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總鎮
總鎮府內的路倒是四通八達,沒什麽無用的迷宮似的園林造景,倒是擺了不少武器架子在兩邊,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這個叫都仲的參将先是吩咐人安頓下他的家眷們暫候在客室後,便領着他一路徑直的就走到了中庭上。傳令開門前都仲忽然笑吟吟地回頭和他提了嘴,自己家的小将軍是剛審完戰俘回來的,進去見了別害怕,我們小将軍人很好的。
怕什麽,有什麽好怕。別教他怕我就是好的。
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應了幾句,便迫不及待想進去讨個說法,結果門一開。人差點吓得倒退出去。
只見面前站着個身穿白絹襯衣,帶着黑色牛皮束袖的碩俊青年,吊一頭馬尾都是發絲根根硬朗高束,正站在淨手盆前擦拭着手。
一盆清水都被洗成了血紅色,臉頰與衣服上還清晰可見噴射濺出的血漬。小将軍襯衣領口松垮下來,隐約能看到些飽滿結實的胸肌。
空氣中都彌漫着層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小将軍聽到聲響,趕忙用手巾擦了把臉,轉過身來笑說:
“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漢廣公事纏身實在繁忙,沒能親自去迎接,在這兒給大人賠不是了。”
高德穩住心。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馮小将軍馮漢廣了。
不過剛剛不自覺退那一小步,着實有些讓他自己都覺得丢臉。
趕忙回了句,“無妨,都是為朝廷辦事,理解。”
聽到“朝廷”二字,馮漢廣似是暗自嗤聲嘲笑了一響,将手巾丢在銅盆裏向着高德走過來。他身材高挑精壯得很,比高德高出一頭有餘,竟毫不避諱的微微欠身端詳了這長輩年歲之人好一會兒,弄得高德覺着自己好像被蔑視了一般渾身不爽。
随兩人距離拉進,高德甚至可以清晰的聞到馮漢廣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濃到似乎是從這人骨子裏散出的一般真切,真是打心底覺得反胃。
“高大人這是得罪誰了,才會被派到如此偏遠之地做知州啊?”馮漢廣臉上依舊挂着随和的笑容,可這說出來的話是真一點都不客氣,道:“畢竟對大人來講,益州似乎并不是什麽執政的好地方。”
“總鎮将軍,您這話說的可有點僭越了吧。”高德混跡朝野十多年,自然也不是什麽軟柿子,身子骨一挺便頂了回去。
整間屋子霎地靜了下來,兩側護衛的士兵依舊像泥人一般一動不動,唯有燭光影影作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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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冷的有些可怕。
馮漢廣濃眉一震,哈哈笑出聲來,趕忙行了個禮賠了不是解釋道,“高大人見諒,我這一介莽夫,自小是同先父在這軍營裏長大的,沒跟什麽正經師父學過詩書禮節,只顧着勘帶兵習武保命之術,這嘴裏呀,吐不出什麽象牙來,也不會您們官場上那一套拐着彎的話術,說話就是直。您大人有大量,就別因為這等事怨我啦。”
話都說到這兒,高德也沒法再回什麽,只得将氣咽了回去。
怎說當下都是寄人籬下。
馮漢廣轉過身,當着他的面毫不避諱就将浸了血的襯衣脫了下來,露出滿背精健,爬滿疤痕的腱子肉。又招招手,旁邊的侍衛順勢拿出張檀色襖子給他披上。
“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導致無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燒的毀得徹底。想必高大人定是這一路緊趕慢趕過來的,真是辛苦您了。只是這知州府還未重建竣工,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這府上屈就些時日了。”馮漢廣披着襖子,氣息深沉嗓音磁性,話語強勢并未給人商量的機會。
“都參将,帶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麽就趕快置辦。”
沒錯,馮漢廣說着這麽一大段客氣話的時候,全程都是背對高德的。
從馮漢廣的屋內走出來,高德真的是渾身不自在。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被這毛頭小子從頭到腳小瞧個便。
也不知道這馮小将軍是真的乳臭未幹少不經事傻的,還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
可他若是真傻,又是如何讓憑借一己之力重穩軍心,帶領着這麽一大群精銳。
本是打算第一次見面便試試這人的心性品格,卻感覺反倒是自己被人摸來個徹底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試不來。
高德跟着那都仲一聲不吭地在這為了方便跑馬而鋪滿黃土的總鎮府上走着。黃土易起塵,他那尊貴身子又哪受得起這黃沙刺鼻,自然也便緘口不言,不想開口吃土。
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邊不停講話,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來鐵聲铮铮。在一旁介紹起什麽這便是平時将軍練武演兵的地方呀,那便是軍士們訓練的地方,這邊有窩燕子那邊關了十幾條獵犬要小心呢,白天從這個偏門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又有哪裏哪裏好玩………
只是高德一句都沒聽進去。
這還未正式上任的新知州大人,此刻想的不是百姓民生,反而滿腦子都是益州軍。
想該怎麽權衡自己和益州軍的關系,怎麽才能保住權政,不被壓制淪落到做個傀儡知州,又該怎麽探他們的底。
不過當下無解。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路過一棵正落着葉的大樹,都仲便講起這棵樹是他們小将軍出生那日馮大将軍種下的苗子,現已二十有餘年了,長得客真是好和自己家小将軍一般健壯呀。總鎮府不養樹植是為防暗刺,唯有這一棵與偏院将軍為軍師種下的紅梅為特例。大人可等入了冬,紅梅盛了,這成日飛沙總督府裏才有煙火氣呢。
兩位聊得正好,突然間一條翠綠小蛇不當不正,“啪”地一聲從樹間落到高德的肩頭上。可能也是摔得不輕,小蛇頗為不快地嘶嘶吐着那血紅色分叉的信子威脅。
高德這個在城裏住了大半輩子的人,自認為早已是見過世間所有兇險危機,也是成家立業老大不小的人了,卻沒成想哪兒見過這種毒物啊,吓得當場驚叫一聲跳出三尺遠!
