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桂居
顧望舒也不知到底是因為熬了一夜未眠,還是突然來了這麽一杆子破事,又或者,是這一群烏泱泱吵吵鬧鬧,邊悄悄議論邊搬着東西在偏房忙來忙去幫忙的人鬧的……反正太陽穴像被穿了箭,跳得生疼。
真是,苦不堪言。
他從小到大一向是獨自居住。只因外表異于常人,脾氣又臭,大家都不自覺對他退避三舍心生懼意,沒人願意與他同住。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反到是覺得這樣更清淨自在住得舒服。這一下子湧進來這麽多人吵着,當真不适應。
顧望舒被煩得厲害,只能拎了壺酒獨自坐在院裏的桂花樹下,看着這群人像走馬燈一樣熱熱鬧鬧在眼前來回穿梭,頭都發暈。
偏房已經有十餘年沒住過人了,雖說就在自己的屋後,他也沒再進去過。屋內的配件都已經陳舊得無法再用,要打掃個徹底就不用說,連大件的家具都要重新置辦,說到底也沒比直接蓋座新房要輕松多少。被喊來打下手的小道士們一時都忙得焦頭爛額。
他坐在那看着一件件破舊吃了灰,甚至有些腐朽了的家具被搬出去,不禁被迫拉扯起當年那些同樣被他埋在心底也積了千層灰的回憶,想那些家具物什還是嶄新的時候,大概是他……才十四五歲的時候嗎。
那時候這偏房,還被作為客室,住過人的。
他眯起眼長舒心氣。不願再去想,便吞了一大口酒。
一口酒還未入肚,似乎聽到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什麽聲音。他一擡頭,就看到張陰魂不散惡靈附體般的臉的主人,此刻正像只野貓一樣蹲在樹杈上望着他。
艾葉見他看了過來,本是呆滞的臉上立馬堆起笑。
“小妖怪,你那酒借我喝一口呗。”
顧望舒懶得理他。
“不借。”
“小妖怪,別這麽小氣啊,好歹我們現在都是做鄰居的關系了。”艾葉卻是個不依不饒,從樹上吊着胳膊在他眼前來回晃。
顧望舒就奇了怪了,這妖怎麽總能在他最煩心最想一個人清淨的時候出現,還一直撩撥挑戰他的心态底線。
“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嗎!我叫顧……”
Advertisement
“望舒是嗎?”艾葉咯咯的在他頭頂笑着,擡手用衣袖替他擋住被樹杈攪亂後遺落到臉上的一縷夕陽,似乎是知道他雙目生性畏光一般。
“你寒川泠月顧望舒的大名,可是在那益州都傳的風生水起呢,我又怎會不知道。誰為須張燭,涼空有望舒。真是個好名字。”
“既然都知道,不如趕緊把你那張賤嘴給我閉上。”顧望舒看着他着實來氣,便扭頭背過身去,咬着後槽牙發狠的說。
“小妖怪,這之前你一直都是一個人住的嗎?”
“是又怎樣。”
“你那屋外糊着的黑色窗紙又是怎麽回事?如此豈不是望不到窗外景?”
“與你何幹。”
“那家人呢?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啊?”
