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雷
幾日過去,這艾葉在清虛觀裏住得還算巴适。中原西北邊境最近安穩得很,也沒再有什麽大妖現世的跡象,甚連雜毛小妖也安生得很,倒是一片祥和到讓人以為之前到波瀾都是假象,也就不需他做什麽參謀解惑。所以艾葉每天這日子也就是順心順意睡睡覺,爬爬樹,曬曬太陽,再蹭點酒喝。
要說唯一不太舒心,大概就是這觀裏吃的飯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都見不到一滴油星,更別提什麽野味。再怎麽說艾葉本體畢竟也是個食肉的獸,嘴上饞得很,可顧遠山又不許他擅自出院,更別提跑什麽後山打兔子。
艾葉成天閑得發慌,沒事三天兩頭往顧望舒那屋跑,就是想纏他去給自己抓兔子吃,但就沒一次能敲開門過。總是聽見裏邊傳出來的不是“滾”,“你不是有能耐嗎自己去啊,”再不就是“老子睡了。”
不過這老祖師親傳二弟子的院裏破例住進來了個妖的事兒早就傳遍了整個清虛觀,總有些小道友路過時非要小聲議論,再抻個頭往裏觀望,徹底擾了顧望舒這維持了二十幾年的清淨。
但也不能全怪這群人,想想這清虛觀可是個鎮妖除妖的地方,現在竟然還養起來一只,況且這兩位白頭發的住在一起,風景确實相當別致。當然,有時候“運勢好”,不僅能親眼看到這兩位,還有可能見到顧望舒破口大罵那妖的機會。
慢慢的,艾葉也發現他顧望舒似乎不是真的那麽意懶情疏,一曝十寒着虛度人生。
确實相處的這些日子中,看顧望舒能爬起來去聽早課的次數半只手都數得過來,這還都是外面瞧熱鬧的人吵得實在厲害,再不能睡了的時候他才會罵罵咧咧起來更衣,眼圈大黑搖擺着打傘頂日頭去聽早課。
其實大多數的時候白天都是被他用來睡覺的。
顧望舒月人體質特殊,妃瞳眼弱見不得日光,所以幹脆直接避了白日。
只當每晚最後一斜餘晖也落下,夜色闌珊之時他才會從屋裏出來。即便那個時辰的觀內早已是四處張燈,人聲寂寥,唯有月色如霜而伴。
顧望舒通常會獨自一人去練功場又或是藏書院待上大半宿,該研習的,該修煉的,與旁人一樣也不差地完成才歸。回來後便會去打水沐浴更衣,再取一壺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亦或是桂樹下,借着明月獨飲發呆。
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鳥啼,蟲鳴,濁酒,月光,和他腳踝上系着的銀鈴搖動時清音陣陣。
渺然一身,無悲亦無歡。
他每天都有在努力修行,學習,每日都有在認真且虔誠的生活,只不過無人見證罷了。世人皆勘不透他的修為品性,便只能借着這份看得到的外貌,臆想出那些虛假不實的故事罷。
可他好像毫不在意,甚至樂在其中一般,從未說明解釋過。
孤獨成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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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月人,艾葉聽聞過的也不多。
相傳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似人妖。通體白發,瞳孔呈妃色。畏光,善蔔。
這種人很多剛生下來就被當作半妖之體,大多數嬰兒都因凡人出于妖鬼恐懼的心理而被抛棄扼殺,就算沒夭折養活來下來,也多會被賣給妓院或是貴族人家,作為奇珍玩物供人觀賞把玩。
得此胎生病人,注定成不了個平凡人活着。
艾葉不懂,為什麽那白孔雀,白狼,白虎都是祥瑞之兆,可月人,生下來就要被當作妖人,當成玩物,受盡眼色與這世俗偏見。
是這只能活短短幾十年的世人,目光也與壽命一般短淺的緣由嗎。
他坐在屋檐上看顧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許是夜深苦寒吧,這抹身影,竟有些許悲涼。
那個雖渾身布滿了茕茕寂寥的身影,卻是挺直脊背,顯得一身雅正,無畏。曈曈清輝将他整個人照發亮,就好像他真的是才從那月上闊步走下的人。
強大卻孤獨。
艾葉一躍而下,走到顧望舒身邊搭上他的肩,看他側臉。
“有酒幹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靜深夜,發着呆的顧望舒被他突然這麽一拍,也未有多神色驚詫,反倒安之若素,也沒有馬上躲開。只是輕笑一聲,将手中的酒壺遞了出去。
“我還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頂上偷看我到幾時,原來還是會自己下來的啊。”
“嗯……?!”
“這三更半夜不睡在這兒蹲着瞧我。怎麽,你還是個夜行的妖不成?雪鸮嗎?”
