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平安
有些掉了漆的木門緊閉,丢下他一個坐在外面,耳畔只有風吹桂樹飒飒作響,與不遠處飄渺傳來談笑的人聲混為一體,到了他耳中,皆化成偌大的失落感。
是去是留,何去何從。
好大一片天地,就再沒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了嗎。
現在這日子過得,雖說遮風避雨吃喝不愁,可又跟那被別人撿回來養着,拴個繩在門前只會汪汪叫的小土狗又什麽區別?
艾葉低頭看着左手掌心裏那顆不仔細看都看不清的一顆小小的朱砂痣,只是滿臉悵然若失。
家裏闖了人也不敢亂咬,只能呲個牙兇;被扣着鐵鏈除了這一間院子哪兒也出不去,只能乖乖的蹲着,連想吃什麽都不能自己去尋,只有等人往自己盆子裏送。
有點……可笑。
曾幾何時,那昆侖聖山,萬裏雪障,漫漫無邊的連綿山巒,踏雪禦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逍遙自在一晃就是千年,沒人敢傷他一分一毫,也沒人能管他是裂土斷山,還是遮天蔽日。
這條路,走得真的值嗎。
——“喂,你現在睡得着嗎?”
艾葉耳朵猛地一立,若是現在化的是本體,這雙耳朵怕不是會直接轉了個個兒回來,剛還一副纡郁難釋的臉忽然就變了喜色,手忙腳亂從屋頂跳下來,恬張沒心沒肺笑嘻嘻的臉,瞧着啓開不過兩指寬的門縫後黢黑陰影裏,一張扁着個嘴,因不好意思開口而憋得躊躇不定的臉。
生得是玉樹臨風氣宇不凡,卻莫名有了那麽些許可愛。
“怎麽啦,小妖怪你睡不着?”
“不是……”
顧望舒咂咂嘴,死要面子生擺架子的。他确實不知道怎麽報答別人的好,連句多謝都說不出口的人,甚是別扭着吭叽了好一會兒才丢出話來。
“是叫你現在去睡,晚上再起來,我偷領你出去抓兔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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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還未等艾葉給他回話,就又是砰的一聲摔門響。
嗯……?
艾葉懵着張臉瞧着那扇快被他摔爛了的門,似乎聽得到門後那人憤恨到低聲怒罵自己,被這大早上一連串丢臉事難堪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打滾耍皮狂蹬被子的聲音,又在那自己跟自己發誓什麽白天再也不出門,再也不理顧長卿那狗人之類,折騰老半天,也沒聽他睡着。
“欸!我睡!我這就去睡!睡得着,睡不着我也睡!”
當然,這萬裏江山,千千生靈,大都不是夜伏晝出的,可偏偏就有人喜歡反其道而行之。
夜裏有人公事纏身不得安息,有人養家糊口無心休寧,有人因情所致徹夜纏綿,也有人是愁思不斷夜不能寐。這夜裏燭黃明燈無眠,熬在寂寥漫漫長夜中的人,雖目的各不相同,卻都如一座座孤島浮于世間,過着不同的生活,再步向不同的結局。
守夜人手中的鑼聲三響,一句“平安無事”蕩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益州城設有宵禁,三更前街上必須清空。白日裏再鱗次栉比人歡馬叫的街市,深夜之下還不是繁華落盡,萬籁俱寂。
益州軍的護城兵士每夜都與巡夜人一同巡查,在這益州地界上,還沒有哪些百姓貴族,亦或是官家,敢挑戰他們權威偷摸跑出來浪蕩,這街上自然也便冷了下來,除了守夜人手中的鑼響,就只剩下夜鷹桀桀,叫聲回響。
總鎮府裏也一樣,除了值夜兵士,再無人走動,就連那因知州府還沒重修竣工而遲遲無法接任,只能一直借住在這兒的高德一家也因為無所事事早早就睡下。
唯有總鎮将軍的窗影還搖搖晃着燭光。
馮漢廣身披檀色大襖,坐在桌前借燭火批閱成堆文書。眉頭忽松忽緊,還不時向後仰起,松松因長時間低頭而發澀的頸肩。前任知州死于非命,新來的知州還未正式上任,這段空檔期益州大大小小文事武事,大到貢品擇選軍薪發配,小到市井糾紛,都得他一人代勞,着實是辛苦了點。
門輕扣兩聲。
“将軍,軍師到了。”齊銘在外貼着門小心說了句,生怕打斷将軍的思緒。馮漢廣聽聞,稍微往後坐了坐。
“請他進來。”
夜半風涼,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難免會有寒氣入房。姚十三裹着青碧色大氅慢步走進來,比起個子,更纖瘦的身材頗有些撐不起來這寬大的大氅,衣肩都是垂落下來。借燭光昏黃,總讓人有種想直接一把扯下來的沖動。
他欠首含笑行了個禮,馮漢廣忙着手中文書,并未擡頭。揮手示意屋裏的人都退下,待到最後一個小卒閉緊了門,方才直起身,注視姚十三緩踏身邊。
馮漢廣饒有趣味的看着他走過來,一直威儀示人的臉忽地解頤而笑,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墊子。
“十三,你可算舍得來了啊?”
