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救贖
“看樣子是上次審的那幾個蠻子藏在城內做線人的家眷被抓到了。打死不招又有什麽用,只要還藏在這益州地界裏,終歸還是要被逮到的。大人莫要驚慌,這邊陲軍營裏啊,就這樣。”
高德這人好奇心旺盛啊,哪裏按耐得住,飛快套上靴子便要跑出去看熱鬧。都仲還鎮定坐在原位,背後挑眼瞄一眼,搖頭露出個無奈的笑來。
高德剛轉出去,就見到三四名全副盔甲的兵士壓着兩名婦女,一個後邊跟着個五六歲的孩子,另一個懷裏還抱着個在吃奶的。兩人披頭散發衣衫破爛的跪在地上被硬拖着走,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兒,小腿手臂上磨得都是血。
抱着孩子的女人将娃娃摟得死,哪怕自己早就遍體鱗傷,而那才會跑的小孩子就跟在後面,一邊追着跑,一邊號啕大哭。
高德看着這場面,自心裏升起好一股子不舒服。
士兵們為護家國拼死效忠,丈夫為護家人生受酷刑,母親為護孩子傷痕累累。
看誰都是正義之士,不屈之人,可為何又會演變成如此局面。
這群人在這發瘋似的叫嚷大喊,碰巧此時馮漢廣從演兵場回來,穿着一身檀甲紅袍,肩上還扛一把五尺細長刀,好生威風凜凜個少年将軍,正撞見這幾個俘虜家眷。
這幾個家眷看到馮漢廣,立刻操着一口不标準的漢話,哭天搶地聲淚俱下的跪倒在面前求着他放她們無辜孩子一命,聽得一旁高德心裏着實難受。
戰争無情,可這些個百姓又有什麽罪呢,那生下來還沒見過冬雪春絮的嬰兒,又有什麽錯。
只見馮漢廣高步闊視的徑直走進來,卻連頭都沒低一下,只是斜眼冷冰冰的看了旁邊押送的兵卒一眼。
“還不拉去砍了,堵在這兒喧鬧什麽呢。磨磨叽叽,吵死了。”
……
聲聲入耳。
高德的腳定在原地,忽如被架了千斤般,一步也動不了了。
那種不帶一絲情感,冰冷得不似活人般話語。若說地府秦廣大王生殺鬼混,怕也就是此般無情。可這真是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後生,面對四條無辜人命講得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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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自以為朝廷裏那些人每日明争暗鬥勾心鬥角,成天提心吊膽過活的日子已經夠無情的了,可現在看來,在那不是你存我亡,就是我生你死的戰場上,“人情”是多麽可笑的一個詞。
他突然發現這位小将軍身上一直散發着的讓他覺得渾身不适的那個氣氛,原來根本就不是什麽不恭不敬無禮粗俗,而是那笑裏藏刀,毛骨悚然的滋味,是長刀噙血冤魂不散,是作為人的本能讓他去怕,怕他那身上永遠都清洗不掉的血腥味。
幾個兵卒連忙領了命,抓起那兩位婦女的頭發狠命往前扯,霎那間哀聲大作,夾雜着人間最惡毒的辱罵怨恨,聲嘶力竭炸了開來。
“将軍,且慢!”
還沒等他們小将軍發話,這幾位忙手忙腳的兵卒們光是聽到這聲音居然都乖乖的停止動作站了下來。高德順聲音扭頭一看,原來是姚十三從議事堂上快步走了下來。
姚十三今日端着個一身正派的柳綠色大袖道袍,頭發也由帩頭全束了起來,竟頗有竹林賢人,文人雅士,溫文爾雅的風味。
馮漢廣見了他,便卸下肩上的長刀,發力像打木樁一樣筆直的插進地上,再将半個身子側靠了上去,抱着胸一臉春風得意,輕薄嘴角翹起,意味深長的問道:“怎麽,看上哪個了?”
