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破曉
又一道閃電劈下,銀劍反射道道瘆人冰冷電光。刀劍無情,早已抵在頸間的劍尖,緩緩往前一寸,便自他那雪白無色的肌膚間滲出堪比朱砂殷紅的血珠,襯這死人青白眩目異常,順鎖骨一路流了下來。
這一劍,方才還是怒目相視的顧望舒是徹底怔住。
他師哥的破邪劍,只為護蒼生,驅魔除妖而出鞘。
可如今就這麽冰冷冷的,抵在自己脖子上。
顧望舒恍然驚醒,從最開始要命的那一撞開始,他就應該明白過來的!今夜的顧長卿不再是那個往日裏只為了教育訓誡看他不爽來找麻煩來,也不是心魔大發視我成宿敵,而是真的……起了殺意,視我成妖魔,想誅了我!
顧望舒在這風馳電逝,萬頃琉璃中照亮那張慘白如死灰的臉上,浮起無限寒心得比那銀閃更涼的絕望。
冷雨苦急,抵不過心頭寒。
他終是将自己視為邪祟了。
那放眼這世間,還能有誰信他是人了嗎。
那他,可再有做人之資了嗎!
顧望舒也不明白這突然是個什麽情況,只是握傘的手抖得厲害,死咬牙龈。似有憤淚,也該與這雨混為一體,怎奈這滿面水流,沒有一滴是他流出的淚。
“我今日就替天行道,大義滅親,除了你這個妖人!”
顧長卿的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知對于自己師弟來說,殺人的武器并不是手中利劍,而是他的眼。
顧望舒除了冷笑再給不出別的反應。他幹脆丢掉手中傘,認命般躺在那積水中,失意讪笑,渾身濕透的,一把用勁握住劍刃,逼他再近一寸。
劍刃早已刺進皮肉,再用力下去只會紮得更深,只會封喉!猩紅的血格外刺眼噴湧而出,甚至于用力到發抖的手心裏也開始汩汩滲出血。
鑽心的痛已經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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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顧長卿,你終于舍得殺我了?那你現在就動手啊,要不要我幫你?要我成全你嗎!”
顧望舒的笑聲已從凄冷漸漸變得嘶啞狂妄,表情也瘋癫陰鸷起來。
“你殺了我,殺了這世上一個無辜良民,背了殺孽,這輩子就都得不了道!哈哈哈哈啊哈,那我豈不就可以詛咒你一輩子,一輩子!讓你心魔作祟,讓你成這人間衆矢之的,讓你來試試我的活法!”
“你……!”
顧長卿虎目灼灼,怒不可遏地盯着這發瘋的人。甚是良久,才不忿抽回持劍的手,一把将破邪砸摔在地!
劍尖拔出一瞬是一聲痛哼,再無阻的血放肆橫流。
“顧望舒你這個瘋子……我早晚扒了你的假面,讓世人知道你這妖人絕不是個良民,死有餘辜!”言罷,顧長卿怒目揮袖,一躍,便消失在滂沱雨夜中。
顧望舒渾身一軟癱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豆大雨點無情嘲諷似的打在臉上身上。
他忍不住猛咳幾聲,卻只會引傷口處的血湧得更兇,摸索用手捂住脖子上的傷口,就好像可以少流些血一樣。
雖是徒勞,痛不過心。
眼神茫茫望向墨色無盡漆黑,落雨夜空。
艾葉自始至終一動未動的立在不遠處,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勸。
他不明白眼前是個什麽情況,只知道顧望舒當下受了傷,又好像很難過。
人間的事兒都太複雜了,道家同門本當以師兄相稱,可顧遠山親傳下的的幾位都是兄弟稱呼,說明當是兄弟養子關系長大成人的,怎麽還混到這要讨命的關系?
