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命格
小道童們懵着臉端詳了下被自己撞飛的人:完了。
顧望舒跌坐在地:完了。
對于常人來說只是耀眼晴明的一束束暖陽,在他那雙蒙了層霧般發灰的妃瞳中,卻是一把把奪命利刃。
“唔…………!”
這明朗和煦的千刀萬刃,徑直照亮一張因久不見光而更顯蒼白的臉,連喊都未來得及喊上一聲,眼裏便傳來如同萬蟻噬心般鑽心的刺痛,激得整個人抱膝埋頭藏起臉來在地上縮成一團!
向來月人身,自幼不得以妃瞳見光。
極痛,且易致盲。
“孩子怕是要撐一輩子傘的。”
顧望舒三四歲的時候,曾躲在門後偷偷聽得郎中與師父唉聲對話。
“也保不齊他這雙眼,能不能撐過二十歲。”
顧望舒跪伏在地上,疼得一動不敢動。
該死……!
這大庭廣衆之下怎麽當着這麽多後輩丢了這麽大個人!
幾個小道童看到這般情景,一個個吓得是呆若木雞,動不敢動,面面相觑,心裏想的全然是今天可能就要命喪于此了吧?得罪到誰不好,偏偏是……
不過顧望舒現在可沒心思去揍人。
周圍看熱鬧的一個都不敢上手去扶,全都閃在一邊眼巴巴看着,生怕再觸到黴頭惹了什麽麻煩事。顧望舒自知沒人會幫他一把,只想着眯眼去尋傘,摸摸索索卻只能摸到滿地積雨留下的泥水,大概……這一身白衣也早就滾了一身髒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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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爬起來,起來再說啊!
卻沒成想,才努力眯開一條小縫,受了刺激的眼中生疼,眼淚竟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所以當下的情景就是,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一向高傲孤冷,心狠手辣嘴又毒,平日裏難得見一面神秘如斯的清虛觀親傳二弟子,那個在外面話本裏傳得兇神惡煞的寒川泠月顧望舒,當下正手腳并用的爬在人群中央,滿身泥水像個瞎子找拐一樣摸索,卻除了滿手的泥什麽也沒摸到,甚至于哭得一塌糊塗。
圍觀的人群靜得可怕,其中似乎還摻有忍不住憋笑時漏出的氣聲。
——你們幹脆就此踩死我算了。
【“快點兒的,把他傘奪了就是個廢人了,拽過來!”
“只會掐守護訣的廢物,有本事站起來睜眼睛打我啊哈哈哈哈”
“王八都沒你會縮殼!”
…………
“別……別碰我……啊……哈……別扯了……求你們……別再扯頭發了……”
“把傘還我……求求你們了……痛……!”】
很痛啊……
痛死了啊!
這種情感,自心底升起的絕望。
多少年了。
感情才是最會騙人的。總是在你覺得一切都被時間治愈,再也不會怕了,已經不會再想的時候,玩笑般如黯鴉黑潮般翻湧而來,将你窒息溺死在其中,無法生還。
顧望舒逐漸停下手,跪在地上慢慢将自己縮成個團,死咬住後槽牙擡起蒼白纖長的手指交叉翻轉,雙唇慘白微抖,念了道法訣出來。
一層激蕩濁白如海面的結界牆随即自平地生起,集成渾圓,緩緩擡升,欲交結于頭頂。
是他最擅的守護訣。
無人能破,任法術利器無法硬闖。
比起說是守護訣,倒不如更像是結了個繭在人群中,作繭自縛罷了。
沒人知道此刻結繭的人是個什麽心情,圍觀的衆人大都是毫不關心的,甚至不乏抱着看笑話的心情。
越是位高權重尊貴不可及,自負清高的人,摔下來的模樣就越有趣。
就在那蠶蛹交合封頂前的一瞬間,也是這人滿心絕望想着太丢臉了要不就此了結此生算了的時候,一股蠻力從縫隙中穿進,一把将他提起從中抽了出來,順勢還把他的臉按在懷中。
按得有些用力過猛,眼前映成一片花黑。這手勁可太大,呼吸悶着一時間都有些分不清這人到底是來救他還是來害他的。
不過這個懷抱輕輕軟軟,還有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有點……好聞。
風起。
吹一縷白發繞在兩人緊貼的中央。
眼色朦胧間,顧望舒昏花的眼只看得到一抹花白,便知道這不是自己的。
是那個不會束頭發,所以像個傻子樣成天披頭散發的人。
艾葉一手按在他的腦後,騰出另一只使了一招隔空取物,借一道寒光,掠過衆人頭頂,一把抓回了那被吹飛的白紙傘。
周圍的小道士們瞬間吓得張目結舌,也不再騷動,屏氣呆站在原地。
雖說這清虛觀為鎮妖而建,但其實大多數弟子都只是沒有習法慧根的普通小道而已,真正見過妖的都沒有幾個,更別說親眼見到妖法。
“喂,你們幾個還不快跑,發什麽呆,就不怕我這個除了吃就是睡的豬妖把你們打成豬頭哇?”
艾葉噙着笑意,眼神卻淩厲得很。沖那幾個吓成篩子的小道童喊了句,這幾個面如死灰的小孩連忙識相地一溜煙跑沒了。
他把傘塞回顧望舒手裏,拍了拍他腦袋低頭輕聲問了句:“怎麽,還沒抱夠啊?”
“……你會飛嗎?”