“沒有。”
……
“……原來,生在這人間也會孤獨啊。”艾葉的聲音忽然小了幾分,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還以為這人間都是安家樂業,和氣致祥,伯埙仲篪的呢。原來眼見的也未必都為真啊。”
顧望舒感覺後背一僵,像是被人擊了後腦勺,一下子失了語。
伯埙仲篪,兄弟和睦之意,何其諷刺。
他仰頭看了看艾葉。暗紅色的落日殘陽穿過層層樹葉,散落在他身上。一陣西風起,桂花伴着他披散的花白色長發在風中舞者,目光向那黛色晚霞,眼睛裏仿佛起着層霧。平時看似品行頑劣的妖,此時竟有了幾分失意。
顧望舒似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曾以這般神情,看遍千萬次日出日落,鬥轉星移,日複一日,無休無止。
有了幾分活過了千年的模樣。
顧望舒站起身,默默将酒壺舉到他面前。
艾葉挑了眼回過神,看了看酒壺,又看了看他,換回那張少年氣的臉,笑着接了過來。
罷了。活在這世上,誰能沒點故事,沒點秘密呢。自己才不過活了這麽短短二十又餘五年,便有了那麽多不願回首的過去。
更何況是他這生了千餘年的妖。
“對了小妖怪,我們晚上都吃什麽呀?你們觀裏夥食怎麽樣?”艾葉從樹上垂下個腦袋好奇的問。“有沒有羊腿呀,不行……不行兔子也行!”
就是聒噪起來真的要命。
“想吃兔子你自己去後山抓去。不過後山禁地,能不能進得去得看你本事。”顧望舒拍拍衣襟上蹭的灰,拾起傘撐起來,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就算是這烏金夕照,若不是艾葉剛伸手替他擋着,他不撐傘,也還是受不太住。
“哎……?可是你師父也不讓我獨自亂走啊!”艾葉跟在後面扯嗓子喊了起來。
“你去哪兒,我得跟着才行!”
“我是去就寝,難不成還要綁着你?”
————
益州。
益州地域,山高樹多,地勢險峻。
這一路劍樹刀山,茫茫林海。哪怕是官道商路,也不乏偶然冒出盤根錯節的植物攔住道路。馬賊強盜頻繁出沒,沒幾個車隊敢不帶着護衛镖師走在這山路上。
一輛單薄馬車自遠處緩緩駛來,車輪滾滾伴咯吱咯吱的木聲。後邊還跟一匹老馬,晃悠悠拉着零星幾個家丁和不多的行李。這一副寒酸樣,連馬賊都懶得理采,倒也是因禍得福般平安逛了一路。
高德從馬車裏探出頭透風,雖然年歷節氣上已經入秋,但一直待在密不透風的馬車裏還是有幾分燥熱。樹影斑駁,擡手遮了着太陽,心裏也有說不出的煩悶。
想自己已過不惑之年,是晝夜不分嘔心瀝血的辛苦多年才通過科考入官,多年來為人正直,不曾攀炎附勢,兩袖清風,處處小心,卻還是因中書省暗殺事件牽連,狗官陷害,好在家兄為将求得恩情,才活了命被趕至這千裏之外的益州做知州。
對朝廷裏那群哈巴狗來講,自己背了黑鍋還被趕出這麽遠,心裏一定痛快至極。
只是可惜自己這些個家眷也跟着受委屈了。
府中家丁本就不多,這次是急着走,又遷這麽遠,只好打發了大半的人,留下幾個從小跟着的下人罷了,連行李都沒帶上多少,再看看自己這般模樣,确實寒酸。
其實被發配到地方知州,本來也不算事什麽壞事,畢竟可以在院裏朝野的地方享盡清福,不用每日與朝廷上那群老狐貍勾心鬥角提心吊膽的活着,更何況這益州也是出了名的平和富饒之地,也是商隊必經之路,民熙物阜。
只是這益州也是稍微有那麽些特別之處,導致高德确實是安心不下,。
那便是駐紮在這兒的護城益州軍。
這益州軍,與別處每日訓個查看管個城門守守邊界的護城君不同,是個有過實戰經驗,确确實實軍紀嚴格,可以随時參戰的精悍軍隊。
畢竟益州軍的前身,可是前護國大将軍馮燎帶領的護國軍,百戰百勝,曾收無數江山國土于掌中,骁勇無比,朝野上下無人不知,連小皇帝都予三分敬意。
只是五年前馮燎兵敗,因降國罪被處死,軍中被牽連到的人該處死的死,被遣散的散,能留下來舊部寥寥無幾,與馮燎的獨子,當時才剛年滿十八歲的總鎮小将馮漢廣,一同更名為益州軍,将大部隊削半剔取,留偏遠深山之中,看守着西北邊疆。
也沒人知道這益州軍的兵力,在個乳臭未幹的總鎮小将軍手中,到了今日還能剩下原本幾分。