“诶?我還是你祖宗呢!”艾葉讨厭猜疑,發起脾氣。
“所以說,你本體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顧望舒往前湊了一步,臉貼到他眼前,眯起一雙粉玉般的眼細細打量起來,看得艾葉心裏發虛,竟有幾分抱羞起來。
“傻子。”艾葉吞了口口水,倒退幾步,說:“随你瞎猜吧。反正是你們中原沒有的珍貴東西。”
“猜這個沒意思。”顧望舒笑道:“管你是個什麽東西,洪水猛獸啊,都得在這兒乖乖聽我的。”
“當我是只貓兒呗。”艾葉倒也不生氣,反跟着打趣兒,說:“就該喵喵叫上幾聲,蹭您懷裏撒個嬌,說不定能騙只兔子吃呢,聽着也不怎麽吃虧。要不,您試試?”
“別了吧。”顧望舒瞥了一眼,說:“你這麽大一只,我怕抱不動。”
***
沉香打着旋從蓮花香爐中落下,整個屋內飄滿木質濃香。
顧長卿坐在地席上,從那刻着暗紋的桃木劍鞘中抽出一把銀劍來。劍光泠冽,吹毛可斷,冷森森的劍身上映出一張凜若冰霜的臉。
是顧長卿法器,誅煞劍,破邪。
法器只為誅邪而出,按規不得傷人。這也是為何益州時顧長卿為威脅說書人,卻也到底只是以劍鞘逼迫。
他雙目微阖,想起那日在益州初見艾葉的情景。那一地死相慘烈的橫屍,和他站在他們之間,手持滲血長刀,毫無退路生門,卻還一臉游刃有餘的笑着。
顧長卿想不通,這妖再有用,也是殺過人的。動了殺意的妖,再是千年修行,也終再修不成仙。不壓在鎮妖塔下就算了,師父怎還能同意将他如此明目張膽養在觀裏?且不說外人會如何看待評價,這和養虎為患又有什麽區別?
他手裏擦拭着那把劍,滿心想着的卻是不如等夔州事了了,就找個機會偷偷殺了他,了卻後患。
一陣小心細密的敲門聲打斷顧長卿思緒。窗前燭火閃了一閃,也不知這深夜還能有誰找來自己。就聽到門口傳來竊竊小聲:“大師兄,是我,宋遠。”
顧長卿內心起疑,這大晚上的宋遠找來這裏做什麽,卻還是放他進來。宋遠進門前還不忘四處張望一圈,确認沒人跟來或是看到,才安心邁了進來。
顧長卿将劍放到一旁,擡起頭一臉狐疑看着他這一系列反常舉動。
宋遠關了門,忽咣當一聲猛地就半跪在顧長卿面前,還沒等顧長卿開口,被他先搶在前面!
“請恕師弟欺瞞之罪!”
顧長卿大為不解:“你能欺瞞我什麽……?”
“大師兄難道不心疑這艾葉大妖,那日是怎麽從末淵樓中逃出來的嗎?”宋遠壓低聲音,神色凝重地啞聲道來:“大師兄您明明親手束緊了那困妖繩,宋遠也确信自己有關好了門!更何況那末淵樓的重門,也不是誰都能打開的。”
顧長卿凝眉深思了好一會兒應道:“沒錯。其實這幾日來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以我與他交手的方式來看,他應該是沒有那能掙脫困妖繩并打開重門妖力的妖。”他擡眼,目中肅穆逐漸凝成殺意,看着宋遠問道:
“所以,你是知道些什麽了?”
宋遠緩慢擡起頭,對上顧望舒那雙深邃敏銳的眼,一字一頓。
“是二師兄。”
“什麽?!”
“是……那晚二師兄曾去過末淵樓,要我開門,我也不敢細問。待他出來的時候,還特意吩咐我們當晚之事絕對不要說出去,絕對不要跟別人說他到過這兒,否則……要我們好看……”
“你說望舒?”顧長卿一驚,只覺得腦後生冷一痛,眼神也壓低幾分。
“他去過那?他去那做什麽!”
“師弟們也是因為怕他,才一直沒敢外講……”宋遠聲音略抖,橫下心來繼續講起。“當時我們候在外面,好像還聽到裏面傳出什麽類似打鬥的聲音,但因為師兄們都被趕了出來,裏面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當晚雖确實是二師兄獨自一人出來,可待天明之後我們幾人進去檢查,才發現那妖早已經跑了,困妖繩……就被丢在一邊。”
宋遠本就是跟了顧長卿十幾年的心腹好友,說得認真,加之也都是實話,自然可信萬般。
“我一開始本覺得這事與二師兄應該也沒有太大幹系,可現在兩位住都住在一起,越想越奇怪!”宋遠沖着顧長卿又是一揖。“總覺得事有蹊跷,又不敢與人講,就只能……找到大師兄您這兒來了。”
顧長卿屏住心神,從容起身挑了挑香爐,揚手對宋遠說道。
“知道了。這件事我會看着查辦,你不要再講給他人。”
燭火煙氣交映,相動蕩。
一道驚鴻紫電刺破長空,驚雷滾滾。
雷打秋,可是兇兆。