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變亂
顧長卿在原地反複踱着步子想法,顧清池和顧莫兩人還一臉沒弄清眼前事态的樣子懵着臉,特別是顧莫,正是長着身體的孩子肚子餓得咕咕叫,看這氛圍卻也只能躲到後面不敢吱聲。只有顧遠山還安然立在原地捋着蒼色長髯,手指飛轉,不知是在算着什麽。
秋風無序,卷層層紅葉枯黃在腳下回轉,從衣角纏到發絲。落花裹成團打着圈,如同此刻幾人雜亂思緒一般轉走,攜幾分寒意,溫潤細微,無人在意。
只是這桂月初秋的天,起的風何時起變得如此涼意了?
不對……!
顧遠山不愧為一代祖師,即便是微弱異樣也能瞬時察覺捕捉。适才還半垂的鶴目,登時厲目一張,未言半語,只從腰間扯出一把古木拂塵來,甩起一道淩厲法盾擋在衆人面前!
衆人注目之下,就見一抹灰白色身影輕盈的自屋頂半空中落下。折扇遮于面前緩緩放下,将輕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張乖戾的臉。
艾葉輕眯一雙桃花眼,行見禮一般彎了彎身子問道:“敢問各位道長,是想找小可嗎?”
狹小院子裏安靜得很。白磚黑瓦,毫無生氣。
繁密桂樹散發着甜膩香氣,伴風充滿整個院子。幾只小雀落在地上跳着尋吃的,是這院子裏唯一透着人間氣的東西了。秋季陽光雖不如春日夏陽,也能暖洋洋的照着人間。
但真的是所有人都能活在人間嗎。
桂樹下伶仃的那座小宅,門窗緊閉。若是離近仔細看的話便會注意到,所有窗居然皆是由黑色油紙緊密遮蓋住,既不能透光,也不透氣,就好像放不進一絲人家煙火般的,連桂花的香氣也滲不進去的,清冷又孤獨。
屋內燃着的白蠟散發出微弱又跳躍顫抖的燭光,像個體弱多病的孩童,須全力撐着,才不叫着世間完全陷入黑暗,卻又太過勉強。
明明窗外便是個大晴天,只要推開窗子,就是開雲見日。
顧望舒一夜未眠。
他坐在桌邊盯了半宿的燭火,眼裏都有些發花。
腦海中反複是艾葉和他講過的話,他怎麽想都是不懂,理解不了,為什麽一個連困妖繩都困不住的大妖,非要一路百依百順跟着顧長卿颠簸而來,心甘情願把自己關進這末淵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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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最後說那句,改變主意,是什麽意思。
想不通,更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告訴師父。
顧望舒目光落于倚在牆角的傘上,眼前不由得浮現出艾葉那張輕浮挑眉嬉笑的臉。
說句實話,這妖還真的與自己以前見過的那些兇神惡煞赤面獠牙的雜妖不同,可是布滿假裝不來的少年英氣與桀骜灑脫。
是他從未擁有過,也不能擁有的那種自由感,那種……在陽光下長大的人才會有的,對生活悠然自得的氣質。
如若他不是一只妖,而是個普通凡人,或許可以……
“——咚咚咚”
忽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把他從深思中拉回,又燥又吵。顧望舒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剛想發火張口問是誰,就聽見門口一個小道童扯着個還沒變聲的脆嗓喊着,“二師兄!中堂出事兒了!您快去看看吧!!!”
“中堂能有什麽事啊……”顧望舒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應道:
“師父和我那幾個老古板師兄弟不都在,雖然除了師父沒幾個真有用的,那要是遇見了什麽連他們幾位都沒法子解決的麻煩,要我去又有何用?充數?陪葬?”
顧望舒起身向床榻靠過去,根本不願理會,身心俱疲,只想着去小憩一下。
“行了,大驚小怪個什麽。可別唬我了,早課我是不會去的,困死了!”言罷,他再挪幾步,一頭紮在床塌上。
“不……不是,是妖!末淵樓關着的妖跑出來了!現在和老祖師在中堂僵持着呢,您真不去看看嗎?”門外小道顯然急得要命,喊起來可顧不上屋內人到底是個脾氣多差的。
“什麽?!”
顧望舒腦子嗡地一聲炸開,猛從床榻上翻起來。
昨夜景象歷歷在目,分明心知那妖有詐!
困妖繩鎖不住就罷了,可那末淵樓又怎麽能逃得出來的?
他不是說好不會對清虛觀下手,可這又是……!
“可惡……”
顧望舒死咬住嘴角,抄起手邊立着的紙傘便奪門而出,也顧不上自己衣襟系帶散了一半,碎發還貼在臉上。
無所謂,現在想那些有什麽用!