高德遠遠的看着,這軍師再那夜之後他也見過那麽兩三次,次次都是因為他養的那寶貝綠的紅的黑的紫的小蛇不小心跑出來爬到他屋裏,書案上,或是床下,他便像個惹了禍的孩子娘一樣追進來陪不是,再默默拎走……
也不知這蛇怎就這麽容易跑丢。
不過哪次見他無一都是渾身散着酒香微醺,赤腳散發的美人狀态,這麽正式的打扮第一次見,還真的是……
是個如假包換的儒士。
姚十三行了一禮,含着笑彎起眼輪拱手溫聲道:“那兩個娃娃挺好的,将軍就讓給我吧。”
馮漢廣這才瞥了那幾人一眼,眼神像看待宰的雞崽一般不屑。
“難得你喜歡。”
那兩個女人聽了這番話,也不知這軍師要把她們的孩子帶到哪兒去做什麽,但又總歸是有活路了,也不顧不上自己死活,用着那早就喊啞了的嗓子不停念着謝謝,謝謝,謝謝活菩薩。
姚十三走過去,也不嫌髒的一手抱起一個娃娃轉身離去。娃娃們被從母親手中奪來,哭鬧個不停。他騰不出手,便笑吟吟的用嘴逗了逗那餓得嘬手的嬰兒。
瞧見眼下剛打發了這群鬧泱泱的人,馮漢廣才松下一口氣,準備回房換下這一身演兵後風塵仆仆浸了汗的甲子,卻沒想剛走進房間,連口茶水都沒來的及喝,門廊外一個穿着厚黑甲的小将邁着大步飛快奔走過來,身上甲胄與佩劍碰撞的鐵聲,即便是在屋裏也打老遠就能聽得到。
馮漢廣光是聽到這聲音,太陽穴就開始發脹。
走個路都能吵成這樣的,除了他周烈文,可沒第二個了。
周烈文這人是他先父心腹将士的兒子,兩人生日就差了幾個月,是自小一起光着屁/股長大的關系。他打小就是放養,野性不羁慣了,不喜歡搞什麽權謀政治,也不喜歡嬌生慣養的在總鎮府上住着,更不想做什麽大将軍大官管太多人,事多人情又多,不自在。馮漢廣就幹脆給了他個督查協領做做,每日忙着的也就是策着馬,在城外邊界上帶着十幾個精銳轉轉,随地紮營生火,灌壺酒,打些野物就是一晚,平時也不回城裏。
他就是出了名的無事不登三寶殿,來了就必有大事。上上次是草木不生冰天雪地的冰原竟起了場莫名的山火差點燒到益州城裏來,他帶着兵士們撲了大半個月才滅完,上次是隔壁夔州的安雲縣一夜被屠血流成河,害得他連熬幾夜忙得焦頭爛額,安排加派五成多兵力去防禦益州周邊的縣城,為的是什麽防患于未然……
哎,這不還沒過去多些時日呢,怎麽又來了。
門口瞌睡的齊銘見了他,直接竄了激靈,還沒等敲門傳令,周烈文直接自己一巴掌推開門,力使得猛了些,整張門都嘎吱搖晃了好些下,把門口小兵吓得目瞪口呆,差點拔劍出來。
倒是馮漢廣早已見怪不怪的沖着門外擺擺手,叫人下去,心裏想的卻是幸虧還沒來得及脫完衣服。
想上次自己和十三纏綿到一半就被他橫沖了進來,門口十幾個人都沒攔住。
要不是光着屁/股長大的關系,這又是個沒心沒肺的種兒,他周烈文的眼睛估計早就被挖出來喂了狗!
這次沒等他開口,馮漢廣先不爽的來了句,說:“你怎麽又來了。”
周烈文趕緊走到他面前貼得老近,大咧咧的別說軍禮,甚至連句客套的話都沒講,直接回了句:“大哥,你上次差人叫我查最近行腳商和獵戶頻繁失蹤的事件不是?”
“嗯。”
“我們一幫子人追查了好些時日,終于見了點眉目——那殺人的的兇手……我給帶回來了一個。”
馮漢廣瞟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道:“那托人壓回來就是了啊,哪還用煩勞您大駕親臨跟我講。”
他頓了下,又接上句:“你不知道我現在見到你都怕嗎?跟個魔煞星似的!”
周烈文擰着眉毛一臉嚴肅地看着他,像不知道怎麽開口才好似的,倒是給馮漢廣看得更發毛。不是,這人什麽時候還會有不敢說話的時候?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那個“東西”?”
周烈文說這話的時候整張臉又黑又臭,這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腸子,竟像是剛見過什麽兇神惡煞一樣不适。
馮漢廣眼神跟看個得瘋病的人一樣看着他,到底無奈“啧”了一聲。他知道自己就算說不愛去,也肯定會被這人扯着胳膊硬拽過去。
當然,等他見了那個“東西”的時候,就知道周烈文為什麽這副模樣了。
好家夥,魔煞星就是魔煞星,這回可真給他帶了個魔煞回來。
那關在重刑犯才用得到的鐵刑籠中,由四根手臂粗鐵鏈拴着四肢的,他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反正不是人。
那東西像人一般用兩條腿反屈膝直立,卻生了一身黑灰長毛,臉上是一張凸起巨嘴,不停發出痛苦咆哮聲,猙獰支出滿嘴獠牙,還滴着渾濁津液。一雙利爪死死扒在牢籠上,左肩一處貫通傷口中插着一根粗鐵刺,一邊腳踝也被夾斷,血肉模糊露着白骨,渾身散發惡臭。
連馮漢廣都吓得連退兩步,更別說府上那些個小兵卒小侍從了,沒有一個不是拼命捂着嘴讓自己不驚叫嘔吐出來失了态。
“這是個什麽東西!”馮漢廣極其厭惡的用衣袖遮着鼻子質問了句。
“我帶人查勘的時候,發現了幾具行腳商屍體,死狀都很殘忍。”周烈文在身後冷聲答道。
“大多人都被挖了心肺,或是抽幹了血,可四處散落的貨物銀兩看上去不像是山賊或是蠻子們謀財害命。而且那屍身上的傷口,不像是刀劍所為,更像是……遭猛獸啃食。可怕的是,據觀察,似乎還不是同一種野獸所為。”
周烈文轉過來看着馮漢廣壓低了嗓音繼續說道,“看上去,倒像是一群不同的猛獸在不同的地方做的禍事。我派人在他們出沒的地方裝了獸夾,又挖了陷阱,蹲了多日,才終于捕到了這麽一只……沒想到竟是……"”
“妖?”兩人異口同聲。
“不可能,妖已經很久沒出來害過人惹過是非,他們早就沒這個膽了不是!”馮漢廣擺手回身踱了兩步,面色鐵青,心裏不安得很。
“更何況若按你所說,還是一群妖同時出來為禍人間?”
