栗,溫感化出形才看到那小獸個清晰的模樣,此時顧望舒還一臉有趣的手裏挑逗着它的鼻子,絲毫沒覺得哪裏不對。
一股不詳的預感如洪潮席卷而來!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沖過去,就聽到那小獸竟開口講了人話。
“二公子,別來無恙啊。有些日子沒見,倒還交起了朋友。”
明明聽起來是個幼童的聲音,卻夾着令人不适的沙啞邪魅。
顧望舒手下一抖,他從未見過尚未修人形卻能人語的妖獸,還以為這句二公子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認識我?”
“還以為是個什麽妖呢,沒想到只是個生的怪的凡人,那豈不是太好上手。”
“你別動他!”
艾葉一躍而起疾風之勢閃向顧望舒,卻見那妖獸扭回了頭。
“別看他眼睛!”
已經晚了。
自那雙緋紅赤炎般的眼中莫名騰起一股血色迷霧,正對上顧望舒的眼。一瞬間腦子裏嗡的一聲起,眼前頓時一片昏沉!耳邊似乎有萬人在對着他竊竊私語,碎念逼得人發瘋,周遭景象全在扭曲模糊,漸漸化成一攤血水将他拉扯着沉溺進去,四肢不受控得動彈不得,怎麽拼命發力掙紮卻連頭都扭不動半點!
神智是清晰的,卻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猩紅色的潮水蓋過頭頂,意識也流失掉的最後一瞬,顧望舒似乎感覺有人死命抓住自己的手腕,五指扣得緊,但也怎麽都将他拉不出去,只能順着這無意識的漩渦随波逐流,越陷越深。
這副身子如同被抽了魂一般癱倒在地上,唯一雙眼瞪的猙獰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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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29號不是沒更新。。。。
18章是我努力了五六次……
還是放不出來啊ORZ
真的已經什麽都沒了哭哭
所以今天雙更吧TT【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