據線人講,畢竟朝廷也是鞭長莫及。在當地這益州軍可是比朝廷命官還更有權威,說這馮小将軍雖年紀輕輕卻治兵有方,
護得一方百姓安居樂業,為人處事雷厲風行,也沒有蠻人敢來侵擾。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自然百姓們也不信朝廷,只信他這少年将軍罷了。
不過一群喪家之犬罷了。高德心中暗想。再厲害也是被朝廷丢棄的一枚棋子而已,更何況這馮漢廣也不過二十出頭,才能吃多少苦,懂多少人心設計。哪還能翻了天不成。
馬車咯咯噔噔向前滾了不知又多久,天色也開始漸漸放暗了。老車夫看了看四周草木漸疏,車道行寬,便回頭沖車馬車裏說了句,“大人,我們到益州地界了。”
“嗯,大家都辛苦了。”高德應聲。轉身看看家眷們和馬匹都是一身倦容,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
前方穿出一陣馬蹄聲,愈行愈近,大片林鳥簌簌驚起。既已入了益州地界,自然不必擔心會不會是蠻人馬賊。高德自馬車上下來定睛一看,是兩個身披甲胄的兵士,騎着快馬奔馳而來,見到高德本人便一同勒馬,翻身而下行了個标志的軍禮。兩人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猶豫與不同。
僅僅如此就已經讓高德有些脊背發涼。就算做了再久的官,他都只是個深居京城的文官,從未親入過軍營,見過軍姿。這兩人看上去也就只是普通士兵,為何能做到如此的訓練有素?還是說……軍營裏本就都是這樣?
但好歹名義上是朝廷命官,氣勢上還是不能輸人一等。高德端起手臂請兩人起來,卻又佯裝威懾的問了句,“你們家将軍呢?怎麽,面子這麽大,就只配兩個小卒來迎接我?”
卻不成想那兩個士兵跟個上了弦的傀儡的一般,半個字都沒回,甚連個表情都沒變,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便翻身上馬帶路去了。
“這……大人,我們這是跟,還是不跟啊?”車夫有些不知所措的磕巴起來。
“……跟。”
高德暗咬了咬牙。這益州軍,初次見面就是這麽一個下馬威,真不是善茬。
只是在未知對方底細之前,還是不能輕舉妄動,亂結梁子。
馬車晃晃悠悠進了城,傍晚的益州城主街還是一番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模樣,人傑地靈,西境小皇城之說果然名不虛傳。他這單薄馬車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矚目,随便一個商隊的車都比他們要富氣上幾倍,誰也想不到他們未來的知州大人會乘着這麽破的小車遠道而來。
也不知又走有多久,車馬總算停在總鎮府門前。
天色轉暗,高德從馬車中探出身子來。秋高無雲,渲染成墨藍。總鎮府那寬大的墨色鐵門和門前的兩座威嚴石獅在這昏暗中,竟給予人一種無以言表的肅殺與壓迫感。
高德不禁打了個寒戰。這種感覺,大概自己當時站在皇城宮外領罪前才體會過。
不過這人很快也就鎮定下來了。想着可能還真是晃蕩一路把自己腦子給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權傾帶給自己的遺症,怎麽現在連看個總鎮府都緊張。
有什麽好怕的,這兒的主人再如何,也不過是個叛臣之後罷了。
入夜漸微涼,一行人就這麽在外面被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緊閉的大門緩開來來,走出一位看起來有些階級,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老将士,沖着他們抱歉笑笑。
“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軍參将都仲,恭迎大人遠道而來。”
感情你們這兒還有人會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