顧望舒一手撐傘,卻能保持着驚人平衡在屋頂施以輕功,飛快地奔走屋脊之上。略散的黑紗道袍卷風搖曳,活像只展翅的黑鴉雀,輕巧着跳躍翻滾,沒一會兒便準确落在中堂背身圍牆立柱之上。
他警惕屏住氣息觀察張望了好一會兒,卻是沒聽到什麽打鬥争吵的聲音,也沒見有什麽人聚在這裏。中堂只是和往常一樣,一派莊嚴肅靜,沉香味重,即便是在室外,依舊熏得他頭疼。
打量了好一會,還是并無異樣。頓時心生疑慮,狠了狠心直接躍下兩步,自後窗悄聲翻了進去。
顧望舒一個滾翻完美落地,都還沒來得及擡頭,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熟悉又惹人厭的聲音,輕愉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呀,是你?來啦。我還奇怪你怎麽不在這兒呢!”
顧望舒只覺得背後汗毛登時嗉地全倒立起來,順着脊椎直一溜麻上頭頂!
就是那種……有一百雙眼睛盯在背後的滋味,讓他意識到原來人也會有類似動物的危機意識本能……
顧望舒僵硬緩慢回過身去,腦子亂成一灘死泥,好像光這個轉身就用了百年之久。
……
暗罵完蛋。
就看見他那幾個師兄弟端正儒雅分坐中堂兩側,顧遠山一身雅致的捧茶坐在上位,低垂着眼沒在看他。而此時艾葉竟然好端端的就坐在下席中,手中還擺弄着茶盞,挂着一臉忍俊不禁狠勁憋着笑瞧着自己!
這……這都是什麽……!
“咳,不愧是二師哥啊,連這登場的方式都是如此與衆不同,別出心裁。”顧清池尴尬地清了清嗓想圓場,可這一向性子溫潤如玉的人,此時臉上可是為了努力忍笑而逐漸扭曲的五官,很難不叫人懷疑他剛那聲咳嗽是不是故意為了掩蓋笑聲。
“這……我……”
顧望舒呆站原地,漿糊一般的腦子裏瘋狂的在分析當前事态。
不行了。想不通了。
他唯一萬分确信的現況就是——自己當衆丢了個大臉。
“怎麽,聽他這語氣,你們之前還認識不成?”
顧長卿放下手中的茶盞,擡起一雙封着冰霜的冷目向他。
“不認識的呀。”還沒等顧望舒回過神答話,艾葉先插過嘴搶先了一步說道。
“我不過是乘着你的囚籠車馬進來時遙遙瞥見過他一眼罷了。此般神仙外貌,怎能記不住呢?”
艾葉眼神一直黏在顧望舒身上,說完還不忘沖他眨巴幾下使着眼色,像是對什麽暗號一般,便搖起扇子轉臉向顧遠山。
顧望舒明白,他這是讓自己別将昨晚私會的事情講出去。其實根本不用他使眼色,就現在這局面,他自己也說不出口。
“望舒,坐下。”顧遠山連看都沒想看他一眼,只是擺擺手招呼他趕緊坐下。老祖師哽了幾會兒,甚是無奈地嘆口氣接上一句:“把你的儀表整整,如此散漫失态,成何體統。”
顧望舒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原來外袍只系了一半,散着半個肩膀漏出層內衫不說,本來就歪一半的發冠,再加上這一路疾風厲行的,一頭未淨洗過的銀發毛毛躁躁斜在一邊。
紅暈瞬間升在了臉上,直漫到耳根處。
想死的心都有!
但他也只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一邊悻悻系好衣帶,一邊朝自己那落着層薄灰的專位坐下去。好在大家現在都是神情嚴肅的議着事,沒什麽閑情一直盯着他看。
顧遠山用一根手指輕繞手中茶盞杯沿一周,清黃茶水泛起一陣漣漪。深思良久,終于擡起頭看向艾葉,聲如洪鐘般正色問道。
“所以,容你留在這裏,你就會把所知之事,與那西域妖界動亂內情如一告知我們,為我們所使嗎。”
“那是自然。”艾葉挺了挺身子,從容不迫,笑答。
“反正如您所見,以我這一身散漫妖力,回去了也是送死,倒不如待在您們這兒安全。公平交易,我們也是互利。”
“師父!您怎能聽信這妖油嘴滑舌騙人的話啊?誰又能保證他會不會有什麽陰謀,打得什麽算盤,使得是什麽詐!”顧長卿拍案而起,疾言厲色道:
“再說,清虛觀為降妖之地,怎能容一個大妖安生住在這裏!”
