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養育
兩人才剛走到書院中堂門前,大老遠就看到顧望舒破天荒的着了一身白衣端坐在桌上讀着書,大白天的竟像顆深洞中的夜明珠一般晃得人眼生疼。
顧望舒這人一向是披黑紗道袍,他自己也極為不喜白衣,畢竟本就是個全身素白的人,再穿上身白衣遭太陽一照,可是太明晃晃的奪目吸睛了。
遭兩人驚的可不是他今日怎麽會如此反常勤懇,大早上第一個便來聽書,而是這一身再無二色的白衣。
顧望舒一個連出門都習慣躲着人,不願受異樣視線而夜行的性子,不知道這是又鬧的哪出。只是這一身顯在此處,就好像蓄意廣而告之,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坐着個“妖人”一樣。
更別說他嘴角青腫結痂,脖子上還纏着厚厚一層滲着血跡的繃帶。
可能此刻這人心裏想的大概就是,晃瞎你們才好。
顧長卿乜見他這副模樣,臉色頓時變得難看無比,眼神陰冷狠瞪一眼,又佯裝成是看了空氣般若無其事背着手走了進去。顧清池是在旁邊瞥見他大師哥微妙的表情變化,只能大氣都不敢吭,恹恹跟了進去。
不一會兒顧遠山一副溫文儒雅,大家儀态的捧着書挽着拂塵從屏風後徐徐繞進來,原本穆如清風的姿态,落在顧望舒身上時也被耀得眯了下眼,好險被吓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将目光定在他脖子上。
“望舒啊,你這脖子是怎麽了?”顧遠山遲疑。
“啊,承蒙師父關心。”顧望舒渾身酸痛別扭扭地站起身來拱手應承,還不忘順便陰恻恻掃了一眼顧長卿那僵得發臭的臉。
“沒什麽大事,就昨夜去末淵樓找了幾個小妖怪練手,是弟子實力不濟,被個老狗妖抹了脖子罷了,死不了,無礙。”
“狗妖?末淵樓裏什麽時候關了那種東西?”顧遠山還當真沉思了好一會兒。
“哎有就是有,估計是哪位道友随手收關進來的吧,一只老狗賊,不值師父留意。”
誰都沒注意到一旁的顧長卿早已嗆氣得臉色鐵青。
倒是顧老祖師一臉憂慮,真心誠意的嘆氣教訓道:
“一只小妖就能給你傷成這樣。望舒啊,你別一天到晚總就學那打人無賴的本事,多去頓悟些法術,替你大師兄分擔着點。這麽好的慧根全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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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慧根,顧望舒自幼似乎胎生裏就帶着三花五氣之勢,在加上月人之體加持,對各類法術結印破悟得都比常人快上幾倍,簡直像是個神仙投胎。
顧老祖師曾以為這孩子必定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頗有救世得道之意,便更上心去栽培他。只是不想自何時起,他本孤僻頑固的生性漸漸變得更加冥頑不靈起來,偏愛學那些打人舞劍的江湖功夫,又或是搞些奇門遁甲,奇兵暗器,總之就是四個字,不務正業。怎麽教導打罵都行不通,後來也就只能就此放任随他去了。
顧遠山已過花甲之年,在這世上活了六十餘年,一心就只撲在了降妖救世修仙之術上。
他一生是桃李滿天下,可當成親兒子一般養大的就只有那四位親傳弟子罷。
大弟子顧長卿還是他二十五年前受故友護國大将軍馮燎之托,去冰原處理妖物作祟時,一時心軟帶回來的遺孤。
二十五年前的災禍,雖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卻還全都清晰刻在腦海中。不比最近夔州安平縣事故,那可是他做了這麽久的除妖道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何為真正的大妖禍世。
是何等兇火鋪天,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他與四大法門共同浴血奮戰七天七夜,不滅業火也生生燃了七天七夜,到底是将冰原三十六族,萬餘活人燒了個幹淨。
說是奮戰,不過拼命護着那些無辜受難的百姓逃命,再從死人堆裏扒活人罷了,卻是連那大妖的臉都未曾碰過一面。
也就是那時,顧遠山撿回了當時年僅五歲便無故失去雙親的顧長卿,更名改姓,收成首席弟子。
而顧望舒則是同年深冬無月暴雪夜,被遺棄在剛建成的清虛觀門前一可憐棄嬰罷了。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娃娃,渾身雪白,連同發絲到睫羽汗毛都是雪色。苦寒風嗥,他裹在襁褓裏凍得渾身發紫,卻沒有像普通嬰童那般啼哭生嚎,只是睜着雙淺妃色大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臉瞧,冷靜得就好像這般孱弱的小身子裏鎖着個嗜血魔頭般讓人生寒。
連他都差點誤以為這是個小妖物崽子了。
他那小小襁褓裏沒留下任何寫名身份名諱的紙條,只一顆精致雕刻着月桂宮欄镂空銀鈴,剛好又因月人之身,才給這嬰兒取了望舒這個名字。
心是善的,寓意也都是好的。
顧遠山知道,論功德,論教書,他都可以當之無愧受世人尊仰。自己是位名師,教師育人的本事是天下無二,鎮派降妖的能力也是一代祖師。