他只能悻悻走過去,拾起丢在地上的傘撐起擋在顧望舒臉上,輕聲喚了句,“小妖怪,起來,我帶你回去啊。”
顧望舒緩過神,偏頭看向他。眼眶飄紅濕透,不知流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卻硬是拉扯出一抹苦澀笑容。
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冷…………”
顧望舒從牙關裏艱難擠出話來。
顧望舒或許因為渾身濕透了,或許失血過多,又或是心寒。感覺待艾葉靠近後更加酷寒難耐,冷到蝕骨噬心般連身子都快僵了,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在顫抖。
像覆了千層雪,又像被壓在萬年冰下,眼前也糊着大片水霧,朦朦胧胧只能看得清艾葉一個模糊身形。
渾身都痛,他爬不起來。
“我冷……起不來……”
艾葉無奈搖頭,剛還挺一副硬骨強撐,一心求死的人現在怎麽就半死不活的央他去扶了。他只好将傘立在一邊,伸手借了把力給他拉扯了起來,孰不知顧望舒的指尖觸到艾葉手心瞬間,直接從頭到腳串了個大寒噤。
“知道了,我這就去給你生火盆取藥包紮,你快回去歇着!”艾葉慌忙撤開被他拉着的手,換成臂膀擔扶着進屋裏後,立刻關門跑了出去。
出了門,艾葉才算長舒一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泛着凜冽寒氣的雙手。
寒氣如霧繞在掌心經久不散,觸物生冰。
幸虧顧望舒方才睜不開眼。他沒看到的是當時艾葉雙手下凝得盡是周遭雨水結成的寒刃冰淩,周身水霧凝聚成雪沙,一聲令下便可呼之欲出将顧長卿刺個萬箭穿心。大概是妖氣被強行壓了太久,越發難以控制,中途多次險些失控翻手要了顧長卿的命。
艾葉生于昆侖極寒之巅,吸收的是萬年雪山寒魄之氣以為修術,掌霜寒之力,翻手便可使六月飛雪,引冬雷滾滾。
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
現在……不行了。
連個結雨為冰都險些失控,還差點收不回手,凍死了他。
雨漸轉淡,艾葉擡頭看天邊一方烈火般初升朝曦,自無盡黑暗中破曉而出,驅散層雲污穢,倔犟地将光明帶到人間。
一夜萬般情緒,朦胧天欲曙。
這漫漫無盡長夜,也算活過來了。
翌日。
既已如仲秋,再加上一整夜秋雨作寒,雖苦寒侵衣衫,倒也是空山秋氣清。
桂花飄香,山霧缭繞,濛濛錯影,紅楓還滴着隔夜的雨。
顧長卿像個沒事人一般照舊去上早課,半路正碰見顧清池蹲在路邊給一只通體烏黑的小貓投食吃。那小貓雖是山上野着長大的,卻親人得很,尤其是對每天都會帶吃食的來的顧清池,每次見到他都會大老遠自喉嚨裏咕嚕嚕着跑過來蹭衣角。
顧長卿站在他身後随口扯了一嘴,道:“這山上野貓還真不少。”
“大師哥不抱一只去養嗎?”顧清池溫笑着問起:“這貓兒是只嘯鐵呢。嘯鐵不常見的,還可以避邪鎮宅,适合陪你成天踩刀尖上降妖除魔過日子。”
顧長卿聽了連連擺手,說:“不了不了,我這一天忙得很分不出心,照顧不了,還不如讓它在外跑着。可愛倒是真。”
顧清池倒也沒再繼續說什麽,他可是比誰都清楚顧長卿的性子。顧莫太小,進觀又進得晚,只有他是從小夾在顧長卿顧望舒這兩位水火不容的麻煩事中間長大的,兩人吵嘴打架順便引火上身平白無故遭殃,小時候可沒少遭過這等倒黴事。
時間長了大到現在,他施法打架的功夫,天賦,雖都不如那兩位,可這察言觀色的本事當真數一數二。
他其實打老遠就見到顧長卿一副愁容滿面,夜不能寐雙眼昏沉還若有所思的樣子,便知道肯定是哪兒又出事了。
最近即沒有妖祟作亂,也沒有禍亂告急的,那還能把他氣成這個樣子的也就……
“哥。”顧清池站起身來整了整一擺,沖着他喊了一聲。
顧長卿一愣,停下原本已經走出去的腳步轉過身啧了聲道。
“不是不讓你這麽喚我嗎?”
顧清池憨憨一笑,眯成月牙形的眼甚是可愛。他拍拍胸脯笑說:“有什麽難事跟弟弟分擔一下啊,不然我每天都閑得像這吃白食的貓崽子一樣。”
顧長卿被他逗得驀地笑了起來,連眉頭也舒展開幾分。又似乎想起了些什麽,便站住了腳。
“棠棠呢?走了嗎?”
顧清池聽到這個名字,忽地低頭垂了眼,聲音也委屈了幾分,無奈嘆了口氣。“嗯……早走啦,估計這會兒都到了。”
“我總覺着過些日子定是要再去趟益州的。”顧長卿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到時候哥替你去問個好。別喪氣了,走,要遲了。”
“可她終會嫁在那兒的。”顧清池笑得苦澀,“再怎麽說也是大官家的千金,益州人傑地靈,富甲顯赫衆多,我在這千裏之外的,攀登不起啦。”
“那要麽,師哥下次去,帶些財禮,替你說個媒,搶先機試試?”顧長卿還當真嚴肅起來,思忖着道。
“诶!可別了!”顧清池趕緊擺手,說:“就算退個百步,高大人得允,但叫人姑娘家的遠嫁,我還良心過不去呢!知道您心疼我,但不能不考慮周全啊!”
“躊躇不定。”顧長卿怒其不争地嘆道:“早些棠棠在這兒的時候,你就不敢吐露真心,怕人家唐惶失措,猶豫不決,拖着拖着,可好,到嘴的媳婦兒都沒了。別娶媳婦兒了,把這貓抱回去養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