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妖霍
艾葉并未起勢,好似真的不打算再鬥。只是擺着張媚笑的臉,沖他說道:“想你還是就此回去為好。今日之事若你都能替我保密,那我便保證自己什麽都不會做,你們這清虛觀也會毫發無傷。”
“你叫我信你鬼話?”
“信不信随你。”艾葉嘆了口氣,重新靠回柱子上,略顯疲倦的阖上眼。“要麽你就現在殺了我,我不還手。”
“沒意思了。活着。”
“你……”
艾葉眼眯起個小縫,睫毛糾葛間模糊地看顧望舒還渾身緊繃,眉頭鎖死地盯着他,只無力苦笑一小下。
“那要不,你若實在不放心,就在這看着我睡着了再走。我不在意的。”
艾葉纖長睫毛凝着水汽,疲憊抖了幾抖。視線中的人影越發模糊,越發看不清臉。雖是沒走,也未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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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三竿,明光爍亮。
清虛觀的早課時間,小道士忙忙碌碌在觀內繁複大道上各自向着不同目的地奔走,平凡如是,秩序井然。
顧長卿此刻正在中堂拜了師父,和顧清池顧莫三人一起讀早課。堂內沉香飄渺幽香,聞者五髒六腑七魂六魄都會跟着平靜,更有利集中精神促進神氣。
外院朗朗書聲隐約會随風向傳進來,畢竟勤苦才是正道。
沒人在意顧望舒在不在這,給他留下的空位都已經積了一層薄灰——不過他這般偎慵堕懶,大家倒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有時反常現了身,才是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稀奇。
鐘聲長鳴,是到了放堂時間。幾人整理着東西準備離開,顧莫一勁兒的扯顧清池衣角子,央他師哥去陪他吃飯。顧莫是個年紀小輩分又排得高,同齡的礙于情面都不願主動找他玩,往上看這些師哥也都比大了許多。一個鐵面強勢,再一個孤癖難懂連面都見不到,就只有顧清池可以粘。得虧顧清池也是個沒脾氣的,常常拗不過他,像寵自家弟弟一樣只會說好。
一旁顧長卿滿腦子想的都是待會兒如何去審那白發妖的法子,思緒拉扯得遠,過度集中就很容易被一點小聲小鬧給擾着,頗為不爽地瞪了大嗓門顧莫一眼,那孩子立馬比被上了禁言咒安靜得都快,恹恹鑽顧清池身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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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池忙不疊回頭擠了個鬼臉給他。
堂外一陣急促馬蹄聲自遠而近,破空而起,直攪得這分安寧稀碎。幾人吃了一驚,默契一同回了頭——
清虛觀內有規矩不許跑馬的。除非是什麽刻不容緩的大事。
馬蹄聲攜着不詳的預感逐步逼近,空氣都凝靜了三分。
已經步出堂外的老祖師也默默轉回了身,面目嚴峻看那匹馬一個緊停,馬蹄高揚一聲鳴嘶,塵土嘩的揚了滿天。煙塵未散盡,就見個滿臉惶恐的小道士從馬背上滾下,驚慌失措沖了進來。
顧長卿搶先一步正欲伸手攔下這莽撞之人,卻擡眼正見他眼神中幾乎溢出的失魂樣恐懼,奔馳一路的汗順額頭滴答直下,剛跳下來時連腿都在發抖,手便猶豫在半空中,放了人過去。
沒成想那小道士也并未理睬他,直接沖向堂外老祖師立着的地方,咣地一聲雙腿一軟,跪倒在顧遠山面前,也不知是見了什麽鬼一般怕得聲音抖得厲害,結結巴巴急喘息着說道:
“祖師……出……出事了……夔州……”
顧遠山不緊不慢騰出一只手扶起那傳信之人,一擺鶴髯凝了目光,圓渾重濁道:“慢慢講,不急,你都已經到這兒了。”
那人生咽了口水,努力撫平氣息卻依舊壓制不住的聲抖。
“夔州……夔州的安雲縣,百餘戶村民,一夜之間……全……全被屠了……!”那人拼命穩着的聲音從顫抖一下子崩潰成了哭嚎!
“一時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啊祖師!太慘了……太慘了……!”
“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堂下所有人大驚失色,連顧遠山都眉目發緊,連退幾步!
“有個半月有餘了,自弟子得知這消息,一刻不敢怠慢,快馬加鞭趕回來通報的……算算時日,半月有餘沒錯!”
顧遠山梳理着灰白長髯,思量了一陣,接着問起,“那現場你可去過?可看出些什麽了?”
“是……只是那安雲縣是萬分凄慘,死狀慘烈無一人幸存。問不出是誰幹的,但定非人力可為!弟子到的時候,只在那發現了一具黑羽黑鸛的妖屍……”
“黑羽黑鸛……?”顧遠山一驚,臉色忽地陰沉下來,半晌沒能說出話。在場的幾位親傳小徒自然一眼就得勘透師父神情,暗覺事情不妙。
顧遠山沉思良久,動了動喉。
“你先下去吧,長途奔波辛苦了。事情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下。事關重大,還不能妄下結論。待你回去後,叫那邊的人幫忙……處理一下那些無辜百姓們的後事吧。”
秋風蕭蕭,北雁南飛。
顧遠山負手而立,一派宗師一身藏青道袍,未佩飾物,蒼發只由根檀木簪簡單的束起,瘦削後背筆直且固執,龐眉皓首,向來一副精神矍铄的仙人姿态,此時卻在這秋風中,顯出愁容。
“師父,這到底是什麽事,值得您如此堪憂?”顧長卿幾步走到面前問道。“如若是棘手的事,不如讓弟子帶人去查個究竟。”
顧遠山并未立即應他,只是深思着背手走回正堂上。沉默許久,才看向顧長卿的臉。
“黑羽黑鸛,是西域的妖啊。長卿,此事,恐怕不是你我想管,就能插手得了的。”
“怎麽不能?我此次多帶些精良一起去,沒什麽可怕!”顧長卿挺前一步,犀利道:
“西域的妖又怎樣,弟子不也照樣抓了一只困在那樓內。敢犯我中原者,必誅無疑!”