可卻不是一位好父親。
他終究還是沒能化解了長卿心中深埋的仇與恨,那個親眼目睹雙親慘死在眼前的幼兒,心魔猶在。視天下妖都為惡鬼為輕,重的是他總會在發作時平白将顧望舒視成仇人大恨,從小到大,多次險些要了他命。
不是別人,偏偏就是顧望舒。
即便他始終恪守着力不傷無辜之人,劍不為人出鞘的門規,可那一雙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眼,依舊是顧遠山解不開的心結。
他也還是沒能護得了顧望舒的周全,月人之身自小受他人诽議排擠,被當作半個妖人嘲諷恥笑,再加之因過度畏光不能與其他人一般在白日裏随心玩耍習武,自然早已将那孤僻扭曲的偏執刻進骨髓裏了。
如今九子奪位,大妖再來禍世甚至已将戰火牽扯進中原,恐怕已經不是二十五年前一妖禍世的程度能與之相提并論。想要護得這蒼生不受牽連,自己現在這修成定是遠遠不夠,甚至于唯恐要借助天神之力。思來想去,唯有重陽一過便閉關修煉祈神為唯一解法。
只是這一去要多久,何時能出來都是未知。确實不想自己不在的時候發生些什麽兄弟反目的爛事。
他這大半生閱妖無數,妖與人其實相同,都是善惡有別。為非作歹的不少,但也不是沒有好的。善意純良,造福世人的神獸之姿,千年間也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修成正果脫胎成仙的。
不知怎的,顧遠山在見艾葉的第一眼起,就覺得這個妖眼神清澈得很,不像有什麽壞心思。雖來歷不明,對其底細一無所知,但冥冥之中總覺得他會改變些什麽。
譬如……命格。
沒想到啊,除了一輩子的妖,自己居然有一天會将弟子的命運賭在一只妖身上。真是天意弄人。
想到這,顧老祖師便跟顧望舒提了一嘴,問:“住在你那的妖最近怎麽樣了,沒什麽異常吧。”
顧望舒還一副怨天尤人的冷着個臉,說:“也就那樣,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吵餓。弟子看他正體怕不是只豬。”
“師父問你話,就不能好好答?”顧長卿忍不住一腔怒火拍案而起。
“我這不是好好答呢嗎?事實就是這樣,怎麽,師哥是想把什麽莫須有的罪名扣到我們頭上不是?”顧望舒心也是早就積了滿心忿恨不滿,見他不僅沒覺得自己昨日做得些許過頭,有絲毫歉意的,甚至還在跟自己做對頂頭!
他真想不明白這人突然是怎麽了。怎會突然就想來殺了自己,突然就如此無情決絕。
“是非要聽我說出,我帶着他夜半私逃下山吃人肉啖人血做些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你才覺得正常了?”
“你!”顧長卿氣的咬牙切齒接不上話來。是論吵嘴耍無賴從小到大都沒贏過這人,每次除了一頓拳腳沒別的能讓他解氣。只不過此次……對于顧長卿來說已經不是一頓毒打就能解氣的原則問題了。卻看他還是一副絲毫不想贖罪認錯的模樣,甚至跑到師父面前賞臉,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冥頑不靈!”
“你恣意妄為!”
“再吵就給我一同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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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入了秋,正午的日頭還是照得明媚。
已無蟬鳴,卻盛陽炎。
顧望舒把傘面壓得更低了些,無心看天與秋色。
他今日真的太白了,就算遮得再低,任誰看來都是塊行走的白緞子,是枚長了腿的玉雕成精。
這人世沉浮如海,每個人不都是卑微又渺小的一滴水。固然随波逐流,與世浮沉,卻也總是在這片海裏的一份子。
可他不一樣。他覺着自己就是意外落進去的一滴油星,就算随波逐浪被擊得零碎不堪粉身碎骨,也還是融不進,化不開,不被這片海所接受。
昨晚一夜未眠,又特意起了個大早過來給顧長卿現眼,再加之渾身骨頭都在發寒生痛,手心和脖子上的傷口也裂裂生疼,感覺整個人都快散架了。現在事了,提着的一口氣松下來,頓時搞得整個人昏昏沉沉四肢無力,連走起路都是飄的。
觀裏的小道士們此刻都匆匆跑着趕去吃中食,畢竟去晚了可能就搶不到最好的菜,一個個疾步如飛腳下生風,只有顧望舒獨自逆着人群拖着個疲倦的身子往回走,此刻只想起睡個好覺。
從他身旁跑着過的小道士們一個個無不是被他這副儀态驚得在大吃一驚目瞪口呆中猛收腳步,側至兩旁讓出路給他,四周一會兒一句“二師兄好”。
他都沒心情應上一句。
只有顧望舒自己知道他是因為實在沒力氣沒精力去應,但叫旁人看來卻只不過是過于孤傲自負的輕蔑罷了。
他被人盯得煩,一路低着頭遮着傘的确實看不太清前路,人再虛得集中不了精神,一個不留神,就被面前一群邊跑邊打鬧的小道童們撞了個滿懷!
不是那幾個小孩子力氣大……要怪只能怪自己腳步發虛。
這毫無防備的一撞,本就傷得不輕的胸口直接一口悶氣沒喘上來,跟被再撕裂了似的痛開後,腳下不穩,一個踉跄退出去好幾步都沒站住,持傘的手不由一緊,手心傷口又是陣紮心的痛,條件反射松了開來,順帶将傘也揚飛出去!
一時間。
腦子亂成一團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