姚十三坐到他身旁,一只手覆在他正握筆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取了他手中狼毫。有意無意偏靠過去,側下臉自下而上的,用一雙濕雨水杏樣的眼吟着笑盯起馮漢廣,好一會兒,才應了他一句。
“我替你看吧。這麽晚,小将軍也該休息了。”
馮漢廣劍眉一挑,反手扣住他那還沒一掌粗的手腕順勢扯進懷裏,翻身一壓便将姚十三半個身子牢牢鎖在身下。姚十三這幅瘦小的身子骨在常年習武的馮漢廣面前柔弱單薄的簡直就是個紙娃娃,一推就倒,根本沒力氣反抗。後背沒留意磕在桌角上,痛得沒咬住一聲悶哼了出來。
“是啊,這麽晚了你才來。”馮漢廣往前撈了一把,随手把剛剛磕疼他的紅木桌案推遠了些,桌上文書遭這一晃散了滿地。
“還是不夠心疼我。”
“是啊,比不及将軍疼我。”
姚十三咬着背後撕拉拉的痛,眼裏抱着好些委屈。掌勁大的人永遠不知道自以為的“輕輕一磕”是有多要命。
馮漢廣板一張行峻言厲的臉,道:
“軍師就沒有什麽應該回我的話嗎?”
姚十三微顫,皓齒叼起緊閉嘴唇,勉強回起話。
“是……将軍,那高德,我探過幾次了。”
“嗯?”
馮漢廣用鼻息哼出個嗯字,容不得反抗掙紮。
一個男人,卻生得是粉妝玉砌,膚如凝脂,腰姿軟得像水,不怪出去總是被人認成姑娘。
“然後呢。”馮漢廣貼到耳邊淺聲問。
鼻息貼姚十三的耳根而過,染出紅暈,吹揚碎發縷縷。
姚十三沒能答出話來。
“然後呢!”
姚十三咬死嘴角,像是被上了酷刑逼供一般眼淚直湧,手腕又被抓得死,手指拼命想抓些什麽,也只能扯到馮漢廣袖口。
胡亂間衣衫滑落,小将軍的大氅裏并沒有着襯衣,直是一片精壯古銅。
這幅久經沙場健碩飽滿的年輕身體上,還布着數道觸目驚心的舊疤。
“讓你回話!”
姚十三睜着雙淚噙噙的大眼,惶恐羞憤地盯着馮漢廣,深知自己只要一刻答不出話來,這酷刑也便一刻都不會休止,只能強忍着斷斷續續開口,艱難道:
“他人……人不傻,但,但也不精明,将軍…将軍不必擔心……”
“還有呢?”
燭影又是一搖。
馮漢廣滿意一笑,拽住他那一頭長發,低頭強制将整片嘴唇堵在姚十三那為了能回出話,幾乎咬出血的唇上。
姚十三啊姚十三,你怎麽能每次都可愛的像個雛兒一樣。
越是可愛的東西,不知怎的就越想揉碎了搗成粉,塞進自己身體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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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仲一大早道趕到高德那裏去記暫住這段時間他們需要置辦的東西,順便告知一下知州府重建的進程。都仲和高德年歲相仿,都是經歷過不少生死事故的人,而且高德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沒個故人,沒什麽人能陪他打發時間,剛好得了這麽個喜侃的。
都仲這人嘴碎話多,高德總能從他口中千百條無用的廢話裏取得那麽零丁幾個有用的消息。時間一長,若這碎嘴皮子不在跟前念叨,還真覺得有些無聊。
而那些個有用的消息……就比如,這總鎮府的大忌,其一就是千萬不要私下議論謠傳軍師的身世來歷。
“被将軍發現私傳過的人,都死啦。”
……“所以他到底是個什麽出身啊?”高德好奇得要命,偷偷問過一次,都仲就只是抿着個嘴沖他賤兮兮的挑了挑眉毛。
“反正是個才華橫溢的,善人。”
“棠棠,快去給都參将備茶。”
高德話音一落,自屏風後便繞出位看上去十五六的少女,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上大眼睛滴溜溜的明亮,梳着兩根麻花辮兒一抖一抖邁着小碎步走過來,乖巧應了聲“哎”。
都仲不禁笑了笑,說:“真羨慕大人有個這麽可愛的千金。哪兒像我,在這戰場上漂泊半生,出生入死的,到最後連個媳婦都娶不到,也真是大不孝啊。”
“小女該到了婚嫁年紀了,本能找個好人家,卻沒受我連累到了這麽個偏遠陌生的地方。”高德愁容滿面的嘆氣靠了靠。看得出,這位大人還是有過雄心壯志,卻終是個不得勢的可憐人罷。
兩人聊得正起興,忽一陣女人尖叫和小孩子的哭嚎混在一起,伴着雜亂腳步聲橫空響起,劃破整個秩序井然的清曹峻府,實在是有些刺耳不和諧。
高德一驚,險些将手中茶水晃了出來,眼神恐慌看向都仲,卻見他只是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磕了磕手中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