呵。原來顧長卿也有腦子清醒的時候。
顧望舒在一旁看着,暗自嘟囔一句。
然顧遠山并沒有回應他。這一派宗師沒有老糊塗,心裏明鏡得很。
眼前這妖,雖說确實妖氣虛弱無能,但總歸是個修成了完整人形的千年的大妖。小妖禍世,除了鎮了便好,可大妖卻為近神之身,凡人若是随意插手斷其千年修為誅之,怕是會引天譴。
二十多年前的冰原禍事,他可是親眼見證過。
業火燎原,不息不滅。冰原三十六族,數萬游民,全葬在大妖一把火下。
更何況一向隐于西域不面世的妖破例傷了中原,他們卻對敵人一無所知,與這只西域來的妖以借住為交換情報,也未嘗不可。實在不行真的惹出什麽是非,照艾葉當下妖力,賭他這一身修為,加上觀內高修加持,也未必不能與其一抗。
“我可以破例答應你。不過亦會派人時刻監視,如若你一旦有什麽非分詭計意圖,我便會立刻親自動手将你鎮在鎮妖塔下,不得翻身,求不得一死。這一點的不信任,還望閣下可以理解。”
“好啊,沒問題!”艾葉站起身,眼含笑意,向着顧遠山長作一揖。“被監視也是應該的,這點我是無所謂,反正也就是蹭個飯占個地住着罷了。”
“師父!”顧長卿甚是不解的焦急大喊了一聲,卻被顧遠山一個眼神生壓回去。只能怒目圓睜瞪着艾葉。假若眼神中也能射出刀劍,艾葉恐怕早就千瘡百孔。
艾葉走出座位站到堂中央,眼神在這些人中兜轉了幾圈,最終還是落在了顧望舒身上。陰鸷做笑,抱雙臂一副大人姿态問道:
“那今日先從哪兒開始講?大概諸位當前最想知道的,可是那安雲縣?”
“請講。”顧遠山眼神深邃,沉聲回道。
“那或許諸位,可是聽說過大妖,開明、陸吾嗎?”艾葉頭偏向一側,眼中閃過一道不為人見的暗光。
開明、陸吾,為昆侖聖山靈氣精魄所生的上古妖獸之一,也是九子之首。
相傳虎身九尾,長相甚是兇神惡煞。終年深居于雪山之上,為靈氣所養,不食人間煙火,也不理凡塵之世。沒人見過他本尊,也沒人見識過他的實力。雖然聽上去與世無争的,可這九子之首定也不是徒有虛名。
也有古籍傳他是無情之妖,無喜無悲,但若動了怒,也是毫無憐憫之心,殘暴兇惡,屠殺生靈手段殘忍無一絲手軟。
過于強大的強者,注定是生來孤獨。
除了恐懼,能帶給周圍人的也就只有壓迫感罷了。
遠比顧遠山預料中還要嚴重,老祖師心頭一顫,半閉着眼沒有吭聲。
“你胡說!陸吾怎可能下到中原來為禍人間!”一旁一直老實聽着的顧莫終于有些按耐不住,急着扯出一句話來。畢竟對于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陸吾這名字大概只存在于神話故事裏罷了。
“那不然,你當五子黑羽黑鸛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死了?”艾葉忽像換了個人一般,神情凝重,冷冰冰的回他。
“這次陪葬的是個小縣,下次再打起來,陪葬的可就保不齊是哪兒了!”
“所以,依閣下的意思,九子奪位的開始……是真的了?”
顧遠山睜開半閉着的眼,神色嚴肅問。
艾葉不以為意,說”“您若不信,還問我做什麽。老祖師,您恐怕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吧。”
“……好。”
顧遠山思緒雜亂,驀然起身,将手中拂塵一甩,抛下一句:“姑且先信你這一回。”随後目光在幾個親傳弟子中掃了一圈,落在還奮力捯饬着頭發的顧望舒身上。
“望舒,你院裏那偏房不是還閑置着嗎。你叫人去把它打掃出來,安排這位朋友住進去。”
我院裏的……偏房?
顧望舒适才跑神整衣,突然被提這一嘴,手僵在束發的頭上,忽地定住。
是啊,我院裏可還有個……閑了有近十年的偏房。
十年了,荒在那邊,也沒住過人。
顧望舒頗有些不知所措地面色發青,嘴可是比腦子快了一步,緊着反駁了句,“師父,不行,我……”
“什麽不行!”顧遠山不知怎的就惹了氣,狠拍了桌案一巴掌,響聲回蕩在這空曠的堂上,連艾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響吓得一震。
“屋子不就是給人住的,閑着是給你養蠱嗎!那麽大一個院子就住你一個,你到底是想獨行到幾時?”
顧望舒為難得眉毛都扭到一起,年紀輕輕川字額頭都快擠了出來。
先不說那偏房早已被他鎖死,閑置太久。更何況自己自小就是獨居,師父定然不會突然因為這個跟自己惹氣。
師父現在這意思,明擺着就是逼他去做那個監視艾葉的人啊。
“弟子沒那個意思……只是……”
“你看看,這觀裏還有比你更閑的人嗎?再放肆也要有個節制!”
顧遠山這嚴謹灑脫,大氣穩重的一人,極少動怒。他這樣一喊,誰還敢再說半個不字。
艾葉瞧着顧望舒那平時一副孤行己見旁若無人的做派,此刻卻跟個小白兔一樣慫得話都說不全的樣子,居然還有點意思。
“是……弟子領命。”
這一指令簡直就是遂了艾葉的願,方才答應着的時候還在擔心這老道士會用什麽法子“監視”自己,現在看來倒成全然不必擔心。艾葉趕忙碎步溜到顧望舒身邊,兩人裝模作樣的互相問候了幾句什麽,請多關照啊承蒙照顧叨擾叨擾無事無事之乎者也的……
“小妖怪,沒想到我們還挺有緣的嘛。”
艾葉悄湊到他耳邊,笑意滿滿地小聲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