“長卿,這事恐怕沒那麽簡單。”
顧遠山收眼落在他身上,打斷了他的義正言辭。“西域妖王收有九子。其位五,便是只黑羽黑鸛。”
衆人聞言,皆倒吸了一口冷氣。
“師父,你的意思該不會是……”顧清池目色一沉。“不可能……”
“如若真為傳說中的九子奪位,才是天劫。非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阻擋得了。只是為何這獵場,會波及中原。”
西域妖王,居于雪山之巅,封妖界之門,有着不邁殿門便可運籌帷幄,掌控整片山河之妖的能力。在那以強者為尊的世道,百萬妖族心甘情願為之所使,奉其為尊者,必為至強。
相傳妖王在位之際,會陸續收下九位養子,精心栽培,以身傳教,毫無偏心。然自準備從九子中決定後繼人的那日起,卻會下令九子自相殘殺,互為嫁衣。最後一個留下來的妖,便同那蠱王一般吞噬下其他兄弟的修為妖力,才有資格繼承衣缽王位。
九子奪位,打起來才是真的天神不寧,地動山搖,連神官天帝見了都會避讓三分。無人敢攔,也沒人攔得了。不過幸好九子本就各居不同人跡罕至之地,自然大多時候他們都是在那寸草不生,氣候惡劣毫無生氣的雪山或是大漠拼殺,但也不是沒有意傷到到周圍村鎮凡人的可能。
但若雖說妖術無意剮蹭,那毀滅性的傷害也不是人類凡胎□□承受得了。又确實只能自認倒黴。
神仙都管不了,還有誰能救呢。
畢竟猛獸厮殺的時候,沒人會在意腳下蝼蟻的死活。
“妖王九子,我也不知他們具體的底細如何,只是借民間傳說與古籍查閱略知一二而已。”顧遠山沉思許久,眉頭絞得緊。“陸吾開明,鼓,獓咽,黑羽黑鸛,土蝼,欽原……我知道的也就是這幾位罷了。但也只曉姓名,不知相貌。”
“師父,按您的意思是,這位道友在夔州所見黑羽黑鸛,便是那妖王九子之一?”顧清池瞪着雙晶亮圓眼不解問道:“不會只是一時驚慌,巧合誤判?”
“一夜之間能屠百戶大鎮縣,定非凡物。凡事動手前,總要将最壞的可能性也考慮到。”老祖師回身,踱步到顧長卿身邊,若有所思看向他。
“更何況,那黑羽黑鸛妖也已是具屍體。這便表明那日是有比他更強的妖殺了他。長卿,你昨日不是在益州帶回了一個西域的大妖嗎?你現在即刻随我一同去審審他,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麽,能不能問出些什麽來。”
“比如……出身西域,又為何會現于中原。”
顧長卿眼神突變犀利。
益州……夔州……!
兩地相距并不遠,以妖的腳力速度,短日裏跨越兩地豈不是輕而易舉?
“是,師父。徒兒這就随您一并!”
顧老祖師帶着一行人剛踏出中堂門檻,最後一人的腳都還未落地,就又看到一人風風火火焦急地遙遙跑過來。顧長卿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昨日安排在末淵樓外守着的心腹宋遠?
他不好好守在外面,跑着來做什麽!
宋遠瞪着雙惶恐不安的眼,跟見了鬼似的面色煞白,直沖過來撲通一聲半跪在顧長卿面前,頭都不敢擡的深埋胸前,磕磕巴巴。
“大師兄,不好了,出……出事了……”
“又什麽事!”顧長卿此時可沒了性子再聽人慢慢解釋,就差将煩躁二字刻在眉頭。“快說,沒看到祖師和大家都在這兒嗎?如此擅闖,成何體統!”
宋遠垂着腦袋,只将作揖的手舉過頭頂,像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一般吭吭唧唧。
“是屬下們無能,昨日關進去的妖……他……他不見了……可屬下明明,再三确認過,是關好門了的……!”
“什麽???!”
這消息可不亞于剛剛夔州事變的震驚,一行人皆呆愣原地!
“你現在說的意思就是,那妖,能自己解了那困妖繩不說,還能自己推開重門,跑了?”顧長卿現在只覺得一股怒氣倒沖,太陽穴漲得厲害,抻得整個腦子都在痛。“倒不如和我說你剛剛扒了皮煮熟了的鴨子,自己張翅膀飛了,更可信些!”
不可能,機關重門只能由獨門法咒或是密匙驅動,哪能是以妖力便可輕易破除的?
法咒只有負責把守的專人可知,密匙只在師父手中,是連他們幾個親傳弟子都打不開的。
除非他有什麽吹枯拉朽之力砸了那門才能逃得出來!可是那樣得是弄出來多大的聲響啊,不可能沒人察覺到。
只是現在可不是想這麽多的時候!
“還愣着幹嘛,找啊!通知觀內所有弟子都別幹別的了,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這一大早的,竟是些什麽破事,一個接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