都仲見了這一幕連忙哎呀呀地跟了上去緊着說:“高大人,您先不要動,千萬不要動啊!看在下這記性,就顧着跟您說這益州山水,忘了跟您講……我們軍師喜好養蛇,特別是那種劇毒的小東西。養的多了,難免會跑出來幾只…在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萬不要慌……”
“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給我拿掉,還是砍掉的!趕緊!”
高德這一下哪還顧得上臉面,原本一直端着個架子,這會兒卻吓得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沒耐心再聽都仲廢話,直接打斷了去!
“別,這蛇都被我們軍師訓得很聽話,只要不招惹它是絕對不會輕易被咬的,這點您放心,只是我們可輕易動不得,殺不得!”
“那那那那那我現在怎麽辦!”
都仲見這大人此刻比刀架在脖子上還危機,也沒說有多替人擔心,反而快要憋不住笑出聲。
“那您得等我們軍師過來取走。這尊貴小東西難得一條,我們可都不敢亂動。動了呀,若是我們出了意外,就是被當場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軍打死!”
“那你們軍師什麽時候才能來!”高德的嗓音已經從開始的強忍擡高成怒吼。“在軍圈裏養這種東西,到底居心何在?想害我也不需要用這般手段吧?”
“您別急,那邊正過來了。”
高德氣急敗壞地順都仲手指方向看去,仔細瞧了好一會,眼中卻至終只有一位高挑纖瘦的女子從遠處款步走來,并未見到什麽文質彬彬的文官相,軍師樣的人。
反倒是這女子裹着一身寬大的青碧色男式道衣,黑長順發自然垂下,只用一根桃紅發帶在發尾簡單箍着。清風拂過,帶起額前幾绺碎發蕩在面前。
這怎麽……軍裏能還如此明目張膽的養着女眷嗎?
高德一時竟像是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個索命的小玩意兒一般,呆呆望女子迎面走來。離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見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雙明圓杏眼水波流轉,鼻頭精致高挺,帶着像是微醺的酡顏,步子邁開來也有幾分酒後飄虛。不知為何身上毫無脂粉香膏,妖豔之氣,長相也不是什麽沉魚落雁。分明是個淡雅樸素的樣貌,卻又莫名極勾魂吸睛。
一扇濕潤的嫣紅薄唇微啓,上下碰了碰,未聞聲音,卻見那條小毒物竟自行從他肩頭乖乖爬了下去,順着那女子手腕纏起,從袖口鑽了進去,又在那敞開領口凸起處的鎖骨旁好奇探出個指甲蓋大小腦袋,瞪着圓溜溜小黑眼球吐着猩紅信子……
怎還怪可愛的?
女子沖他抱歉的莞爾一笑,溫柔得仿佛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暖陽。始終未言一句,只是欠了身行了個禮,便離去了。
像個仙女一般飄來,再飄走了。
過上良久,高德才算徹底緩過神來,一點也不像個劫後餘生的人一樣當頭便問了都仲一句:
“剛剛那位是哪位将軍的家眷嗎?”
“啊?不是說了那位是我們軍師大人嗎……?”都仲被他這麽一問,還有些發懵。
“你們軍師……怎麽還是個女子?”
都仲一愣,原地反應了一會兒,突然捧腹哈哈大笑,停不下來。
“高大人,我們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一些,被認錯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點兒都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