“難道看了這還不肯信嗎!”周烈文一把扣住他的肩頭強壓怒氣啞聲道:“這就是個初段的妖,我們才能這麽輕易就抓住。萬一若是這些妖中有個已然成型的,你有沒有想過,憑我們凡胎肉/體,要怎麽護這益州城裏萬戶平安?”
“不就是個奪人命養精氣的初段妖而已,殺了就是,何必如此大驚小怪!”馮漢廣臉紅筋暴的厲聲說罷,一把甩開扣在他肩上的手,大怒中揮手揚刀,順着鐵籠的縫隙雙手一推猛的發力插進去,瞬間悶聲一響,是血肉分離時發才會出的撕裂聲,直接捅穿妖物心髒!
一時間濃血噴灑四濺而出,那怪物竟連一聲哼都沒有,直接斷了氣。
"馮漢廣!"周烈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好一下,回過神來竟氣的直接喊了他的名諱,兩步逼到他面前大聲質問!
“我大驚小怪?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不久前的安雲縣是怎麽被一夜屠城的?你當夔州沒有守城兵士?你覺得那是個凡人能做到的嗎!是這種被獸夾就能抓到的妖能辦到的嗎?”
馮漢廣一時間被周烈文這當頭四問問到啞口無言,又被直接喊了名諱,卻怎麽也怒不起來。回頭看了看那具還在散發着惡臭面目猙獰呲着血的屍體,才意識到自己适才确實是因憤怒與恐懼交織,失了智,過激了些。
的确,安雲縣出事的那晚,他也有懷疑過,此禍事未必人為。
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認罷了。
如果周烈文的猜想是對的,那可能真的,會有大災!
妖族如此毫無征兆的集體出現,難道是有什麽東西在引導它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回身向才匆忙跟出來的都仲吩咐道。
“給顧叔傳封書信吧。要快馬加鞭。”
“将軍,出什麽事了?”
姚十三從後面遙遙走來,一臉迷茫。
纖瘦的身子勉強撐得一身柳青寬袍,在這秋風中像個蘆葦一般鼓着風蕩。
周烈文聞聲乜了一眼,這野漢子眉頭不自覺的緊了緊。
他知道這挂名的白面軍師實則就是馮漢廣的脔寵罷了。說到底這其實也早已經是整個益州軍心知肚明,卻不敢讨論的秘密。
只不過他每次見到這何郎傅粉的人兒都覺得不舒服。也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就是覺得不适。
或許也是因為撞見過他倆交合的樣子?
他甩了甩頭,叫自己可別再回想。倒胃口。
“沒事兒。十三,別靠過來。你怎麽這麽快就辦完事回來了?”
馮漢廣見他過來,趕忙快移了兩步擋在了牢車前面,是怕那怪物再把十三吓到。
姚十三可是看得清他那白襯子上濺得一身發烏黏稠血漬,挑眉側着身子瞟了幾眼,也不知道是看着了還是沒看,總之還是面不改色,一臉溫笑着回他:
“孩子是差人送走的。我一直在這兒沒動過呢。”
他又往前了幾步,步子止在個兩人面前不遠處,似意非意的保持在了個即沒讓馮漢廣白擋着,談話距離又不至遠得失禮的位置。
“周協領也在這兒?恕十三有失遠迎了吶。”
周烈文擺擺手,相當應付的回了個禮。
“那你們倆聊,我走了。”周烈文趕緊輕咳了幾聲來緩解尴尬,順便整了整自己的衣甲佩劍。
“周協領不留下來吃個飯再走?”
“不吃。我忙得很,可沒那個心思。”
馮漢廣現在心裏可是亂得一團糟,根本沒心情管他周烈文是去是留,反倒是巴不得他趕緊從眼前消失,好像他再待下去就又該有什麽壞事發生似的。他三步并兩步走到姚十三旁邊,生怕被他看到這駭人的景象,一把攬上肩推他回身。
“剛聽将軍說要往京城那邊傳信,是發生了什麽事嗎?”姚十三任由他扳過身子,偏頭好奇的問了句。
“嗯……最近怕是,不太平啊。”馮漢廣心思重重的答了他一句,又像只是在自語感嘆。
“将軍說的顧叔又是誰?可從未聽您提起,在京畿還有什麽故人。”
“哦,是我父親許多年前的老故交,我也不太熟。”馮漢廣思量了好一會兒,努力去記憶中收刮些回憶。時過境遷,在那如瀚海長空般無邊回憶中,已是過眼雲煙。不過是自己也就只有幾歲的時候跟着父親拜訪過的一面之緣人罷了,早已記不清容貌了。
“清虛觀觀主,老祖師顧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