懷裏人悶聲問了一句。
“會是會……你問這個做什麽?”
“那你……快點兒,就這麽帶我飛走!”
艾葉嘴角憋得一抽,硬是把嘲笑吞回肚子裏去,春風得意的回了句:“那就随你!”
言罷,凝神施力,一只手按着顧望舒的後腦勺,另一只環住腰,就這麽大搖大擺的在一群道士密切注視下,旁若無人地禦風而起,懸起半空!
銀發漫天,長袍滾滾,似有雪霧落下。
兩人就這麽維持着這個姿勢,一直到艾葉踩穩腳跟落在顧望舒的屋檐上,懷裏那人都跟個死人一樣老實着紋絲不動。
“我說,小妖怪,我們到了?”他拍拍顧望舒腦殼。
沒動靜。
怎麽,是自己捂得太大力給這傷員捂死了?
不是吧……凡人這麽脆弱的嗎?
“喂,你……?”艾葉還真慌了神,擡高手準備使大些力去拍,可幸虧這手還沒落下,手下的人極其微弱的拱了拱身,不然可能本來好好的人,就真給他一掌拍死了。
顧望舒磨叽了好久才難堪地撤出臉來,指着艾葉的衣服咕哝一句:“濕了……”
“濕了?什麽濕了?哪兒濕了?”
艾葉這才發現,自己的正襟被他的淚水染濕了一大片。
“我沒哭。”顧望舒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着,說:“它這,不受控制的。”
艾葉用看傻子的眼神挑眼斜瞄了他一會兒,“切”了聲,手貼在濕的一大片上,掌中握起一把極寒之氣,那淚漬竟瞬間結成冰,被他沒幾下全拍打了下來。
“我說你什麽了嗎?”艾葉輕蹙了下眉,若無其事回道:“你不用和我解釋的。”
“還有這衣裳,用的不是你們人間的料子,髒不了。我也不嫌你。”
顧望舒微怔了一會兒,卻又馬上繃回臉去,板起個與世無争一張臉。這幅死要面子的姿态誰看了不想說一句‘你可省省吧?’
“我今天欠了你個人情,你快想想要我怎麽還。”
顧望舒當頭就是一句脅迫式的“逼還人情”。
“哎,這等小事,不足挂齒。”艾葉毫不在意地丢下一句,扭頭就要回房。這一夜未眠的人可不止顧望舒一個,他也是跟折騰了一整晚,生火抓藥的,現在這眼皮子發沉,也不比他強多少。
可沒等艾葉走出幾步,就覺得好像被人扽住,再邁不開步子。
他一低頭,正是顧望舒薅着自己袖子。
“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也不喜歡別人平白無故就為我做些什麽。”顧望舒茫茫看向前方無雲晴空,又瞟回去對着他的臉說。
眼前人明明目光是向着自己的,卻又像什麽都沒在看一般蒼茫,仿佛目光能穿透自己看到身後飛鶴乘仙,只是在自言自語。
“那會讓我感覺壓力很大,懂嗎。”
顧望舒松開手,背過身去,再從屋檐上一躍而下。
“趕快想好,趁我改變主意不想報了之前。”
……
不,這人是多沒受過別人的好啊?
沒受過好,所以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對人好,倍感壓力,便更不想受到關心。
如此循環,只會越來越離群。
艾葉暗想着,看他那一身髒了污漬的白衣,忽地提了一嘴:
“小妖怪,你穿白衣服真好看。像個小神仙似的!”
顧望舒腳下一滞。
“我問你,今兒我要是不去,你可打算怎麽辦啊?”
艾葉看那個白衣的人肩膀一落,似是嘆了口氣。随後又挺了挺脊背,立得筆直。
不假思索道:
“等着。等他們散了我再去拾傘。”
“那他們要是一直不散呢?”
“不會的。”
“為什麽不會啊,有熱鬧誰不想看?”
“不會。他們沒耐心站那麽久的,沒一會兒就散了。”
“你怎麽知道?”
“因為……不是第一次了。”
“……”
顧望舒推門進了屋,又突然想起了些什麽,側出半個身體探頭問:“不對啊,你今天偷聽我早課?”
艾葉垂着兩條腿吊坐在房檐上,咯咯地笑起來,俯身下說道:“不算偷聽,我啊,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耳朵特別好用呢,是你的聲音,我坐在家裏都聽得到!”
“鬼才會信你鬼話。”
全是妖法。怕是自己被下了什麽竊聽術。顧望舒暗斟。
“诶,說了你不信,那還問我幹嘛。”艾葉無奈撇撇嘴,無聊的甩起腿來。忽然腦袋一歪,烏黑明澈的眸子發亮,沖顧望舒喊了起來!
“小妖怪我想好了!你不是要報答我嗎?那你有空就去偷偷打幾只兔子回來給我這只翩翩俊逸的救命恩豬吃呗?在你們這兒住啊沒什麽不好,就是總吃不到肉,饞死我了!不用麻煩你料理,活的都行!”
他是聽說這清虛觀後山可是片天養地靈的禁地,自然也是禁獵。野物定都長的肥美汁鮮,光是靠想想,口水都止不住的流。他可太饞,太想吃兔子了,想到連夢裏都在咂嘴。
“你們這兒又不是和尚廟,成天只吃綠葉菜,我也……”
艾葉話還沒說完,就聽顧望舒咣的一聲摔上了門。
……
“欸不是?你聽見了沒啊?”
再沒聲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